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花语》诸集的风格特征
《说剑堂集》中其他三部词集《花语词》《珠江低唱》以及《长相思词》,都是潘飞声四十岁前在广东写成。
《花语词》由清末寄寓潮州的湘籍书画家符翕署检,收录61首词作,其中部分词是潘飞声旅德前的作品,部分是归国后所作。集前录有陈良玉、陈璞、黄绍昌题辞各一则,其中陈良玉与陈璞的题辞分别写于己卯年(1879)和乙酉年(1885),黄绍昌的题辞未署时间。
陈良玉、陈璞、黄绍昌三人,都是当时岭南词坛的重要词家,也是潘飞声早年就读广州学海堂时的师长,他们在《花语词》题辞中对潘飞声这位后辈的词作予以了高度评价,尤其是陈璞,他从本土词学的角度出发,肯定潘飞声在岭南新一代词人中的翘楚地位:
尝与兰甫、朗山论吾粤词家,自吴石华后,继者绝鲜。兰史年少好学,以精妙之思,运英隽之才,发为倚声,绮艳中时露奇矫之气,屡为兰甫、朗山所赏。岭表词坛,洵堪独秀矣。(36)
同时,潘飞声早年的词体创作也与三人有着较密切的关系。尤其是陈良玉,潘飞声最早便从陈良玉学词,潘氏在《粤东词钞三编序》中云:“飞声少时稍学为诗,于词则未解声律也。尝读先大父《灯影词》,拟作数首,携谒陈朗山先生。先生以为可学。授以成容若、郭频伽两家词。由此渐窥唐宋门径,心焉乐之。”(37)可见,潘飞声初始学词时,便是在陈良玉的指导下,以纳兰性德、郭麐二人为主要取法对象。陈良玉的这种教导方式与其本人的词学观念密切相关,即对性灵的强调,他之所以向潘飞声推介纳兰性德与郭麐,就是因为这二人能“写其心之所欲出,而取其性之所近”(38)。同时,陈良玉在词学宗尚上表现出对浙派的宗奉,如同为岭南词人的汪瑔就称其“交推竹垞,并及樊榭为国朝巨手,谓瓣香所在,宜宗之”(39)。而他向潘飞声推介的郭麐,也正是浙西词派后期的代表人物。陈良玉的这些词学观点显然会对初始学词的潘飞声产生重要影响。除陈良玉外,潘飞声早年还曾拜“粤东三家”之一的叶衍兰为师,叶恭绰在《潘兰史先生诗序》中记道:“昔先大父南雪公掌教越华书院,从受学者及千,独心赏先生。先生与冒丈鹤亭、姚丈伯怀同学诗词于南雪公,公但赏先生之作,谓可大成。”(40)叶衍兰的词学思想虽然较为复杂,但也主要是以浙派为宗,推崇姜、张,同时又融汇众长,追求天机盎然之趣。
总之,自道、咸以来,岭南词坛形成了宗尚浙派的浓厚风气。不过,潘飞声步入词坛之时,这种风气虽然并未消歇,但岭南词家也为其注入了一些新的元素。因此,潘飞声在陈良玉、叶衍兰等老辈词人的影响下,一方面表现出对浙派的宗尚和对“姜张词句”(《念奴娇·癸巳九月余游宝安,主张子寿上舍园中,心舸喆弟,子勉、子才两茂才相与题花角酒,文宴兼旬。虽杨廉夫之醉玉山,无以过也。归舟望罗浮山翠,珊浦波光,此心犹在白红蓼之间恋而不去。因倚长调寄三君子,并以志一时盛会尔》)(41)的偏爱,另一方面也继承了老辈们所注入的新元素,并加以发挥,尤其是对摅述性灵的重视。
因此,我们既可以在《花语词》中看到潘氏追求“白石风致”的清空之作,如《一枝春·十二月六日偕姬人登隔山探梅,日暮刺船烟水中,鬓影衣香,画入明镜,白云翠黛,竹外窥人,自倚长调教以琼箫度之,不减白石老仙过松陵风致》:
同爱清寒,问霜禽几日,梅花开了。携来翠袖,博得癯仙都笑。多情石帚,赋疏影、旧时词稿。应更把、罗绮围香,占尽寿阳春早。 重寻苇边兰棹。度歌云一缕,湖山青绕。琼妃玉立,媚我小红姿皎。松陵画里写烟水,鬓鬟双照。还唤起、花外凉蟾,玉龙夜悄。(42)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以真率之笔抒写的任情之词,如《高阳台·有赠》:
万里相思,三年魂梦,重逢万虑都消。人面依然,添他两颊红潮。绿阴未误湖州约,话怜才、早识文箫。问云翘,玉杵寻来,不是蓝桥。 而今翻道当时错,尽凄迷心绪,直恁无聊。两字毋忘,凭教写上冰绡。忍寒半臂何曾著,怅人间、那有良宵。望迢迢。恨海愁天,何处魂销。(43)
而《花语词》中的小令之作,更表现出圆转爽利的风格,往往随心起伏,脱口而出:
离亭酒醒,一扇凉风吹鬓影。惨绿横斜,肠断人间是此花。
秋心凄紧,瘦蝶不来谁弄粉。莫盼银河,怕染黄姑别泪多。(《减字木兰花·送萧伯瑶之潮州。濒行,出画牵牛花便面索题。率填短调,不待一曲阳关,已凄然泪下矣》)(44)
回思三五年前事,箫剑飘零,词赋纵横,博得人间薄幸名。
而今已醒江湖梦,酒怕微酲,歌也愁听。一卷心经忏此生。(《采桑子·再寄一首》)(45)
此外,《花语词》中所收录的《减字木兰花·粤东词钞续编刻成书后》,更是直接表达了词人偏爱悱恻、绮艳的词学倾向,以及对以情命笔、抒写心灵的重视:
古今词客。生把黄金镌艳笔。悱恻苍凉。不老华鬘即醉乡。 传钞万纸。慧业心灵都不死。击碎珊瑚。十丈苍虹出草庐。(46)
《粤东词钞》是晚清岭南词人所编的广东通代词选,共分三编。初编由许玉彬、沈世良合辑,刊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二编为杨永衍所辑,刊于光绪十八年(1892);三编则是由潘飞声汇辑,刊于光绪十九年(1893),这首《减字木兰花·粤东词钞续编刻成书后》便是为此而作。在《粤东词钞三编序》中,潘飞声表示自己的编选原则是“一唱三叹、怡魂泽颜者”(47),而在这首题词中,潘飞声也强调自己是以“艳笔”为选政原则,尤其推崇词作“悱恻苍凉”的情感表达,并认为在悱恻苍凉的背后,包蕴着作者长存不死的“慧业心灵”。
潘飞声的这种词学倾向,更多地体现在《说剑堂集》中另外两部词集《珠江低唱》与《长相思词》中。这两部词集都带有专题性质,《珠江低唱》主要收录的是潘飞声早年珠江冶游之词,《长相思词》则是专为悼念亡妻而作。
《珠江低唱》由陈璞署检,卷前有光绪癸未年(1883)萧伯瑶所写题序。萧氏在序言中对《珠江低唱》一集的“冶游”特征作了如下概括:
鸳鸯沙实冶游之地,杨柳岸有酒醒之时。可无小令追欢,新声填恨,播诸乐府,度以名倡者乎?爰制金荃,更抛红豆。拍遍王郎折叠之扇,薰满卢家苏合之香。一卷乌丝,应付当筵部伎;两行红粉,如调上苑春莺。仆向工愁,不禁命酒;君犹摘艳,或妒搓酥。岂曰销魂,直令神往已。(48)
确如萧氏所言,《珠江低唱》所收录的十六阕词都是馨香侧艳之作,词人流连于红楼歌馆,语多绮丽,思出缠绵,成为潘飞声早年生活的一种写照。例如,集中《虞美人》(画楼月上群花醒)的题序,便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创作情景:“越夕张宴于桥楼,明月迎人,金尊劝客,当筵倚此调,即付银鹦歌之,一拍未终,万花齐笑。”(49)又如《摸鱼儿》一词毫不避讳地描写初春时节携伎听歌、月夜泛舟的场景:
荡湖船、花天酒地,鹅潭占尽烟水。东风无赖吹新绿,双桨趁潮而至。明月起。恰三五银蟾,圆照人初醉。深杯劝未。试唤出珠娘,琵琶遮面,香影度帘底。 花田好,依旧红楼十里。张乔无复罗绮。廿年应悔寻芳晚,蓦地替春憔悴。箫莫倚。怕纸醉金迷,忘了娉婷意。重来定记。有拍拍沙鸥,垂垂丝柳,写尽断肠耳。(50)
此外还如《浣溪沙·有赠四首》《凤栖梧·蓝桥驿畔,初见云英,红烛寻春,绮楼坐月,秾愁艳语,谱入鹅笙》《如梦令·玉蓉楼录别》等词,都是潘飞声为与自己交往密切的歌姬倡女而作。
潘飞声将自己早年的侧艳之作专门编为一集,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虽然世传《静志居琴趣》是朱彝尊为妻妹冯氏而作,但其中的情辞绮语,极尽悱恻缠绵之致,尤其是该集以北宋欧、晏为法,在朱彝尊的作品中更属别调。潘飞声在岭南词坛瓣香浙派的风气中长大,朱彝尊自然也是他初学作词时所摹习的对象之一,而从“性之所近”的角度看,朱彝尊《静志居琴趣》中的绮艳悱恻之作,应该更能引起潘飞声的兴趣。或因如此,他才效仿朱彝尊的做法,编成《珠江低唱》一集,专门收录自己早年的侧艳馨香之作。
如果说《珠江低唱》的结集很可能是效法朱彝尊《静志居琴趣》的话,那么《长相思词》的写作则明显是受到纳兰性德的影响。《长相思词》由潘宝辛卯年(1891)署检,卷前有承厚所题《蝶恋花》一阕。该集收词17首,都是作者悼念亡妻梁霭之作。梁霭字佩琼,又字飞素,与潘飞声同邑,十九岁嫁入潘家,生性贤惠,工于诗词,与潘飞声感情甚笃,二人琴瑟合鸣,相互唱和。1887年春,梁霭染疾而逝,年仅二十六岁。为纪念亡妻,潘飞声曾收集亡妻的遗作,刻成《飞素阁遗稿》,并广征题咏。
潘飞声的这段经历与纳兰性德颇为相似,而他初始学词又是以纳兰性德为入手之一,因此潘氏在写作《长相思词》时,便很自然地以纳兰性德的悼亡之作为参照,如其中就有专门次韵纳兰性德的作品《鹧鸪天·十一月二十八夜客楼听雨,感不成寐。明日是亡妇生辰,用成容若韵》:
别泪更深作雨飘。布帷孤枕拥寒宵。遥思故阁萦蛛网,空剩游尘拂凤翘。 寻旧梦,更无聊。客楼花落又明朝。天涯默数飘零恨,两渡西溟望鹊桥。(51)
此词所次韵的原作为纳兰性德《于中好·七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一词,二者不但韵字相同,词中情事及创作缘由也都相合,足见潘飞声在创作这首《鹧鸪天》时,对纳兰性德有一种异世同情的代入感。此外,通读《长相思词》,我们可以发现潘飞声在遣词造语上对纳兰性德的悼亡之作也多有摄取,如以纳兰性德《青衫湿·悼亡词》为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52)
《长相思词》中的不少作品都化用了纳兰性德这首悼亡词中的语句,如《浪淘沙·长相思室夜坐感赋(其二)》中“仿佛旧时扶病夜,劝我添裘”(53)一句化自“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金菊对芙蓉·仲夏葬亡室于禅山带雾冈夜宿山家作》中“早寒闺胆怯,何况尘封。问空山悄悄,依倚谁同”(54)化自其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等。而《长相思词》中所收《浪淘沙·长相思室夜坐感赋(其二)》一词,则几乎是对纳兰性德《浪淘沙》(夜雨做成秋)的亦步亦趋: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纳兰性德《浪淘沙》)(55)
细雨做成秋,凉入心头。几回枯坐数更筹。仿佛旧时扶病夜,劝我添裘。 药箧未曾收。空对茶瓯。似闻风动绣帘钩。待展灵旗招梦返,梦怕难留。(潘飞声《浪淘沙·长相思室夜坐感赋(其二)》)(56)
总之,《长相思词》集中反映了潘飞声对纳兰性德的摹习与接受,突出展现了四十岁之前的潘飞声所追求的词体的主要风格特征,正如邱炜萲《五百石洞天挥麈》所云:“兰史词已梓者,《海山词》《花语词》《珠江低唱》《长相思词》四种,词笔自是一代作手,求诸近代中,于纳兰公子性德为近。”(57)而这也是潘飞声能在当时为浙派所笼罩的岭南词坛“洵堪独秀”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