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暗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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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火车便突然停了下来。由于停得猝然,他的身体给带得往前冲,几乎撞上前座的椅背。幸亏他及时举起左手,一撑,一顿,便又坐稳。像之前无数的大站小站那样,每一度刹车,都是一次激烈的震荡,把他从睡梦或幻想中震醒。精神恍惚中,他习惯性地望望窗外,寻觅站牌,看看究竟到哪里了。有时实在倦得睁不开眼,便持续打盹,等待开车。

此刻他一张开眼,便瞧见窗外一片耀眼的暴亮,白晃晃地把所有的事物都漂白得刺目扎人。树干像熔解了,树叶似乎也熔融浑化成一片;铁道旁的石块腾腾地升起曲曲折折的热气。他突然觉得酷热难耐,发际汗流如淋,双目灼痛。赶紧转移视线,车厢内暗郁如洞穴,一张张苦待的脸也是墨黑的,睛珠晶亮晶亮。

车厢里塞得满满的,不是印度人便是马来人,都是中年男人、妇人,和眼睛会发亮的小孩。在印度人那枯黑的皮肤上,也许是饱经日晒的缘故,竟尔披洒着一抹淡淡的灰色,如霉。

站立在走道上的,目光呆滞;瘫坐在座位上的,嘴巴痴张,睡意浓浓地潴聚在车厢里。那是火车行走中的样子。可现在车子一停下来,站的人便沿着走道往两旁移动,或者上厕所,或者径下了车,到那暴亮中透气去。人一散,车厢里便空了些,然而尿骚味却愈发漫漾开来,伴随着汗臭、印度人特有的体味,直往他鼻孔里戳钻。见鬼!这三等车厢。他不禁一壁揩着汗一壁在心里诅咒。

看一看表——车子停了五分钟了——快开了吧?

印度妇人披缠着光彩流丽的薄纱,露出蛙肚,和圆圆的肚脐。

搁在膝上的中古皮箱,令他在这长长的旅途中始终不敢随意离座(除非,尿憋得受不了)——放着,怕给人顺手拎走,里头的文件虽不值钱,却是自己的心血,带着走又怕位子给人占了——要是没位子坐,只怕剩下的旅程便更折腾了。

无聊的等待中,他启开皮箱。如往常地,焦灼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在手背上,一烫。

一叠纸他捽在手中,搁在皮箱盖子上,一张张浏览过目。他尝试描摹这正午的酷暴。目寓鼻闻耳听身受的种种,便足以勾勒出这赤道跨骑着的热带。裤裆里的热。

正如之前许多次短暂的过站停歇,他试图用笔捕捉旋起旋落的刹那感受、思绪。由于运笔快速而导致字体产生某种程度的病变、扭曲——恰如在烈日下烤干的倒霉蚯蚓。幸好,汉字的象形特质就容忍“病变”,容许肢体的抽搐与痉挛,而那也间接反映了笔尖(或持笔的手)的存在情境。由是,他也觉得那些守拙的汉字是一群可怜的蚯蚓了——在骄阳下集体脱水,在地表挣扎。而蚯蚓是无从相濡以沫的。

——吃进去的是泥土,吐出来的也还是泥土。

下车的人纷纷上来了。

闷热令他心浮气躁。车厢里其他人都在张望、在交换不耐烦,而微微鼓噪。坐着的人都站起身来,回来的复往外走,磕磕踏踏的尽是郁闷的脚步声。

望一望窗外,日光依然暴辣。把头伸出窗外一瞧,没看见任何站牌之类的指示物。心一散,思绪再也难以集中,遂阖起皮箱,竖放在地面上。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抛锚了?脖子、胸腹上的汗流恰似蚯蚓蠕动。一股闷气盘窒在胸中。

此刻,走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叫卖声。

“air!air!”(水!水!)

叫卖声中,一前一后两位马来青年各拿着一篮纸包装茶、果汁、易开罐汽水走来,一晃就到了身边,他拦着要了一包杨协成的菊花茶。喝了两口(不冷了……),又一阵叫卖声,一华裔中年妇女在兜售煮熟的花生。那声音熟悉得令他一愕。

转过头,盯着那渐近的身影。

不是同一个人。声音很像,样子也有点像。也许是伊的女儿罢?他要了一包花生。不热了。

多年以前,那妇人是火车上唯一卖熟食的华人。虽然年龄大了些,声音却是异常娇媚,令他印象深刻。也不知道伊是怎么弄到许可证的。

剥了壳,一颗颗花生仁往嘴里送。水煮的,易剥易嚼,软软的易化,没两下子,整包都吃完了。乘客们都把空罐子、袋子、果皮等往窗外抛。他目光搜寻了一会:没见到垃圾桶。手掌用力一揉,垃圾便垂直落在脚畔。

火车还没有开动,他突然听到表在响,很费力、很刻意地,一瞧:二十九分钟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去问问司机吗?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有耐心?一双双疲惫的眼,一颗颗黑灰色的头颅。最急躁的似乎是手表。

吐了一口浊气,一转头,目光投向窗外的林子中。蓦然瞧见森林中一闪暴亮,许是白铁皮在反射日光,却引起他内心深处隐微的悸动,类似触电般的一股感动。顿时脑中灵光一闪,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拿着皮箱直挺挺地站起身来,蹬蹬蹬蹬地走向两节车厢之间,头也不回地,一转,下了车。

阳光炙辣辣地泼溅在颈背上、手臂上,液态似的在肤表蠕动。日光刺目,令他眯着。枕木下的石块尖棱棱地冒着热气,一踩,几颗松动的石子便滚了下去。石缝间疏疏地抽长着几茎绿草,有的还开着白色黄色的小花。

他的目光在搜寻那片银亮的铁皮。它活泼泼地嵌在一片无声的绿发之中,这便是他当下设定的目标了。

离开铁道前,他禁不住回头看一看那火车。长长的一列,赤红亮丽,只有轮子是阴郁的黑。白色的火车头,略微肿大。他突然觉得这火车长得很古怪滑稽。

车窗里都是人头,半数以上是孩童。车厢间也挨挤着人。所有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投照,他心中一动:这眼神像极了送别。是送行者不免惋惜的眼神。就在他这么想时,蓦然瞧见每位凝望的孩童都向他挥手。

随着孩童,每位凝望者都朝他挥手,他赶紧报以同样的姿势。这异样的景象令他产生以下的错觉:仿佛在所有乘客的挥手中,火车开动了。乘客们以挥手带动了火车,而那是以他的离去为代价。然而错觉毕竟只是错觉,火车实际上并没有动。可是当他转回头重新面对那片绿发时,脑海中却停格着那幅众人挥手,火车徐徐开动的画面。他感到一丝莫须有的悲壮。

他不再回头,直当那火车已经走了,铁轨上流漾着酷白的日光。

往下走,是一片陡坡。斜斜往下延伸,青草没入绿树丛中。他随即放弃俯瞰的姿势,紧盯双脚。

一如预料,在茅草覆被中,有一条隐约的窄径,淡淡的人的行迹。似是不常有人走动,绿草快把它给收编了。

他把重心放低,身子半蹲,以让脚板牢牢地贴着地面。然而,许是隔着鞋底,又因为踩着的是草叶,仍觉得有点滑溜。脑子一转,他以双膝夹着皮箱,左右手各兜抄一把草,踩着小小的步伐,缓缓下坡。几步之后,又往前抓过一把草,握在掌中,支撑他下滑时加速度的体重。(别推别推,你们如许沉重的目光。)

过了一阵子,坡势逐渐平缓,遂放开手中的草。掌心一道道红色瘀痕隐隐生疼。站着,双手摩挲一番,方拎起皮箱,稳健地往前踏步。

一条清水满溢的小水沟横阻,水流颇急,有形无声。水中有蓝线鱼、虎纹鱼穿梭。有腐叶。有无端伸入的草叶,以摊掌的态势。而桥呢?桥在水面之下,一块黑色的枕木缀满青苔。小鱼穿过桥身的孔隙。

放下皮箱,脱鞋、除袜,而后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提着皮箱,把赤足伸入水中——凉爽无比——贴在湿桥上——好滑好滑——小步小步的——脚板始终在水中——脚底似乎有点痒,却又觉得很舒服,他不自禁地展唇微笑。

过了桥,他开始眷恋脚板裸赤时那种细腻的触觉,便赤脚踩在泥土上——好硬好冷——而路变得宽些,两旁开着含羞草毯状的花。

转瞬,树林迎以树影森森,寂静。走进树影光斑里,一股清新的空气柔柔沁肺。瞧一瞧,那一片铁皮暴亮底下显露出木屋清晰的格局,像火柴盒那般小。

他停下来,思忖了一会。如果循脚下这条小路,只怕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于是他一转身,沿对角线方向斜穿过树林,脚板踩着枯枝落叶。哔剥窸窣。那声音蓦然勾起他的乡愁,脑中浮现一妇人宽胖沉厚的脸,饱经日晒的色泽是土地的色泽。而周遭依然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像一颗颗逗号,在时间之流中缀联,抖动。

走得更近些,才瞧清楚屋旁的树都给砍了,腾出一片天空,银白的日光便从那儿泻下,向四方溢去,和日影光斑混在一块儿了。

异乎寻常地——那户人家似乎没有养狗——这不符合乡下人谨慎的习性。更怪的是,似乎没有人发现他这个异乡人的步步迫近。于焉在离屋子十码处,他停了下来。

难道竟是一间空屋?

就在此时,他仿佛听到火车开动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在遥远的记忆里。同时,也像是拉动帷幕的声响——为强忍着回头的欲望——而眼前的景致却也似乎稍稍异动了。

细微的变化首先是表现在阳光的色泽上。那刺目的骨白渐渐转晦,呈淡淡的茶色,而给眼中的木屋敷上一层苍黄的色泽,像陈年的旧照片。就在这时候,一扇窗子打开了——也许原本它就开着——一只赤色的猫从屋里跳出来。

一只母鸡在鸡舍里报告她新下了一粒热蛋。公鸡得意地鼓翅叫好。

这时他方察觉木屋的陈旧——壁板已经灰黑腐软,暴亮的铁皮其实也已赤锈斑斑,凹凸参差。左侧一棵榴梿树高高拔起,有一股耀武的势头。

一老妇人的脸孔出现在敞开的窗中。彼此都愣着了。妇人的脸孔急速扭曲,眼圆睁,皱缩的嘴巴渐渐弛张。

“你是——”

下意识告诉他,这妇人好像对他有印象。

“火车,”他有点木讷,“火车坏了,我看到这里有住家,所以过来讨一杯水喝。”

“进来吧。”妇人开了门,门没上锁。伊佝偻着身子,领着他踅向厨房。绕过黑暗的大厅,神台上供着大伯公,墙上一列遗照,令他触目惊心。其中有一张像透了二十多年前的他,理着当时青年男人流行的平头,连笑容也是时新的。那狂飙的年代……

水泥地面黑滑黑亮。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炉灶上赫然还烧着一壶水。妇人请他坐下。

“水马上就滚了。”

口齿间有压抑的悸动。伊佝偻的背影,发盘成髻窝在脑后,深蓝色粗布衣裤,迟缓地给他倒了一杯冷开水。

……

在他身伴坐下,双目圆睁着瞅着他,双手搀起他的左臂,不断地摩挲着,枯干的脸上清泪滚涌而下。他强捺着心中的惊慌。从妇人含泪的瞳仁中(因室内光线不足而彻底张开)他瞧见了自己过去的形象——那年少的、充满理想的、带着稚气、撒娇意味的——浑身满溢正午的日光。也许,妇人从他的瞳孔里,也看到了她年轻时宽厚土色的容颜。(妈妈!!)

“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他想,角色是情境的产物,而人有时候无法选择情境。或者,即使选择了情境,也无法选择应扮演的角色,那么,就顺其自然吧。

于是他报以亲切的微笑。这回在妇人眼中,他看到一中年男子风尘仆仆的脸,土色的宽厚。那中年人的目光是诚挚的,饱含着生命的积淀。

就那样默默对望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橡胶籽落在屋顶上,弹着、跳着,沿屋檐掉下。炉上水壶发出咕咕声。不远处有枯枝从高树坠落,摔折成数截。光斑缓慢地收缩、变形、扩大、平移,和着落叶的沙沙之声。

良久,妇人才把泪收拾起。水滚了。伊起身。

此刻,他也转过头,目光横扫过整齐排列的橡胶树。远远地,约略是在铁道上,赤红的一列犹搁在那儿,顶端一长带白晃晃的亮光,亮得扎眼刺目。

“停在那边已经很多年了。有用的部分都拆掉了。路也毁了。剩下的火车壳停在那里日晒雨淋,都生锈了。”妇人一壁冲泡咖啡一壁徐缓地说。

“当时谁也没想到火车会出事,更没有想到你会在那班车上。偏偏,火车又停在这里。”

妇人又坐在他身旁,目光微微上飘,瞳仁中有一列火车在徐缓地开动,朝瞳孔深处,拖着长长的尾巴。

“听到一声很大的刹车声,接着便是一声‘砰’,我们都想:出事了,火车相撞了。隔得那么远,也看不清楚。只看到一阵烟……”

“屋里的人——爸爸、哥哥、叔叔……除了我和小孩留下来看家之外,都跑了去。

他们说火车出轨了五六节。好像不是撞车……车厢里的人都叫得不像人声,很多人满身鲜血地从窗口爬出来。有的挤在里面,他们赶快去帮忙,将卡在里面的人拖出来。拖了二十几个——才发现你躺在里头——”

他啜了一口黑咖啡。苦。浓黑不透明的液体,上面还薄薄地浮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是我吗?”他忍不住笑了。低头,手指沿着杯口兜弄。

“是呀。他们看到你软软地瘫在地上,身上都是别人错乱的脚印。摇、捏、拍……怎样弄都弄不醒。没办法,只好把你从窗口拖出来。那时,你拿的是一个蓝色的书包。书包打开了,东西散了一地,一张张写满字的白纸……”

“火车出了什么事?”他忍不住插口。

“好像是撞到一只大象。”

“大象!”

“是呀。听说车头扁了,火车路上都是血。那头象还没死咧,摇摇摆摆走了。”

伊的瞳仁中出现野象离去的臀影。

“可是,那火车为什么不拖走呢——铁轨也还好好的呀。”

妇人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起她记忆中“他”的少年时代。一个熟悉的、那个激情年代的少年典型的形象,相信自己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在国家尚未独立的殖民晚期;自诩是民族的救星,怀抱着血色红醉的祖国意象。……渐渐地,她目光空洞地泛出陈旧之色,皱缩的嘴无声地张着。

他觉得疲乏了,以手遮着口,打了个哈欠。眼眶中燥燥的,眼球大概布满血丝了。不知不觉咖啡已喝得见杯底了,小颗粒的糖依旧结晶着,濡着残剩的咖啡汁液,而不免狰狞了。强自振作起来,他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后来呢?”

妇人一回神,怔怔地瞅着他。瞳仁中躺着一位白衣少年,身上都是黑灰色的脚印。突然,人群尖叫起来,四下奔跑着。草丛中隐隐显露一幢幢人影,手中横把着木棒状的事物……

妇人便不再言语了。于是,他专注地解读伊的皱纹:

“……他们拖出了一具多脚印的尸身,我却知道那不是你——你一定是在混乱中走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死的死、搬的搬,只有我坚持留下,怕你哪天回来找不到人……”

那火车顶上一烙白光,硬是白得戳眼。他觉得眼皮愈来愈重,沉甸甸地直欲下坠。这时回头,一瞧,妇人褐色的瞳仁环状的皱褶中,出现一只只白色的绵羊,在跳跃着,一蹦一蹦的,跳过深褐色的围栏,一只一只的,咩咩娇吟……

然后胶林变得茂密了,树的行列之间只留下狭小的空隙,于是他的肩肘不时和树干擦触,挨着挨着,十分艰难地往前走。顶上是十分浓重的绿,浆了他一身余荫。除了指甲和眼珠,所有的部位都沁出豆大的汗。终于,钻出那密实的丛林。眼前一亮,喘了几口大气,新鲜空气嗖地窜入。

野藤爬满在废弃的火车厢上,一只野鸽子从车窗口飞出来。红漆斑驳剥落,赤锈黑锈在绿叶黄花间斑斓着。日光淋照在火车上,在朽蚀剥落之处,反射出白茫茫的亮。(回不去了……)他一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一转头,果然,是一个矮小的老者,一双眼没有瞳仁,只有死鱼的白。老人叉手站在他身旁后侧,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从老人惨白的双眼里,渗出丝丝寒意。

“我也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他望着火车叹了口气。老人不语,唯双唇轻轻颤着。

“我·也·曾·经·是。”

也许太久没有说话了,他的声音是颗粒状的,一颗颗自喉间泻出。不规则形状的颗粒。

右边是一片水泽,蛙与鸟交响着。

铁轨上长满了浅绿色的草,一丛丛的直蔓延向远方,像大象的脚印。

“那·年·要·不·是·日·本·鬼·子·把·火·车·炸·了……”

“您是说——”

“噢。我·是·说·要·不·是·那·些·共·产·仔·把·火·车·炸·了……”

“哦。”他似有所悟。

(“爸爸……?”)

风瑟瑟地吹,背后的绿叶化作一片海潮之声。

太阳渐渐地疲软了,西倾,熬成苍凉,金黄色迎面烙来,火车上的锈色却更加深沉了。最后,日头嗖地落入原始森林无边的绿黑中,几只黑鸟掠起。

他嗅到咖啡味——来自黑夜的气味。

睁开眼,面前一张圆木凳,中央微微凹陷之处摆着一杯咖啡,犹余烟袅袅,杯子底下垫着数张着满字的白纸。有限的余光让屋里更形昏暗。残照穿过窗口时,连带把铁丝网的格子放大成略淡的笔触,投放在板墙上。他拿起眼前的杯子,里头半满的咖啡黑得深沉,淡淡的白烟软软瘫在液面逶迤成虚白的涟漪。他吐气一吹,白烟便轻巧地溜开,而一抹残照此刻准确地落在白瓷杯口,绕了一圈,向杯的内缘滑落。于是咖啡便像极了瞳仁了。

他看到一张疲惫衰萎的脸,一双满布细丝的眼,在瞳仁中,一群白色的羊在栅栏里吃草。一吸气,他啜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一直喝到瞧见脂白柔滑的杯底为止。放下杯子,他才发现矮凳面的那叠白纸上,有一圈咖啡渍,一行孤立的字次第穿过:

于是他便听到促促急急的火车声,然后身体随着火车的节拍晃动,就像坐在疾驰中的火车那样。那声音包裹着他,像极了大象的脚步声,一顿一顿的,仿佛从远方的鸿蒙走来。突然他心中浮起一句熟极了的话:

“我踏踏的马蹄,是美丽的……”

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一响激烈的碰撞,把最后两个字从原有的脉络中抖离了。一瞬间,他瞧见心底深处闪现一芒刺目的暴亮。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重写于淡水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星洲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