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名篇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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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实记载

那么,为什么要如实地记载朝廷中君臣的谏诤言行呢?曾巩在文章中说明了两层意思:第一,从根本上看,君臣的谏诤言行是符合“大公至正之道”的。太宗以“贞观”为年号,原本就出自《易·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含有以正道示人的意思。而如果君主“灭人言以掩己过”而扼杀谏诤之举,人臣“取小亮以私其君”而放弃谏诤之举,那都是违背“大公至正之道”的,实不可取。第二,从历史上看,如果史官掩盖君臣谏诤言行,不如实地加以记载,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认为臣子谏诤君主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好的。这种做法,一来无法启迪后世的谏诤之臣,二来也使后世的君主疏慢、甚至忌惮人臣的谏言,从而“不知天下之得失”。

曾巩一生具有非常强烈的“历史意识”。他说:“夫世之所谓大贤者,何哉?以其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其口讲之,身行之,以其余者,又书存之,三者必相表里。”(《曾巩集》卷一五《上欧阳学士第一书》,231页)。对“圣人之心”,不仅要“口讲”、“身行”,而且要“书存之”,即著录于书史之中,以昭示后代。所以他说:“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曾巩集》卷一一《南齐书目录序》,187页)而他自己正是以这样的“良史”自励、自许的,并且对于古代的史事娴熟于心。

因此,在充分地展开论述时,《书魏郑公传》信手拈来地列举《尚书》《史记》等史书为例证,进一步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证君臣的谏诤言行必须如实地书之于史。

正面的例证是商朝大臣伊尹和周朝大臣周公。据《尚书》的《伊训》《太甲》篇及《史记·殷本纪》记载,伊尹名挚,以尧、舜之道辅佐商汤,战败夏桀,建立商朝。历事成汤、外丙、仲壬、太甲、沃丁五代君主,辅政五十余年。尤其当太甲暴虐乱德时,伊尹将他放逐到桐宫,与诸大臣一起代为执政。三年后,太甲悔过反善,伊尹才将他迎归复位。据《尚书》的《无逸》篇和《史记》的《鲁周公世家》、《周本纪》记载,周公姬旦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辅佐武王伐纣即位,后来又不畏谗毁,辅佐成王,开创盛世。伊尹和周公之所以堪称贤良,是因为有史书记载,昭昭可见。如果当时的史官删削了他们谏诤的言行,“成区区之小让”,后世怎么能得知他们的贤良,又怎么能以他们为榜样呢?

宋代刘汉弼行书《曾巩谥议稿卷》

反面的例证也极有说服力。夏桀、商纣王、周厉王、周幽王、秦始皇等君主,因为残酷暴虐而相继灭亡,但在史书中却几乎看不到当时臣子进谏的记载。曾巩认为,这并不是因为历史记载的遗失,而是因为当时“天下不敢言而然也”。既然“不敢言”,哪还有什么臣子的谏诤言行可以记载呢?进一步看,没有留传下来臣子的谏诤言行,恰恰足以证明“此数君”当时的暴虐,并且让后世更加清楚“此数君”之恶。

由此看来,如实地记载君臣的谏诤言行,恰足以彰显君主纳谏的美德,激励臣子进谏的自觉,从而垂范后世;反之,不记载君臣的谏诤言行,则足以暴露君主拒谏的恶德,遏制臣子进谏的决心,从而贻误后人。

人孰无过。孔子弟子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子张》)君子的过错,如同日食、月食一样,他犯了过错,人们都看得见;他改正了过错,人们都敬仰他。人们都能够看到君子的过错,不是因为他大肆宣扬过错,而是因为他不刻意隐藏过错,就像日月无隐,盈亏在天一样。同样的,人们敬仰君子,也是因为君子勇于认错,而且知错必改。因此,史书如实地记载君主的过失与臣下的谏诤,这不仅无损于君主的美德,反而更有利于彰显君主从谏如流、知错必改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