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汉语新诗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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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童话诗人”的形成:对“审查”的自我回避与读者期待的推动

顾城后来的变化并非毫无根据,他之所以成为一个重要的当代汉语诗人,在于他即使在前期,也有对主流意识形态保持警惕和恐惧的双重心理。为此顾城喜欢把自己想象并描绘成一个爱做梦、爱自然的诗人。如果仅仅局限于阅读顾城的部分童话诗歌,我们会以为似乎顾城并不在乎他的诗歌是否具有批判功能,他很可能是一个不太喜欢谈政治的诗人。他更愿意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梦想之中,在另一首题为《眼睛》的诗中,他构筑的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对顾城来说,建构一个这样宁静而暖和的世界,似乎比什么都重要。以往关于顾城的看法,多集中在它所建立的这个世界本身。但这显然不是全部。

除了上文所述的顾城“前朦胧诗时期”的“共名写作”所揭示的顾城不那么童话的一面之外,《全集》中还披露出了一些初稿和发表稿本之间的差别,更暴露了顾城诗歌中复杂的因素。以往一些诗歌,需要在更多的细节中去还原其语境并加以重新解读。

在《归来》(95)中,顾城如此写道:“黑夜走出岩洞,/夕阳还在翘望。//一条长长的游影,/投向发呆的村庄。//老人和牛归来了,/拉着古代的车辆。”全诗简单的六句,勾勒出了一副夕阳西下时村庄的景象,有古诗中淳朴世界的感受。顾城的诗一向有简约的一面,并且人们又惯于从中读出更复杂的意味(如《一代人》那样)。大概充分地考虑到了阅读中可能存在的多重解释的可能性,顾城在发表时将“投向发呆的村庄”改为“静静的村庄”。为此,编者、顾城的姐姐顾乡专门加了个注释,并且解释道:“这样的改动例子当时很多。”(96)我们不清楚的是:一、这种改动是出于顾城本人的手笔,还是出于刊物编辑的自作主张;二、“这样的改动例子当时很多”,究竟是指的顾城本人的作品遭受的命运,还是编者顾乡出于为顾城辩护的目的,特地指出来:这样的改动并非顾城个人的意愿和行为,是当时的常例,而非个别的鲜例。无论哪一种情况,从最低限度上来推论,我们仍然可以认为:公共平台上呈现出来的顾城是一个经过滤化的顾城,不管这是他自我审查的结果,还是编辑审查的结果。人们需要一个和主流色彩不冲突的顾城,顾城也需要一种不那么色彩特异的身份。

顾城可能是最早在影响广泛的刊物上被讨论和接受的“朦胧诗人”。人们惯常地以一种“反映时代需要”的眼光去阅读他的诗歌,因而放大了其中隐藏的含义,这使得个人因素被忽略,时代因素被扩大。我们前面谈到过的他的名作《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全集》(见上卷第263页)标明了一个较为具体的写作时间:“1979年4月夜半。”在这前后几个月(约2月—5月)里,顾城写作了不少十行左右的短诗,最少者就是这样的两行诗。这表明了此时顾城的写作处于一种灵光不断闪现的阶段,其写作必然具有非常鲜明的片段性和“眼前般的”当下性。如此,“4月夜半”可以理解为一种突然醒来时看到四周自然黑暗时的现场感触,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反应。但是,长久以来,我们按照“时代反映”的思维方式把它“现实批判化”了。

由于语言本身的象征性要依赖于历史语境,随着历史语境的消失或改变,如果根据这改变了的历史语境去阅读另一时代的作品,可能会读出与最初写作完全相反的意思来。顾城有一首《火炬,燃烧的旗》,全诗如下:“火炬,燃烧的旗,/映红了无数年轻的手臂。/我们感到了父辈的体温,/心中奔涌着血的潮汐。/像长征一样穿过黑夜吧——/把光明的种子撒遍大地。/当迷信和贫困在烈火中灭亡,/新世纪的曙光就会升起。”《全集》标明它写于“1974年,济南部队摄影展图片配诗”(97)。如果充分考虑到当时“公开写作”的特质,我们就会明白,其实这首诗歌很可能是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象征取向而已。但是如果不清楚这首作品的写作年代和场合,我们很容易把它理解为对“文革”的控诉,理解为“朦胧诗”的一部分。顾城似乎忘记了——更准确地说,他刻意地自我回避了——隐藏于他内心深处对政治生活的热情。他既厌倦了成为各种不同政治形式的反映,也厌倦了对它们的反对。再加上公众性读者的期待,辅之以“可以公开地言说”的舆论界限,他日益把自己回溯为一个从小就沉浸于梦幻与自然中的孩子:“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还是高于世界的天国,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98)这是顾城自我认定的顾城,这是热爱诗、自然和美、做着梦的、沉浸于天国般——甚至比天国还要高的——童话世界的顾城,也是今日多数读者所接受的顾城。然而,这已经是一个被读者过滤——也被顾城自己所过滤的顾城了。顾城的例子典型地说明,在一个主流观念极其强大的时代,一个诗人必须要经历怎样的挣扎,他必须在“共名性”的顺从性写作,与独立性的个体写作之间,保持怎样的平衡,才能够成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