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暗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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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有木瓜的小镇

鸡啼以后,雨声仍淅淅沥沥,是故鸡鸣也像是泡过水似的软绵绵无力。狗远远地吠了几声,仿佛宣布了雨季的到来。接下去的旅程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抵达,必须骑脚踏车。

历史曾经狂暴地进驻过这里。虽然它是那么地隐秘偏远,刻意躲过了主干道路,避开了英殖民地象征便利繁荣的铁道(火车的响声从未传到这里),可是就算再怎么迂曲,也不可能和外界完全隔绝,还是留下了沟通之路,注定了悲剧之必然。

从柏油路转入红石子路,开始了坎坷的历程。载树桐和黄梨等物产的大卡车把路面辗得非常曲折,处处都是一坑一坑一洼一洼的积水,加上这种路面原本就铺着石砾,人坐在车包上,难免跳个不休,双手勉强握着车把手。这里通用的交通工具除了卡车,就是摩哆,两旁都是咖啡可可,住家盖的都是锌板屋,屋旁种着遮荫的芒果、红毛丹,或者多汁的木瓜。

由于是丘陵地,不断地上坡下坡,下坡时冲如飞,上坡时却踩了满裤裆汗。一辆卡车急速掠过,黄浆溅了一身。渐渐深入时,住家却少了,穿入马来人的保留地,气温突然下降。这是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没有一寸土地没有植物的赤道雨林。沿途招摇的是长形瓶状的猪笼草,路也由红石子路变成了黄泥路。雨后的黄泥路面像稀粥一样的液态,脚踏车轮子一下子就陷进去,给牢牢吸住。只好下车,一步一步徐徐地走,幸好我换上了雨鞋,脚下却仍是滑溜滑溜的身不由己。

多年以前雨季里我载着妹子上学去,也是这幅光景。她坐在脚踏车后座,我脱了鞋子赤着脚搀着车子,每走一步脚趾头都得死命地钉着泥地。车轮随时停止转动,而倾斜滑动。在那样的时节,每走一步就拉拔出一个大象一般的脚印,放晴以后,便晒成铁硬的疙瘩——他们想必在落雨前走过,那时风尘一定很重,却不必留下脚印。

走到几乎连时间都失去意义了,才走过一座木板桥,桥下是黑色的流水。我在桥上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

黑河涮着白色的滔花,在雨林间扭腰奔泻。便是这条流水了,我知道离黑水镇(Air Hitam)已近。

 

那一年,黑水河还是和今天一样黑,只是河中横陈直插着枯木死树,以致河水格外汹涌喧哗,日夜有声。这一带都是肥沃的黑炭土,来自中国的某个方言族群也许就是贪它这一点好处才不嫌偏远地在这里落户罢。他们花了整整一代的人力开伐了河边的一片莽林,在英殖民者的指引下大量栽种黄梨。为了奖励繁荣,三〇年代殖民政府为他们带来了文明,牵来水电,设立小规模的警察局兼邮局、消防局和红十字会。加上华人无所不在的杂货店、咖啡店、大排档、面包店等,使得黑水村得以升级为黑水镇,不像马来甘榜即使过了一百年也还是甘榜。

那年,几乎是在攻陷新加坡的同时,日军的一支脚踏车队在微雨黎明中悄然抵达(后来才知道是泥泞小路拖了他们一夜——据说带路的马来人曾在镇上当过警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搞不清楚为何日军一入镇就展开全面的屠杀,而不是像其他镇子那样进行敛财、强奸、选择性的杀戮。一九六九年,一位当时参与其事的士兵辻尺信在他的回忆录《南进物语》中才第一次做了披露,他说:

……根据情报,那地方(按:即黑水镇)的居民大都是反日分子,在皇军进出支那时,那里每一家都定期寄钱回去支援国民党政府。而且他们坚持抵制日货,所以到了一九四二年,那里竟然还没有一台收音机。据分析,如果他们知道星马都已沦陷,一定会接收英军的枪械,躲入丛林,成为抗日游击队。(页七八)

第一个受害者家在路口,一家之主刚吃完早饭,在五脚基上被射杀;他的女儿、老婆、儿子随即遭殃。第一声枪响之后,二十五个士兵以良好的训练快速散入各个民家,狗吠夹杂着人嚎,当历史首度仓促登临,他们由于缺乏经验而慌张忙乱。男人操着刀把妻子和孩子都驱赶入黄梨园,嘱咐他们快速渡河,到对面的原始森林去。他们企图抵挡一阵,不料不到两秒,壮硕的身躯就倒了下来。只有打铁佬以长枪准确地命中一个鬼子的后心,在投掷之后,他同时被七挺步枪打烂。在几近完美的杀戮之后,他们搜索生还的女人,从容享用热腾腾的早餐,踩遍数百亩的黄梨园,搜刮一番之后,在雨中掖着冒烟的枪和红肿脱皮的阳具,把死尸一一抛入河中,所有残存的呻吟都给刺刀戳成寂静。

那时雨突然大了起来,且雷电交加。空前的大雨模糊了来路和去路,鬼子被迫在死者的屋里躲雨。大雨涮走了淋淋血迹,却也因浮尸和废木的阻拦而造成河水暴涨,黑色的流水很快地就与河岸齐平。哗哗的流水越过地平线,漫进家家户户,部分尸体也给带向空洞的房屋。鬼子眼见情况不对,便下令撤退。

躲藏中的生还者匆促地寻觅各自的家人,在大雨中却碍难辨认,他们哭泣着离去,后来一一都成为忠贞的抗日游击队员。

因为那场及时的大雨,援救了下游的那个华人小镇。

它的第一个标志是坟场。

“华人义山”。

古旧的牌楼似是屡经风烟有黑色的烟熏痕迹,字迹褪色苍劲是中国帝制时代某个保皇党余孽的手迹,满山遍野的坟茔,老树苍郁。

 

那一次杀戮之后,过了几天,另一支部队开拔到黑水镇,那时雨仍细细地洒着。水已经退了,却仍及膝深浅,掺和着尸汁的黑水渗进鬼子们的靴里去。所有的尸体都已浮肿发臭,衣服给撑得鼓胀迸裂,在涉水声中绿头苍蝇轰然炸开,黑压压地直往鬼子身上扑去。多年以后,昔日的步兵,执笔时已是某会社退休社长的鸟田虎次郎写道:

战争的残酷,就那样地给我们亲身体验着了呢。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苍蝇,像乌云那样地笼罩着镇子,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我想说不定会带来瘟疫的吧。黑水里浮游着密密麻麻的白蛆,空气中唯一的气味是恶臭,有几个新兵受不了当场就呕吐起来。看这情形,说不定连一个生还者都没有呢。……到了下一个镇子,略做休息,脱下靴子一看,双脚给泡出一层皱巴巴失血的皮,还插着满满的蛆呢。(《赤道の回憶》,页九十九)

入口处有两座庙,分据左右,各有一棵老榕树荫庇着。

新近在屋前的空地上栽了两排木瓜。全是我一个人弄的呢。太久没拿锄头了,手掌都起了水泡。等你回来,木瓜想必都累累地结实了吧。

如今我来到外乡人的家乡,挨家挨户地寻去,他们却说,那个人已经离家很久了,他已很久没回来。找到了他的家,他们说,他出国去了,在许久以前。他家看起来相当熟悉,木屋、水泥地、瓦片盖的屋顶。颇陈旧,浅蓝色的漆依稀剥落,大厅正中央神台上挂着一排黑白的遗照,照片中的人物年龄不等。小孩在门口目送我。家家户户都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火车又停下来了,在一个陌生的小镇,Hakikat,站牌上以马来文写着。小站里头清一色地坐着裹着黑色头巾白Songkok的马来妇女和男士。这一站似乎是途中最最陌生的,竟然仿佛不曾到过——而火车在这里肃穆地停了很久。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又开始产生离家的错觉,静止的车原就无所谓去来。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准确地描述这种感觉。车上的人都耐心地等待。坐上了慢车,似乎就有义务停在这里让快车先通过,因为铁轨就只有这么一组。

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篇大陆小说中读到的一首草原古歌的最后两句:

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梁

那熟识的绰约的身影哟,却不是她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我继续走下去。离开黑水镇,往下游的镇子走去。穿过一片片胶林、油棕园、可可芭、原始森林。滔滔的黑水蛇一般地蜿蜒,一忽儿在路的前方,一忽儿闪现在左边或右边的林中,流水和我有着共同的目的地。下一站是“下黑水镇”。

路泥泞难行,且不时要闪避大卡车,走得很慢。抵达村庄时已入夜,阵阵晚祷远远近近地传来。一切都非常熟悉,我快速地踩踏,循着一条积水和坑洞的路,左转、右转,拐进林中小径,在黑暗中穿行。渐渐地瞧见一盏灯火,间歇的狗吠,渐渐地近了——绿叶拦路,我伸手拨开,是木瓜树!两排木瓜树都已过人头高了,累累地结实。路的尽头大门敞开,是妹子她含笑倚门,一边唤着狗,喜滋滋地扬起了眉。

是吗?是——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号《联合文学》
第七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

马来语pasar,指菜市场。——编者注

即摩托车。摩哆为东南亚华人的称呼方式。——编者注

马来语kampung,即乡村,尤指马来村庄。­——编者注

意指店铺住宅临街骑楼下的走廊,在新加坡或马来西亚的闽南移民习惯称之为五脚基。——编者注

一种东南亚穆斯林在正式场合经常佩戴的男用帽子。——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