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控诉、躲避与幻想的复杂世界:顾城“童话诗歌”五种类型
基于以上对顾城早期诗歌的分析,我们以此来透视顾城后期诗歌,尤其是那些被称为“童话诗歌”的作品,会发现其中更复杂、更丰富的内涵。从他的同代诗人,到当时普通的读者,人们几乎一致认为,顾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童话诗人”。这几乎成了顾城的标签,甚至在顾城身后,那些对顾城持否定评价的人,也从道德层面上认定,正是那种不切实际的“童话”幻觉毁灭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和人的底线(88)。
“童话诗人”这个形象在《朦胧诗选》中就开始确立了。该选本收顾城作品34首,其中的许多作品,可以比较明确地看到一种孩子式的语气、幻想和感受,在这些幻想里包含了一种对纯真世界的向往。这些作品主要包括:《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生命幻想曲》(把我的幻想和梦)、《生日》(因为生日)、《案件》(黑夜象一群又一群)、《我唱自己的歌》(我唱自己的歌)、《泡影》(两个自由的水泡)、《感觉》(天是灰色的)、《沙滩》(我在沙滩上玩)、《游戏》(那是昨天?昨天)。这类作品占其入选作品的1/5。正是这特别突出的印象,使得人们轻易地将顾城的诗歌写作阅读为童话色彩较为强烈的写作。
我并不怀疑“童话”的感觉对顾城的意义。顾城写作的一个重要的动力和资源就是对如梦幻般的纯真感觉的追求与书写。但是,这些“童话”要素在顾城的诗歌中实际上有不同的内涵和功能,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种单纯的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可以初步将其“童话”诗歌分为以下类型。
第一种是纯真幻想型。这种类型诗歌同普通意义上的“童话”比较一致,即以表现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美好幻想为主。它往往显得清新、自然,因而深深地打动了读者。从现存的顾城作品看,他的写作成熟年龄异常之早,写于14岁(1971年)的《生命幻想曲》(89)一下子就超越了现代汉语诗歌早期阶段的许多巅峰作品。这首诗手法成熟,从一开始就确立了顾城的语言风格,其中更包含了一种对自由到了有些任性的感觉的追寻:“我到哪里去呵?/宇宙是这样的无边。/用金黄的麦秸,/织成摇篮,/把我的灵感和心/放在里边。/装好纽扣的车轮,/让时间拖着/去问候世界。”诗歌想象极其丰富,创造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境界,称得上是顾城童心的一次极度解放。
第二种是成人幻想型。这类诗歌明显地是写成人世界和感情的,但在此过程中包含了一种童趣和感受,它在顾城诗歌中占很重要的位置,有时候和第一种类型很难清晰区分。其典型代表如《水乡》(赠X)(90),既是一首情诗,同时,它直接书写的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构筑出一个安宁的孩童般的世界:“在那乌篷船栖息的地方/在那细细编结的/薄瓦下/你安睡着/身边环绕着古老的谣曲/环绕着玩具/——笋壳的尖盔/砖的印/陶碗中飘着萍花/停着小鱼/甲虫在细竹管里/发出一阵噪响……”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又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成人世界的纷扰、爱恨情愁,统统转化为一种儿时的同时也是理想主义的情境。这类诗歌可能是顾城最易打动人心的诗歌。
第三种不妨称为早熟哀怨型。这类诗歌涉及的也是儿童内心和世界,但这种儿童世界不是独立自存的,它同成人世界紧紧相联,而成人世界对这一儿童世界并非持沟通和认同的态度。这类诗歌在顾城诗歌中虽然不多,但却非常重要。著名的《感觉》(91)就是代表:“在一片死灰之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虽然“鲜红”、“淡绿”好像是明亮的颜色,但由于第一段里反复地写“天”、“路”、“楼”、“雨”统统都是“灰色的”,所以它们最终给人的感受仍不过是一种灰色。这是外在的描写,而在《十二岁的广场》(92)中,这种哀怨的童年感受以内在的体验形式叙述出来:“我只有十二岁/我垂下目光/早起的几个大人/不会注意/一个穿旧衣服孩子/的思想”,这是一个孩子的孤独,不为人知,但这个孩子却知道一切:“谁能知道/在梦里/我的头发白过/我到达过五十岁/读过整个世界/我知道你们的一切——/夜和刚刚亮起的灯光/你们暗蓝色的困倦/出生和死/你们的无事一样”。这是一个早熟的世界,一个因孤独而早熟的世界。但尽管如此,这个孩子并不喜欢自己的早熟,相反,他仍在渴望那种快乐的童年:“我希望自己好看/我不希望别人/看我/我穿旧衣裳/风吹着/把它紧紧按在我的身上/我不能痛哭/只能尽快地走/就是这样/穿过了十二岁/长满荒草的广场”。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忧伤和盼望,他自始至终在孤独中度过自己的童年,进入少年和很快就会到来的成年时代。在这首诗歌中,我们看到了可怕的压抑,儿童世界被成年人世界所侵染,又被它所忽视;孩子知道成年世界的可怕和无边,因而更加渴望拥有一个平常而快乐的童年,但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和盼望,童年就在这种冷漠和孤独中被摧毁、流逝。我们既可说这是童话被压抑的控诉,也可说它是一个反童话。
这就引出顾城童话诗歌的第四种类型,姑且称为控诉型。它也是一种成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它却是特定背景下的产物,是一种对扭曲的世界的反抗方式,而不像第二种类型那样是宁静生活的幻想与复写。《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在即将崩塌的死牢里,英雄这样回答了敌人)(93)这样写道:“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虽然我渴望爱/渴望穿过几千里/无关的云朵/去寻找那条小路/渴望在森林和楼窗间/用最轻的吻/使她睫毛上粘满花粉/告别路灯/沿着催眠曲/走向童年//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虽然我需要自由/就像一棵草/需要移动身上的石块……”这里有奇妙的混合:成人世界幻想着童年世界,而这个被幻想出来的世界本身又处于严酷的真实世界之中无法实现,仅以彼岸的形式被封闭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成为一种信仰,因而也构成了对现存世界的批判。
但这种反抗是否真的有效,这是个疑问。与此相应,顾城童话诗歌的第五种类型我们可以称为破灭型。这种类型的诗歌打破了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鸿沟,但不是说幻想实现,而是证明了幻想世界本身的脆弱性。在一首名为《眨眼》(94)的诗——其下有句题记:“在那错误的年代里,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中,顾城如此写道:“彩虹,/在喷泉中游动,/温柔地顾盼行人;/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团蛇影……”接下来,诗歌分别向我们呈现出“教堂里的时钟”幻化为“深井”、“银幕上的红花”幻化为“血腥”的场景。这里表述的是一个美好的彼岸世界,如何在现存世界被扭曲、变形的瞬间过程。美好世界的短暂和现存世界的残酷之间所形成的尖锐对比,起到了触目惊心的效果:读者无法不伤感于那个美好的彼岸世界,不过是一个破灭或难以当真的童话。
通过以上初步的分类,我们发现,顾城所谓的童话诗歌仅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实际上它们之间存在着多种不同的目的和内容,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这里确实包含了童话,但无论如何,这个童话世界本身是建立在对成人世界的深刻理解基础上的。把顾城当作一个童话诗人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