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教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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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来自于师长们的关爱

等三人离开,办公室内,只剩下两位先生。

宿柏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苏秉崎笑道:“怎么?弟子出息了,有些不适应?”

宿柏继续叹气:“有时候,弟子太有出息了,先生压力也大,他提出的农业考古,尤其是植物考古这些概念,都并非我所擅长的领域,又如何能教导他。当初拜入我的门下,就是一个错误。”

这一次轮到苏秉崎安慰道:“苏亦,本来就聪颖,也无须你过多引导,他要不是自学成才,没有师承,年纪轻轻,又怎么能拜入你的门下。”

这点宿柏还真无法否认,15岁的少年,成为北大研究生,这本身就是奇迹!

苏秉崎说:“现在,你们师徒关系已定,未来他不管有何成就,都无法改变。再说,有咱们北大诸位师长充当他的后盾,如果我们还不能给他指导,在国内,谁又可以呢!你只是不适应突然有这样的学生罢了。”

宿柏听到这,心中有些古怪。

之前研究生面试的时候,北大不少老师都看中苏亦,都想把他收入门下,奈何,当时有资格招收研究生的老师,却没几个。

又加上,他们这一届研究生是以佛教考古的名义招收的,使得其他老师想要抢人也没有办法。

可就算如此,苏秉崎也以苏亦年纪过小为由,给苏亦一个特权,让他重选导师。

奈何,苏亦当时最终还是选择跟他。

可是没有想到了这个时候,苏主任还贼心不死。

还继续惦记着他的学生。

这种情况之下,宿柏连忙转移话题,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

“确实不适应,谁能想到这小子如此能折腾。稻作起源问题,是国内外都非常关注的问题,不仅我们国内关注,就连日本学者都非常关注,一旦他的文章发表出来,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舆论风波,他显然并不意识到河姆渡遗址在学界的重要地位。”

苏秉崎见宿柏不再接茬,左右言其他,就笑道:

“你错了,你这个弟子比我们大家想象之中的还要机灵!

他要是不知道,怎么敢在河姆渡遗址稻作遗存被发现之后,还敢继续写文章捍卫稻作起源‘华南说’呢。

他不仅敢挑战,还有魄力推动发掘,寻找考古证据,现在证据被他找出来了。

又说了等待日本学者的出访邀请函,说明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对自己有自信罢了。”

宿柏说道:“希望他能够经受得住这一次舆论风波的冲击吧。”

苏秉崎感慨道:“一旦他挺过这一次风波,也算是可以出师了!”

苏亦自然不知道两位师长对于他的担忧,跟俞伟朝把陈文骅送回招待所,三人闲聊一会儿,再次分开。

未来一段时间,陈文骅还需要留在北大,来日方长。

离开招待所,苏亦有心跟俞伟朝打听宿柏先生跟安之敏主任之间的关系,对方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你是宿主任的爱徒,有啥事直接问他即可!”

“我问了啊,但是他没说。”

“他没说,我就更不能说了!”

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俞伟朝笑道:“你不了解宿先生,你的师兄师姐们还会不了解吗?”

瞬间,苏亦恍然!

望着俞伟朝离开的背影,苏亦只能感慨,或许俞老师有啥忌讳吧。

根据他前世所知道的,后来考古专业独立成系,苏先生并没有继续担任系主任,俞伟朝跟宿柏先生的矛盾就开始公开化了。

根据某些老前辈的回忆,为了推动北大考古专业独立成系,俞伟朝做了大量的工作,原以为自家的老师会成为第一任主任,却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苏秉琦先生退休,而宿先生成为首任主任。

站在俞伟朝的角度,多少有些为他人作嫁衣的感觉。

这样一来,双方在工作上多少就有些摩擦了。

闹到最后,甚至,俞伟朝都被停课了,宿柏先生宁愿从校外聘请老师教授战国秦汉考古课程,也不用俞伟朝。

要知道在国内,教授这一课程,最好的老师就是俞伟朝,放着自家最好的老师不用,反而跑去用外人,两人的矛盾,有多大就可想而知。

这也是俞伟朝日后出走北大调任历博的诱因之一。

只是没有想到,考古专业还没有独立成系,俞老师对宿先生的态度,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至少目前为止,两人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矛盾。

只能说,人与人之间的气场不合吧。

随即一想到俞伟朝最后一句话,苏亦心中就咯噔一下。

俞老师对宿先生有意见,该不会是因为他吧?

当初,他研究生复试,俞伟朝就希望他改投苏先生门下,最终,他没听劝,坚持自己的想法。

俞老师不会因为这事,心中留下芥蒂吧?

若真这样,事情就大条了。

随即苏亦就觉得自己脑补过多,以俞伟朝老师的为人,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不然这段时间以来,也不会对他多有照拂。

苏亦返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夜晚时分了。

苏亦所住的29楼,最初叫29斋,沿用早期的燕大的宿舍德才均备斋的习惯。

是50年代,北大搬入燕园之后,扩建的,跟文史楼同属一批建筑物,因此建筑风格也大差不差,典型的筒子楼,灰色墙体,砖木结构,总共有四层,每一层30个房间,另有公厕跟水房,跟28斋、30斋、31斋,组成一个方形院落,多了一股京城四合院的韵味。

从60年代开始,29斋就变成北大研究生男生专用,一二层住文科研究生,三四层住理科研究生。

因此,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之后,也都是按照60年代的惯例,苏亦所在的考古专业属于历史系,恰好在二楼204,隔壁的204则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住的都是一些后世的知名学者。

至于苏亦所在的204,也不错,不管是他的师兄马世昌,还是姚华山,未来也都是北大的教授,甚至另外一个世界史的研究生刘立言,后面也留校北大。

没有错,这个年代的北大研究生宿舍,就是四人间。

一开始,苏亦、马世昌、刘立言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史的研究生,四人住一起,但是对方不愿意跟苏亦这个小屁孩住一间宿舍,就把姚华山调过来。

苏亦回到宿舍的时候,刘立言跟姚华山都不在,宿舍只有马世昌。

他们一届,一共有四人考取宿柏先生的研究生,除了苏亦之外,还有马世昌、姚华山,以及许婉韵。

马世昌本科就读北大考古专业,跟敦煌女儿樊锦诗是同班同学,两人一毕业就分配到敦煌,据说,当年马师兄的母亲听到儿子被分配到敦煌的消息之后,哭成泪人。

因为马世昌是家中独子,母亲不希望他到敦煌那荒漠之地。

甚至,当年他跟樊锦诗被分配到敦煌的时候,北大这边还许诺几年过后,就重新分配其他同学过去把他们换出来,结果,马世昌一待就是十几年,而樊锦诗一待则是一辈子。

马师兄在敦煌待了十几年,恢复研究生招生之后,才重新考回北大,是他们考古专业这一届的老大哥,也被苏亦称为大师兄!

见到他回来,马世昌就连忙问道:“苏亦,文章事情解决了吧?”显然,苏亦跟许婉韵去文物出版社的事情,他也得知了。

对此,苏亦也没有隐瞒,直接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得知《文物》编辑部搞那么大的阵仗,马世昌也吓一跳,随即听到《文物》那边邀请《考古》编辑部主任安之敏当审稿人,马世昌就笑起来了。

“其他人不好说,要是安主任的话,肯定不会刻意为难你的!”

听到这话,苏亦联想到俞伟朝的提示,就连忙问道:“马师兄,宿先生跟安主任的私交很好吗?”

马世昌说道:“很好,他俩都是以前北大文研所的同期研究生同学,当年,西南联大停止办学,北大返京复员开学,文科研究所移至翠花胡同。向达先生任古器物整理室主任,聘请梁思永、裴文中为考古学导师,宿先生和马理任助教。

而,安主任那个时候是裴老在燕大的助教,也随裴老到文研所读研,两位先生就是这个时候成为同窗好友的。

后来,北大举办考古培训班,安主任还被聘请过来担任老师,因此,两位先生,既是同学又是同事,私交甚好。

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跟你说一个故事,你就大概明白了!”

于是,苏亦开始期待马世昌接下来的故事了!

马世昌也没有吊着他的胃口,直接就说道:

“为迎接建国十周年,1959年初考古所组织全国考古工作者编写《十年考古》,其中石器时代考古组由安主任负责。魏晋以后考古组由宿先生负责。

当时,两个组的办公地点都在考古所编辑室前院南侧的小房间,两房之间,仅隔一墙,稍微大声说话隔壁就可听清。

一天闲谈,宿先生讲起在第一届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时,蒋若是曾经说他们老家管铜鼓上装饰的蛙叫‘麻怪’,所以当时大伙开玩笑用‘麻怪’起外号,管安主任叫“东洋麻怪”。还笑着开玩笑说:不信我隔墙大叫‘东洋麻怪’,老安一激动准会过来。

说着他就隔墙高叫:东洋麻怪!

没叫两声,只见安主任拉门进来,气冲冲地质问宿先生:“你要干什么?”

瞬间,房间内的众人大笑,安主任自知上当了,气也消了,也和大家一起大笑……”

听完这个故事,苏亦目瞪口呆!

原来安之敏还有一个“东洋麻怪”的称呼呢!

不过一想到安之敏光秃秃的大脑袋,这样一个称呼,也挺形象的。

只是没有想到平时严肃无比的宿先生还有这么皮的一面。

马世昌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宿先生严厉是对我们,平时工作,也喜欢说一些俏皮话的!”

说到这里,马世昌补充道:“当年安主任在文研所读研,不仅裴老,梁思永先生也是他的导师之一。后来,安主任进入考古所,思永先生又成为他的导师,因此,不管是从宿先生还是思永先生的关系来看,安主任都不会为难你的。”

然而,就在苏亦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马世昌又笑道:“不过,小师弟,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啥情况?”

马世昌说:“安主任可是出了名的严厉,他的性格跟咱们宿先生有点像,你又是受到思永先生的启蒙,走上考古学这条路,有这样一个传承关系,未来安主任肯定会对你格外关注的,他对你的日后发表在《考古》的文章,要求肯定跟别人不一样。说不定,还会倍加严格!”

好家伙,有时候,长辈的关爱,也是一种负担啊!

来自师长的厚爱,苏亦很快就能够感受到了。

翌日。

苏亦再一次被导师宿柏召见。

这一次,召见的地点,不再是文史楼办公室,而是直接被喊到位于朗润园的家中。

朗润园地处燕园东北部,与圆明园仅一墙之隔,是北大校内保存最好的一座古园林。

原名春和园,最初是乾隆第十七子庆亲王的赐园,道光末年,被转赐恭亲王奕䜣,才改为朗润园,到了民国初年,朗润园又被赐予载涛作为私产,后被燕大租用作为教职工住宅。再然后,就直接被燕大购买成为燕园的一部分了。

50年代,北大搬入燕园,为缓解住房紧张问题,在园内东北部新建了六座教职工住宅楼,即8-13号公寓,众多知名教授曾在此居住。

其中,就有著名的“未名四老”季羡林、金克木、邓广佲、张中行,他们四人都住在朗润园。

甚至,到了90年代,这里还被称为北大的海子,往来多鸿儒。

宿柏先生的住所在10号公寓203,对门就是未名四老之中的邓广佲。

因此,苏亦过来朗润园的时候,就没少遇到对方。

这一次,也不例外。

老先生,慢悠悠地走在湖畔边散步,朗润园的主体是一块方形小岛屿,被溪水湖泊环绕着,当年圆明园遭遇劫难,一墙之隔的朗润园,却逃过一劫,主体建筑得以完整保留。就算后来扩建了教职工住宅楼,也没有改变园子的水系格局。

因此,院内建筑古朴,绿树成荫,花草繁茂,四季分明,非常宜居。

清晨,漫步在园内小径上,微风拂面,鸟语花香,怡然自得。

关键是,这里还有清塘数亩。

季羡林先生更是为之写下,可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相媲美《清塘荷韵》。

甚至,后来著名历史学家周一良先生搬来朗润园的时候,还把这些荷花称为“季荷”,苏亦就是穿越清塘的时候,遇见的邓广佲先生。

老先生一见他,就笑道:“小家伙,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都在北大历史系待了大半年了,对于家住自家导师对面的邓广佲,苏亦再熟悉不过。

更不要说,两人的缘分还不浅。

当初他到北大复试的时候,邓广佲跟苏秉崎一样,都有意把他收入门下。

奈何,苏亦坚持己见,老先生也不强求。

后面,苏亦入读北大,因为没有读过本科,被导师宿柏安排跟随本科生学习的时候,就没少到对方的课堂蹭课,甚至,老先生爱才,还特意给他列了不少宋史的入门书单。

因此,对于恭三先生,苏亦是非常尊敬的。

对方率先跟他打招呼,苏亦也没有怠慢对方,老实回答道:“我发表在《文物》的文章,出了一些问题,宿先生不放心,就让我过来一趟。”

苏亦参与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的发掘,在北大,至少在北大历史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系内不少师长,都知道他这一次挖出了不起的成果。

虽然历史专业这边跟考古专业隔着一层,但作为系主任,邓广佲对于苏亦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甚至,为此还做了不少的工作。

对于苏亦的回答,老先生皱起眉头,“我听季庚说,这事《文物》那边已经定下来了,怎么还出现变故?”

苏亦摇头,“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还要跟宿先生详谈。”

实际上,《文物》那边经过昨天的研讨会之后,大概率是不会出变故了。

但一大清早被宿先生喊过来,又没说具体内容,只说聊一聊论文的事情。

苏亦只能往这方面联想。

邓广佲先生也是如此。

但是老先生大风大浪的经历过了,就算文章真的被《文物》卡着不发表,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文章的事情,你不要多心,我虽然是研究宋史的,对于你们考古不太懂,但你的文章写得有理有据,你们苏先生跟宿先生都给予非常大的肯定。到时候,《文物》不发表,我就给学报那边打声招呼,自家发表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你这小子,此前不是在中大学报发表文章吗?这事,让学报编辑部那边没少跟我抱怨,正好,这次修补一下间隙。”

苏亦知道老先生是在逗他,北大学报很好,但却不是他文章首选发刊之地,更不要说《文物》那边流程已经走完了。

但之前的论文发表在中大学报,而不发表在北大学报,这事,确实容易让学报编辑部那边心生间隙。

此时此景,苏亦只好憨笑,“我的文章真被《文物》毙掉了,您老可不能赖账!”

“好,咱们就来一场君子之约!”

老先生哈哈笑道,“好了,你赶紧去吧,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耽搁你了,不要让你导师久等!”

说着,放苏亦离去。

望着老先生背着手,继续踱步的身影。

苏亦突然想起来昨天陈文骅说的话,长辈缘好。

这话,说得没有错。

他自小跟爷爷长大,知道老人喜欢什么,再加上年纪尚小,多少有些隔代亲。

北大这些老先生,看着他,就跟看自家孙子一样。

因此,不止邓广铭先生,就连周一良先生也对他关爱有加。甚至他每一个周末都需要到燕东园跟周先生学习魏晋南北朝历史。

因此,周先生虽然不是他的研究生导师,却把他当作弟子对待。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苏亦出现在宿柏先生家门前。

跟这个年代,大部分研究生导师一样,老师都喜欢让学生到自己家上课。

一来,书房藏书文献资料众多,可以随时随地拿出来让学生翻阅。

二来,这年头导师在外面也没有工作室,办公室也都是集体办公室。

想要找一个私密跟学生交谈的地方,就是自己家里。

每一周,苏亦他们几个学生,至少都要过来一趟朗润园这边上课。

尤其是大师兄马世昌,跟宿先生最熟悉,来这边就跟来自己家里一样。

易中天曾经说,他的导师胡国瑞先生待他比自己儿子还要好,视他为学脉传人。为了让他留校武大,从未因子女事情求人的胡先生特意去找校长刘道玉。

实际上,某种意义来说,宿先生对他们这些研究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