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海山词》的域外书写
与近世词坛不少名家往往中年以后才专力填词不同,潘飞声在年轻时就表现出词体创作的热情。光绪年间,潘飞声在广州刊成《说剑堂集》,汇集自己四十岁之前的诗词文章,其中包括《海山词》《花语词》《珠江低唱》《长相思词》四部词集。在这四部词集中,以《海山词》最为知名,也最具特色。该集收录的62首词作为词人1887年至1890年任教德国柏林大学时所作,因而它也是近世词坛较早的一部书写域外天地的词集。
《海山词》封面由日人井上哲署检,前有光绪十四年(1888)陶森甲序及姚文栋、承厚,张德彝、井上哲题辞,又有桂林、承厚、日人金井雄、井上哲等人所题诗词。井上哲即日本近代哲学家井上哲次郎,他于1884年至1890年间留学德国,与潘飞声相识,二人结为好友。井上哲在《海山词题辞》中极力称赞该集“清旷瑰丽,以冰雪之笔,写海山之景,琼岛瑶台,隐现纸上,令人目迷五色。古来词家所未有也”(3)。金井雄即金井秋苹,也是当时留学德国的日本学者,潘飞声在德国期间曾专门教授金井雄填词,二人多有唱和,如《海山词》中收有《满江红·别金井飞卿即用见赠原韵》一阕,词后附有金井雄原作《赠兰史先生调满江红》。二人各自归国后,身在日本的金井雄还曾作《水调歌头·寄怀潘兰史光禄在番禺》一词,称“交友遍天下,最忆是潘郎”。《海山词》卷前有金井雄所题绝句6首,其中“歌舞欧西眼易青,冶游休说似浮萍。洋琴试按衷情曲,帘外蛮花解笑听”(4)一首最能反映《海山词》的内容特色。
为《海山词》作序、题辞或题写诗词的陶森甲、张德彝、姚文栋、桂林以及承厚等都是潘飞声在德国柏林所结识的好友。其中陶森甲、张德彝、姚文栋、承厚是当时清政府派驻德国的外交使臣,桂林则与潘飞声同在柏林大学教授中文。潘飞声与他们年龄相仿,性情投合,相交甚欢,潘氏在《在山泉诗话》中记道:“客柏林日,以文字称知己者,承伯纯子爵(承厚)、姚子梁观察(文栋)过从最密。”(5)又说:“余与长白桂竹君秋曹(桂林)于役海外三年,日则对食,夜则联床,忧患相关,视同手足。”(6)《海山词》中《声声慢·九月六日承伯纯吏部招同姚子梁太守、陶榘林司马、桂竹君秋曹集沙萝浦绿雪楼》一词再现了他们聚饮同欢的场景:
阑腰过酒,帘额遮香,窗开八面珑玲。节近重阳,楼高飞上秋声。无多几株松竹,绿阴阴、撩乱新晴。题襟好,算征尘暂洗,诗思难清。 海上青琴自抚,问知音何处,沦落狂名。今夕尊前,匆匆莫忘鸥盟。燕台约寻伴侣,慰金门、索米伶俜。还有待,挂归帆、同醉海溟。(7)
在为《海山词》所作的序文、题辞中,姚文栋等人都对潘飞声的词作表达了极高的赞誉。他们一方面从艺术、风格的角度对《海山词》大加推崇,如陶森甲称《海山词》一集“花辞焰发,琚谈色飞。玉田之疏,梦窗之密,柳永长亭之雨,髯苏大江之浪。包罗胸襟,奔赴腕底”(8),承厚称赞《海山词》之作“哀感顽艳,凄入心脾”(9);另一方面,他们对《海山词》的域外特色也多有强调,如姚文栋认为潘飞声“独开生面,妙写丽情。盖古来才人未有远游此地者,才人来百林自兰史始”(10),承厚在其所题《虞美人》词中称潘词“新声传诵到欧西,处处冰弦檀板唱君词”(11)。
作为一部以作者海外经历为主要素材而创作的词集,《海山词》的最大价值在于,它反映了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传统词人是如何使用词这种旧文体来描述陌生新奇的西方世界的;再加上《海山词》所收的62首词作基本依照时序排列,从作者启程出发写到束装东归,这更使我们得以了解这个全新的世界是如何一步步地进入潘飞声的词作的。
《海山词》中的第一首词《大江西上曲》作于光绪丁亥(1887)七月十三日,潘飞声于当日动身前往德国,这首词是留别友人之作。他在词序中写道:“丁亥七月十三日,余远游西溟,舟发,杨椒坪、谢梧山、居古泉、黄绮云、黄日坡、杨湘舲、胡敬之、曾式如、杨仑西、伍意庄、居秋海送至珠江,率赋留别。仓皇行色,不复按谱求工也。”(12)词云:
江亭酒醒,听西风一笛,离愁吹起。已拚乡心抛撇去,禁得桥阑重倚。戴笠前盟,诛茅后约,洒尽平生泪。丝丝疏柳,向人还更憔悴。 早分万里关山,吴箫燕筑,萍梗看身世。何况西溟风雪路,多恐敝裘难理。潮打秋来,海浮天去,归梦知何际。苍茫云水,挂帆吾又行矣。(13)
潘飞声此次动身远行,即将投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词人无论是在题序还是在词作中,都使用“西溟”来代指将要前往的目的地,以强调此番远游与往日不同。此外就一般而言,在创作此类题材的作品时,作者通常会对将要前往的目的地进行一番想象,然而在这首词中,除了“西溟风雪路”这句笼统的说辞之外,并没有其他与目的地相关的语句,这种想象的缺席显然是源自作者对西方世界的陌生感。同样,在很可能系潘飞声写于初抵柏林时的《采桑子·雨夜》《浪淘沙·酒后感秋》两词中,我们也暂时看不到“域外世界”的存在,而完全是怀乡之情的抒发,如《采桑子·雨夜》词感慨“乡心拚被风吹碎,梦又难成,梦又难成,蓦忆家园一样情”(14),《浪淘沙·酒后感秋》词也强调“海燕别人何处去,一样无家”(15)。
随着在柏林生活日久,词人逐渐融入到新世界的日常之中,其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诸多西方地名、人物和事物进入词题、词序与词作。其中,涉及地域风光的词作如《一剪梅·斯布列河春泛》《碧桃春·夏鳞湖在柏林西数里,松山低环,绿水如镜,细腰佳人夏日多游冶于此》《伤情怨·德意志柏林城泉甘土沃,花事极盛。四月紫丁香,八月秋海棠,人家园林,随地皆是,游览所及,写以小词,又以见羁人幽绪,随感而伤也》《点绛唇·白湖夜游》《水龙吟·独游帖尔园至沙律定堡看黄叶》《菩萨蛮·独游莎露园》《满庭芳·柏崎园观百花会》《菩萨蛮·宿威陵》《蝶恋花·山道写望》《南乡子·迤逦碧河酒楼题壁》等。在这些描写异域风光的词作中,尤以借异域古迹来怀古吊今的作品最具意味,如《满江红》(如此江山)一词是游览腓特烈二世所建无忧宫时所作,词人在词序中对此地的秀丽风光做了介绍:“博子墩,译言橡树林也,有布王富得利第二离宫,风亭雪阁,数十里相望。大河湾环,明湖迤逦,山光水色,苍翠万重,为布鲁斯第一佳山水。”(16)然而在词作中,词人并没有具体描写无忧宫的美景,而是着笔历史:
如此江山,问天外、何年开辟。凭吊古、飞桥百里,粉楼千尺。邻国终输瓯脱地,名王不射单于镝。看离宫百二,冷斜阳,苍苍碧。 蒲萄酒,氍毹席。挠饮器,悬光璧。话银槎通使,大秦陈迹。左纛可能除帝制,轺车那许遮安息。待甚时朝汉,筑高台,来吹笛。(17)
词作从无忧宫的形胜入手,称赞腓特烈二世为普鲁士开创的政治伟业,进而由异域历史转到汉家故事,通过怀念汉朝的强盛国势影射晚清的国步维艰,如“左纛可能除帝制”一句典出《史记·南越列传》:“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乃顿首谢,愿长为籓臣,奉贡职。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18)作者之所以用南越之典,或许并非偶然,因此时中法战争结束才一年多时间,越南已完全落入法人之手,两相对照,令人唏嘘。《海山词》中还有《浪淘沙·登石门》一词,内容同样是由异域的山川形胜联想到本国的历史:“匹马破蛮烟。倚剑峰峦。雨晴天外好看山。想见夸娥来裂石,划此孱颜。 壮志任投闲。射虎空还。元帅曾出铁门关。谁续西游编手录,醉墨斓斑。”(19)潘飞声还在词下特意注明:“《元史》:太祖收印度,兵至铁门关,耶律楚材劝还。”(20)
无论是由腓特烈二世的无忧宫联想到汉朝的盛世雄风,还是由石门天堑联想到元太祖的盖世武功,都折射出清末文人在面对西方的强盛时所表现出的敏感心态。那些象征着西方强盛之路的历史遗迹,很容易唤起他们对中国古代历史的相关记忆,同时也引发他们对现实中国衰落疲敝的无限感慨。可以说,在潘飞声的词中,西方的历史遗迹往往只是一个引子,而中国的现实境况才是真正的描写对象。
除了异域风光和历史陈迹,西方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新鲜事物也纷纷进入潘飞声的笔下,如《诉衷情·听媚雅女士洋琴》一词描写钢琴之声:“芳思许谁同,丁东。隔花弹乱红,一痕风”(21);《临江仙·记情》中提到沙发与咖啡:“也许胡床同靠坐,低教蛮语些些。起来亲酌架菲茶,却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22);《菩萨蛮·宿威陵》中描写火车:“飞车穿过层云湿,长河渡口烟波黑”(23);《洞仙歌·同媚雅芬英高璧玲字四女史夜过冬园观剧。歌停,日本舞妓阿摩鬌出扇索书,赠以此词》中提及电灯:“电灯妒月,荡琼台香雾,笑逐嫦娥听歌舞”(24);《金缕曲·德兵合操日,姚子梁都转命车往观,柏林画工照影成图,传诵城市,都转征诗海外,属余为之先声》中描写照相:“图画人争买。是边城、晶球摄出,陆离冠盖”(25),这些西方器具、事物在词作中的频频出现,为这部词集打上了鲜明的域外烙印。
不过在《海山词》中,数量最多的还是潘飞声与西方女子交往、酬赠之作,如集中提及姓氏的西方女子就有安那、莺丽姒、绮云字、媚雅、嬉婵、越梨思、芬英、高璧、玲字、苏姒、兰珸琦、威丽默、李士馨、麦家丽、李拾璧、马丽婷、符梨姒等十余人。因此,集中不乏寻香冶游之作,如《高阳台·戊子元夜酒座中赠洋妓安那》:“花外才逢,云萍一样飘萧。蛮娘眉黛能传语,捧瑶觞、劝洗无憀”(26);《买陂塘·女郎有字莺丽姒者,屡订五湖之约,赋此宠之》:“也未要酬珠,事事依分付。几番暗诉。愿海角追随,灵心侠骨,冷暖仗郎护”(27)。但更多的还是表现真挚的情谊,如与媚雅女士的交往,潘飞声在《在山泉诗话》中曾忆道:“媚雅,琴师,普露斯人。来柏林授琴,与余同寓到绿天街,虽出贫家,温文雅靓,胡香袭衣,令人心慕。遇余情厚,时同宴游,然两年余皆以礼相待也。余有绿天楼琴酌留别媚雅女士词,刻《海山集》中。”(28)诗话中提到的留别之作,即《台城路·绿天楼琴酌留别媚雅女士》,词人借琴声诉离肠,以锦瑟叹年华,凄凉酸楚,一寓词中:
凄弦忽作离鸾曲,潇潇画楼凉雨。宝镜团愁,银镫照影,别有离筵酸楚。飘零倦旅。问一样天涯,赏音何许。此夕琴心,万千哀怨镇无语。 尘寰最怜小谪,恁华年锦瑟,孤负眉妩。我亦频年,弹琴说剑,归去萍踪无据。深情慢诉。祝如愿天中,海山重睹。早谶华严,赠君肠断句。(29)
不过,这些描写与西方女子相交、相恋的词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异域特征,大多数情事的描写都被词人转化成古典诗词中的传统画面,如果不是词题中所记的人名,我们很难分辨酬赠对象是否为异国女子,其中的情事是否发生在他国异域。即便是对异国女子的形象刻画,《海山词》中也较多是用古典诗词中固有的描写手法,如“冰肌玉骨原无汗”(《虞美人·夏夜偕媚雅高璧兰珸琦金鳞池纳凉作》)(30)、“烟鬟雾縠云中见”(《重叠金·荷花生日集扶荔园为媚雅寿》)(31)、“香肩几度容偷傍,脉脉通霞想”(《虞美人·书媚雅女史扇》)(32)等,而很少措意于西方女子较为鲜明的外貌特征,只有《临江仙·记情》一词,带有较多的异国情调:
第二红楼听雨夜,琴边偷问年华。画房刚掩绿窗纱。停弦春意懒,侬代脱莲靴。 也许胡床同靠坐,低教蛮语些些。起来亲酌架菲茶。却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33)
词中的“胡床”“蛮语”“架菲茶”等语,都在点明此段情事的异国背景,因此与其他作品比较起来,显得更为真切、自然。
1890年秋,潘飞声结束了客居德国、执教柏林的生涯,《海山词》中的最后一首《摸鱼儿·庚寅七月十一日束装东归,嬉婵、麦家丽、李拾璧、马丽婷、符梨姒五女史邀饯佛罗洼园林。即席赋谢,并以志别》即是在其东归之际所作:
向离筵、万花围绕,香城都化罗绮。四年憔悴麟洲客,只有蛾眉同慰。情早系。似湖海浮名,落拓称才子。弓衣绣未。任宝扇题情,银笺缄恨,凄绝别愁寄。 狂生愿,甘老华鬘界里。怜侬归去非计。尊前便解相思苦,不待骊歌终矣。杯莫置。问如此江山,甚日能重至。瑶琴慢理。怕天际峰青,酒边人远,幽梦隔云水。(34)
此词除了抒发一般意义上的离愁别绪与才子情怀外,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词中流露出的对西方世界体认的细微变化,即从当年赴德之际的“西溟”“天涯”,到此处的“如此江山”,这种指代的变化折射出西方世界在词人的眼中已不再是一种遥远、陌生的存在,而是有过深切体验的对象。
不过,也正如我们在《海山词》中所看到的,潘飞声并没有将自己全部的西方体验诉之于词。在居德数年中,潘飞声对西方世界的各个方面都有广泛的接触与了解,尤其是政治制度和军政历史方面,如颜清华在《老剑文稿序》中称:“兰史远游欧洲,旅居德国四年,威廉第一之伟绩,毕士马克之大猷,如何而转弱为强,如何而以小敌大,如何而内治,如何而外交,皆一一身履其地而目睹之,提纲絜领,掇其国之大政,与耳食途说者迥不侔。”(35)然而,这些更为广阔的体验和更为深刻的认识都没有进入《海山词》,集中更多的是冶游、怀乡、恋情等传统内容,词作极力营造的也是传统意境和风格,新事物和新世界往往只是作为背景出现。毕竟,潘飞声的《海山词》写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此时文学界中的“诗体”革命才刚刚起步,而封闭性更强、取径更幽狭的词体在固守传统方面自然有着更为强大的惯性,《海山词》的域外书写也自然不可能如后来吕碧城的游欧之作或廖恩焘的古巴之词那样展现更为广阔的西方世界。不过,作为域外词的先声,《海山词》毕竟迈出了第一步,其中所包含的新词汇、新感受以及新的酬赠对象,皆是“古来词家所未有”,因而具有“导夫先路”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