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鲁迅担心《阿Q正传》搬上舞台将“只剩了滑稽”

《阿Q正传》在艺术上也是独具一格的。这是比较短的中篇小说,结构简单,叙述多于描写,又多夹带杂文的笔法,讽刺的意味很浓。刻画人物采用“漫画式”的勾勒,三句两句,就显出人物言行性格的特点,夸张中不无幽默。比如写阿Q“恋爱的悲剧”其中一段,有关他调戏小尼姑后的想入非非: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阿Q虽然是底层的流浪雇工,是文盲,却也有一套一套礼教的“正气”,甚至有无师自通的“学说”,足可见传统礼教对于社会人心的渗透。如写阿Q那种压抑而变形的潜意识如何转为道德禁忌心理,就用了一个简单的细节:为了“惩治”男女“勾当”,阿Q竟偷偷“掷一块小石头”去“干扰”,这又分明出自一种扭曲的性心理。类似的细节刻画很多,线条粗略而又鲜明生动,不时夹带着杂文式的议论,加上叙事中经常的庄词谐用,形成强烈的讽刺与幽默的效果。

如果拿鉴赏的效果来比喻,《阿Q正传》不是笔触细腻、层次感丰富的油画,而是线条清晰、有视觉冲击力的黑白版画。阅读《阿Q正传》,不会像读一般小说那样被情节牵引着走,为人物的命运而动情;它的场景或氛围的描写也很简略,我们也不至于沉浸其中。但阿Q种种可笑而又可悲的言行,读一遍就会烙下极深的印象,不由自主就会去思考自己周遭同样可笑的人事,甚至会给自己照照镜子,想想有没有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进而还可能会猜想作者为何这样写,到底要表达和批判什么。《阿Q正传》不一定很感人,却能逼着我们去思考。

《阿Q正传》只是个中篇,却写了一个关乎历史文化与现实思考的宏大主题,有非常丰富而复杂的思想含量。这种大气度的小说,自然需要有雄大的思想力。读《阿Q正传》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夸张、幽默和讽刺,是喜剧式的愉悦,紧接着,又会感到无奈和可悲,有一种沉重的思想力。这篇小说既是喜剧,更是悲剧,是两种审美效应的杂糅。鲁迅回顾他写《阿Q正传》时的感受,“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他只是“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23

人们常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说明鲁迅小说的创作,有两篇可以当作“纲”来读。一篇是《阿Q正传》,另一篇是大家可能不怎么关注的《示众》。《示众》写一个闷热的夏日,“首善之区”巡警押着一个穿“白背心”的犯人“示众”,路人纷纷驻足,争先恐后围观。小说没有主人公,如果有,那就是一群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原来这一篇也不太像小说,鲁迅是想借一个场景揭示冷漠无聊的“看客”,批判“国民性”。

应当体会到,鲁迅创作《阿Q正传》时的心绪是寂寞而且沉重的,所以这篇小说和《狂人日记》以及鲁迅许多作品一样,具有浓重的“忧愤深广”的底色。如果只是觉得滑稽、可笑,那就是未得其真味。

1930年代《阿Q正传》曾改编为电影和话剧,鲁迅基本持反对态度。他主要担心“一上演台,将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241936年7月19日致友人信中又提道:“况且《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银幕以后,大约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颇亦无聊,不如不作也。”25鲁迅的担心自有其道理,也在提示我们应当怎么去阅读和理解《阿Q正传》:只有读得笑中有泪,读出了世相人心,才能说接近了作品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