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生命与生命学术:张立文学术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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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本教授的友情

1985年8月27日—30日,日本筑波大学召开“第八届退溪学国际学术会议”,会议主题是“退溪学的历史地位”。国际退溪学会和退溪学研究院理事长李东俊先生要我推荐大陆学者,原因是参加“第七届退溪学国际学术会议”的中国大陆学者仅我1人,当时我曾向他建议应多邀请中国大陆学者。由于当时中韩没有建交,他们对中国大陆学界很不了解,我推荐了张岱年、任继愈、辛冠洁、马振铎、徐运和、丁宝兰、李锦金、贾顺先、高令印、李甦平、杨宪邦、陈来、潘富恩、丁冠之、李洪淳、朱洪星、孔令仁、谢宝森等中国大陆各地学者21人,张岱年教授和任继愈教授因故未出席此次会议。教育部国际交流处处长王复孙指定由我带队教育系统的学者参加此次会议,但名义上各学者是以个人身份参加会议的。筑波大学主办人是副校长高桥进教授,他曾通过他的学生佐藤贡悦与我联系,亦要我推荐中国学者。我在大会上宣读的论文是《李退溪认识范畴系统论》。

中国台湾参加这次大会的学者是师范大学周何教授、戴琏璋教授,以及其学生辈的董金裕、傅伟光等七八人。我向周、戴两位教授提议,两岸学者聚一聚,由我们做东(因为出国时教育部曾给我们小量经费,我请陈来管理),周何教授说先年在汉堡时我请他吃过饭,这次他回请,这样两岸学者及美、加、澳籍华人学者傅伟勋、成中英、秦家懿、柳存仁等教授欢聚一堂,谈得很高兴,周何教授和柳存仁教授唱京戏,傅伟勋教授说笑话,李洪淳(延边大学)教授表演朝鲜舞蹈,亲切融洽,隔阂云消。

会议期间,我们参观了在筑波大学附近举办的世界科技博览会,会上展现了世界科技的发展。为举办世界科技博览会,筑波大学周围建了一些简易旅店,会议快结束时,我在旅店不慎左手被开水烫伤,手背肿得很厉害。

会后,应东京大学文学部中国哲学研究室主任山井湧教授之邀,出席了由他和安居香山教授主持的“中国出土文书研究会”,我宣读的论文是《帛书〈周易〉浅说》(即我《帛书周易注译》一书的“代前言”)。我在文中提出,紧接六十四卦的佚书,可名之为《二三子》,并对豪亮等把紧接《系辞》之后、篇首有墨丁、首句为“子曰:易之义”的佚书作为《系辞》下篇,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这是独立的一篇,可名之为《易之义》。我的发言引起了与会学者的兴趣和讨论,我的论文由吾妻重二先生翻译成日语,论文由其复印并分发给与会学者。感谢东京大学户川芳郎教授(后任文学部部长)带我到东京大学医院检查和换烫伤的药,东京大学医院是日本最有名的医院之一。之后由日本天理教主办的天理大学接待,参观天理大学、天理博物馆、天理图书馆等。天理博物馆是一个藏品非常珍贵和丰富的博物馆,它分阶段展出世界各国各地的文物,其中的中国馆除了展览青铜器、瓷器,有一室是中国民俗博物馆,专门展出各地民俗实物,如剃头担、面塑担、卖糖葫芦担、弹棉花店标志、大车店的标志物等,看后我很吃惊,我们以为没有用的东西竟成为其民俗收藏品。天理图书馆中有很多中国古籍孤本,并且图书馆还开始整理出版中国佚失的笔记、文集等,使我感兴趣的是首次看到珍贵的《阳明教言》,有文徵明画的阳明像及信函真迹,即《与道通书(五通)》,还有朱舜水的日记等文物。我还参观了奈良的各大寺院,如东大寺等,之后从大阪乘机回北京。

会议期间,大会主席高桥进教授提出成立国际儒学联合会的倡议,并起草了一份倡议书,征求各国代表的意见。中国台湾代表周何教授提出,成立国际儒学联合会应由孔子的故乡中国大陆牵头;我们表示支持周何教授的意见,并表示积极筹备。是时任韩国精神研究院院长的柳成国与退溪研究院、国际退溪学会都支持由中国大陆牵头成立国际儒学联合会。这样,由时任孔子基金会副会长的辛冠洁回国向中国孔子基金会(以中国孔子基金会作为牵头筹备单位)做了汇报,并起草章程,然后征求各国儒学、儒教单位的意见,这便是国际儒学联合会的由来。

我在日本手烫伤以后,虽能到著名东京大学医院、天理医院每两天换一次药,但在夜深人静时,勾起了很多联想。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生在世,挫折与顺利、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灾祸、正常与反常,总是紧密相依,难解难分。我的命运总是游走于这两者之间,循环往复。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度越这没完没了的循环,这是我所祈求的,也是我所致思的。追求生命学术,就是追求生命的度越,就是追求生命的创造。《论语》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对于天命,古人都主张顺受之。命运被看作一种异己力量和某种必然趋势。所以,庄子认为命运是一种“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东西,这样命运便被赋予了神秘性和先验性,人生的祸福、贫富、贵贱、寿夭都被认为是命定的,命该如此;换言之,人生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这剥夺了人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人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人自己无法改变,那么就只有消极等待,这样就无法激发人去争取好命运。只有改变这种命定论,把人之命运的好坏、贵贱、福祸、寿夭的主动权还给人自己,把改变人之命运的权利交还给人,人才会喷发出做好事、谋幸福、求富贵的激情,才会积极自律,努力改变自己的现状,争取好命运。王夫之提出“造命说”,试图打破旧命运,创造新命运。我把自己命运的每次循环都看作生存环境与生命样态的冲突、融合中的转生,这个转生就是追求生命的度越和创造,从而获得一次新的命运,或称之为转生命运。古罗马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塞涅卡说:“幸运固然令人羡慕,但战胜逆境则令人敬佩。”度越逆境就意蕴着命运的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