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名篇心解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养树”与“养人”

但是,就像《庄子·养生主》所记载的,当文惠君感叹庖丁“技盖至此”的时候,庖丁释刀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柳宗元这篇文章的深意,恐怕也不在“术”,即普通的技艺,而在“道”,即根本的原理。甚至这篇文章不仅止于阐明“辅时及物”的“官理”——“以为官戒”,而更深的含义在于阐明所以“养树”“养人”之“养”的道理。换句话说,阅读这篇文章,我们不妨顺着柳宗元“问养树”而“得养人”的思路,再进一步,体会顺从人性自由发展的根本道理,即“顺木之天,以致其性”。

这里所说的“天”,是“自然”“本然”的意思。柳宗元《天说》写道:“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在柳宗元看来,天原本就是一种实体物质的存在,具有自然属性。因此,所谓“木之天”,即树之为树的存在状态和生长规律。树之为树,不仅是一种客观的生命存在,而且是一种独立的个体存在,有其先天本然的存在状态和生长规律,这是“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第一层意思。

正是在这一层意思上,郭橐驼因为先天地“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所以当乡人“号之驼”的时候,他便欣然地接受:“甚善,名我固当。”依据人的本来状貌之“实”,加以命“名”,这样的“名”是恰当的,所以是好的(“甚善”),因为它符合自然。

这就涉及“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第二层意思,即如何“顺”。要“顺木之天”,首先要知其“天”,并尊其“天”,即认识和尊重树之为树的存在状态和生长状态,这样才能“顺”,即顺应、遵从。这种存在状态和生长状态,就是郭橐驼所说的:“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在这里,“植木之性”的“性”,指习性、个性。树木的习性、个性,包括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其本欲舒”,指树木自身秉赋的习性,即“天性”,树根的天性是要舒展的,而不是拳曲的。第二个层面“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指树木赖以生长的环境,培植树木需要平整的土地和原有的旧土,砸土要结实。所以“顺木之天”,说的就是顺应、遵从树之为树的天性、习性,并且提供适合这种天性、习性自由舒展的良好环境。

“顺木之天,以致其性”还有第三层意思,指的是种树者如何让树在生长过程中实现“天者全,而其性得”,即保全天性、完善个性。文章写道:“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当种树者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顺应、遵从树木固有的舒展天性,细心地提供树木良好的生长环境以后,就可以像丢弃一样不去管它,既不要去干扰它(“勿动”),也不要去惦念它(“勿虑”),而是应该放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长,“不害其长”,“不抑耗其实”。这样一来,树木就可以“致其性”,即实现它的特性,从而“能硕[而]茂之”,“能早而蕃之”,树身粗壮,树叶繁茂,早结果实,累累其多。与此相反,如果种树者“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雠之。”

“养树”如此,“养人”如此,“自养”也无非如此。这就是荀子所说的:“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王先谦著,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92,317页)人道的完成,即是天道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