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河汾学派
河汾学派的创始人是王通,王通去世后门人私谥其为“文中子”。然由于《隋书》中无王通传,《唐书》中亦未为其补传,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大多本自《中说》一书,而此书中的所言很难找到其他书予以佐证,故使后世怀疑《中说》是一部伪书,进而怀疑历史上是否真有王通其人。
最早怀疑王通其人者应是北宋初年的宋咸。明焦竑《焦氏笔乘》卷二《文中子》谓:“宋咸作《驳中说》,谓文中子乃后人所假托,实无其人。”但是宋咸著作已失传,不清楚其原话是怎样说的。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著录“文中子《中说》十卷”,然后在按语中说:“隋王通之门人共集其师之语为是书。通行事于史无考焉。隋唐通录称其有秽行,为史臣所削。今观《中说》其迹往往僭圣人模拟窜窃,有深可怪笑者。独贞观时诸将相若房、杜、李、魏、二温、王、陈皆其门人。予尝以此为疑。及见关朗、李德林、薛道衡事,然后知其皆妄也。”
晁公武称,《中说》一书乃是王通的门人共同集老师之语而成,可见《中说》颇似《论语》,但晁公武也点出,正史中没有记载王通的事迹,他怀疑其事迹有可能被史臣删除。王通在《中说》中的很多口吻是模仿孔子,同时《中说·关朗篇》列房玄龄、魏徵、杜如晦、窦威、陈叔达、王珪等唐初名臣都是王通的弟子,这正是令晁公武起疑的另一个原因。
如果这些名臣真的是王通的弟子,那么正史中应该为其单独立传,既然没有,就难免令人怀疑。比如,南宋王明清在《挥麈前录》中记载:“文中子王通,隋末大儒,欧阳文忠公(欧阳修)、宋景文(宋祁)修《唐书》,房(玄龄)、杜(如晦)传中略不及姓名,或云其书阮逸所撰,未必有其人。”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在引述司马光《文中子补传》后称:“温公(司马光)虽为通作传而表彰之,而疑《中说》者,实莫先于温公。”司马光在《文中子补传评》中说:“凝与福畤辈依并时事,从而附益之也,何则?其所称朋友门人,皆隋、唐之际将相名臣,如苏威、杨素、贺若弼、李德林、李靖、窦威、房玄龄、杜如晦、王珪、魏徵、陈叔达、薛收之徒,考诸旧史,无一人语及通名者。《隋史》唐初为也,亦未尝载其名于儒林隐逸之间,岂诸公皆忘师弃旧之人乎?何独其家以为名世之圣人,而外人皆莫之知也。”
王通的朋友和门人大多是隋、唐之际的将相名臣,这么多重要人物均没有提到王通之名,《隋史》也是如此,以至于让司马光感叹,难道这些大人物都是如此忘师弃旧?王通的弟子们均将老师视为像孔子那样的圣人,为什么外人却很少知之呢?此后洪迈也怀疑这一点,在《容斋随笔》中称:“王氏《中说》所载门人,多贞观时知名卿相,而无一人能振师之道者,故议者往往致疑。”
但是司马光在提出这些疑问后也试图解释,他认为王通未能在《隋书》中立传的原因,有可能是王通之弟王凝与当时朝廷最有权势的长孙无忌交恶有关。当年魏徵负责编纂《隋书》,他对长孙家族有所忌惮,所以未为王通立传。但是司马光同时说,即使真是如此,也不应该不为其师立传。出于这样的想法,所以司马光写了《文中子补传评》。对此余嘉锡评价说:“然温公虽疑其记载不实,却深信隋时实有王通其人,而唐时实有《中说》其书,盖真能平心以察是非者矣。”
虽然正史中没有为王通立传,但也有些别的史料提到过他,比如,《旧唐书》卷一六三、《新唐书》卷一六四《王质传》、陆龟蒙《笠泽丛书》卷乙《送豆卢处士谒宋丞相序》、司空图《一鸣集》卷五《文中子碑》、《唐文粹》卷九九《负苓者传》、《王无功集》,等等,均提到了王通之名。其中《旧唐书·王绩传》中称:“兄通,字仲淹,隋大业中名儒,号文中子,自有传。”从这段话可知,王通本自有传,但出于各种原因,该传没有收入正史,以致引起后世怀疑。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是王通之孙,《旧唐书·王勃传》中谈到王勃的先世时称:“祖通,隋蜀郡司户书佐。大业末年,弃官归,以著书讲学为业。依《春秋》体例,自获鳞后,历秦、汉至于后魏,著纪年之书,谓之《元经》。又依《孔子家语》、扬雄《法言》例,为客主对答之说,号曰《中说》。皆为儒士所称。义宁元年卒,门人薛收等相与议谥曰文中子。二子:福畤,福郊。”
这段记载谈到了王通的官职、著作、卒年、门人给他的私谥,以及两个儿子的名字,看上去是一篇完整的传记,然却混入了王勃传中。故陈启智在其专著《中国儒学史·隋唐卷》中怀疑这段传文就是从原来所拟的王通传中直接移录而来,未及改撰而成,同时指出《旧唐书》中此例甚多,还提到余嘉锡怀疑可能是刘昫编订《旧唐书》时,以为王通是隋时人,不得已而删掉了这篇传记。
正是这些原因,有人主张史上确有其人。故王明清《挥麈前录》中提出疑问后,又称:“然唐李习之尝有《读文中子》,而刘禹锡作《王华卿墓铭序》,载其家世、行事甚详,云‘门多伟人’,则与书所言合矣,何疑之有?又皮日休有《文中子碑》,见于《文粹》。”
检皮日休所撰《文中子碑》原文,文中果真对王通大为赞赏:“文中子王氏,讳通,字仲淹,生于陈、隋之世,以乱世不仕,退于汾晋,序述《六经》,敷为《中说》,以行教于门人。夫仲尼删《诗》《书》,定《礼》《乐》,赞《易》道,修《春秋》;先生则有《礼论》二十五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三十一篇、《易赞》七十篇。”
但怀疑之声直到民国年间仍未停息,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就说:“有虚构伪事而自著书以实之者。此类事在史中殊不多觏。其最著之一例,则隋末有妄人曰王通者,自比孔子,而将一时将相若贺若弼、李密、房玄龄、魏徵、李等,皆攀认为其门弟子,乃自作或假手于其子弟以作所谓《文中子》者,历叙通与诸人问答语,一若实有其事。此种病狂之人、妖诬之书,实人类所罕见。而千年来所谓‘河汾道统’者,竟深入大多数俗儒脑中,变为真史迹矣。”
当今学者对王通的研究更为深入,大多数人肯定历史上有其人也有其书,并且王通所创造的河汾学派在历史上确实有一定的影响力。按照杜淹在《文中子世家》中所载,王通曾拜见过隋文帝:“仁寿三年,文中子盖冠矣!慨然有济苍生之心,遂西游长安,见隋文帝。帝坐太极殿,召而见之,因奏太平之策十有二焉。推帝皇之道,杂王霸之略,稽之于今,验之于古,恢恢乎若运天下于掌上矣!帝大悦曰:‘得生几晚矣,天以生赐朕也。’下其议于公卿,公卿不悦。时文帝方有萧墙之衅,文中子知谋之不用也,作《东征》之歌而归。”
王通在很多方面都效仿孔子,他也像孔子那样有着入世救苍生之心,于是隋朝建立后,特意到长安拜见隋文帝,奏献《太平十二策》,此举颇似董仲舒奏《天人三策》。他的宏论令隋文帝龙颜大悦,但是一些公卿大臣认为其观点太过迂阔,王通知道朝廷不能应用自己的思想,于是作歌离去。《太平十二策》的原文没有流传下来,但从《中说》中能了解大概:“董常曰:‘子之十二策,奚禀也?’子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此其禀也。’”
弟子董常问《太平十二策》都讲了些什么,王通说,其主旨是天道、地道与人道。这又与《天人三策》相仿。文中子很看中自己的十二策,其称如果朝廷真的用了他的方针,他就用不着再续《六经》了。董常问他为什么这样说,王通回答道:“仰以观天文,俯以察地理,中以建人极,吾暇矣哉。其有不言之教,行而与万物息矣。”
《中说》一书所载王通答弟子问,均标为“子曰”,可见他的弟子确实将其视为孔子再生。但是孔子述而不作,修订整理六经,王通则续六经,其志向在孔子之上矣。
王通从长安东归后,用九年时间写出《续六经》,这六部书分别是《续诗》《续书》《礼论》《赞易》《乐论》《元经》。可见王通所续的,确实是儒家核心经典《诗》《书》《礼》《易》《乐》《春秋》,但他的这六部书除了《元经》之外都已失传了,即使是留下来的《元经》,后世不少学者也认为是伪作。
王通为什么要续六经,《中说·礼乐篇》载:“吾续《书》以存汉晋之实,续《诗》以辨六代之俗,修《元经》以断南北之疑,赞《易》道以申先师之旨,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如斯而已矣。”
王通在《续诗》中表达了他对《诗经》的看法:“可以讽,可以达,可以荡,可以独处;出则悌,入则孝;多见治乱之情。”这段话的前几句显系效仿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后几句则本自《学而》篇的:“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王通解其他五经也是如此做法。难怪朱熹说他:“文中子他当时为伊、周事业,见道不行,急急地要做孔子。他要学伊、周,其志甚不卑……但不能胜其好高自大欲速之心,反有所累。”(《朱子语类》)
朱熹对王通的评价确实有道理,因为在很多方面王通以孔子自居,其弟子亦是如此看待。比如,王通的弟弟王绩在《游北山赋》的小注中称:“吾兄通,字仲淹。生于隋末,守道不仕。大业中隐居此溪,续孔氏《六经》近百卷。门人弟子相趋成市。故溪今号王孔子之溪也。”弟子门人把王通称为“王孔子”,可见其自视之高。
对于王通的思想以及他所开创的河汾学派,冯天瑜、彭池、邓建华编著的《中国学术流变》中称:“隋承三百年战乱之后,重新统一中国。魏晋南北朝儒学‘师说纷纭,无所取正’的乱局稍有改观,而南北经学泾渭两分的格局亦悄然生变。王通以儒为主,杂取老、释思想,并力倡儒、释、道‘三教合之’说,其弟子‘河汾门下’相与呼应,儒学一统苗头初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