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盏三百年不灭的古灯(8)
于新南终于睡着了,可是他的脑子却始终不肯停下工作来,反到更兴奋了,兴奋得一塌糊涂。于新南刚闭上眼,就看见小街上他父亲住着的老屋前,那一溜的高低不齐的石头上,陈狗儿老人独自坐在那里,憨呵呵的,老脸上写着的那份寂寞和沧桑,令人肃然动容,心生怜悯和心痛,于心南感觉心下一阵悸动。
梦,当然是梦,于新南当然是做梦了。小街上承载着太多的人生记忆,是于新南在梦中突然复苏的记忆,也是另一个死去的人生前的记忆。于新南梦里复苏的记忆,像一部泛黄的老片子,开始放影。死去的陈狗儿老人作为于新南记忆中的一部分,重新以鲜活的形象,走入生动的剧情,呈现在于新南的梦中。而死去的老人,以记忆的形式,真实复活,飘进于新南家里,以一股阴冷的气体的形式,旋转在睡着的于新南的眼前。
于新南听到了老人说的第一句话,仿若电影的画外音一般,传到于新南耳膜上。新南,你家门前的小街上,有你记忆中抹不去的故事,有我悲苦人生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我们爷孙俩就这么说说话吧,回忆回忆往事,好不好?
睡梦中的于新南,只看到了小街上坐着的陈狗儿老人,一如生前的样子,又如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塑,却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在那个方位,就观察到了老人的形象。这是一个异常清晰的梦境,又是一场长长的生动的记忆叙事。
接下来,魔幻的一幕就出现了。陈狗儿老人说,新南,你还讲得朱大爷么?于新南说,我记得,我还能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朱大爷就从什么地方跳出来了,就扑入了于新南的眼帘,在陈狗儿老人身旁的石头上,朱大爷噙着长长的旱烟袋管,烟锅里冒出袅袅的青烟。小街上就变成了两个坐街的老人。
陈狗儿老人说,你还记不记得香花老婆子?新南。于新南说,记得,不就是守了一辈子活寡,住在南院里的那个人缘极好的老婆子么,我记得,她也喜欢来小街上坐坐的,她不爱说话,更不喜欢说别人的闲话,孤孤单单地活了一辈子。但是老运不错,住在城里的儿子把她接走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陈狗儿老人说,她早就死了。她来了,你再看看她吧。于是,小街上就又多出一个坐街的老人来,清瘦的面孔,雪白的发丝一团凌乱,被微风吹动,摇来摆去。
陈狗儿老人说,新南,这个老人你记得么?你再看看是谁?于新南忽然就看到死去了十多年的奶奶也坐在小街上了。这个奶奶不是于守忠的亲母亲,于新南没有见过他的亲奶奶,但这个奶奶陪伴了他完整的童少年。这个奶奶是城里的姑娘,命运多舛,人生里程曲折,一波三折,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成为了她的奶奶。于新南忽然想哭,眼中就掉下泪来,奶奶,你还活着,我又见到了你。
陈狗儿老人说,这石头上还坐着一个人,新南,你应该更不会忘记吧。于新南就看到了石头上坐着的老昌大爷,他是听着他的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和聊斋志异度过童年的,是他家童年时代的老邻居。
陈狗儿老人说一个人,小街上就多出来一个人。就这样,于新南看到了小街上坐满了早己仙逝的老人,仿佛梦回了童年。于新南终于看到了自己,和他童年的那一群小伙伴,他们快乐地玩闹在坐街老人的面前。
于新南想先说说朱大爷这个人。朱大爷也住在小街上,门前有棵梨树,大黄梨还没有完全成熟,便己经成为于新南这一群小孩盯上的宝贝。他们无法无天,不惧怕朱大爷还坐在门前,就有人爬到了树上。朱大爷刚才还很是恼火,一看树上己经有了三个小孩,就变成了担心,慢点慢点,小心掉下来。
于新南说,朱大爷,老梨树还在院墙之下,花开花落,这些年来就是看不见了你。流年是很温暖的,流年也是很无情的。朱大爷,转眼我都三十七岁了,我的小孩都要准备上大学了,人生过得真快啊。
陈狗儿老人说,我不是咱们大阳河村的人,我也是咱们大阳河村的人。我的后半生都和大阳河村的人事交织在一起了。
香花老婆子的故事你听说过么?待嫁的年龄,咱们村的老三孩要找媳妇了,就和媒婆去相亲,就看上了她。
她却不是那个她。人儿娶到家里来了,老三孩把盖头掀起来,傻眼了,我没见过你呀,你是谁?老三孩这才知道被媒婆骗了,相了个替身,娶了个香花。
老三孩和香花一天夫妻日子也没过,就跑到了城里,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村里。战乱的年代,就当了汉奸。香花又怎么能再回到娘家去呢?丢人呵,娘家也不要她的人了,,就那样,她守了一辈子的活寡。
要不是那年她在路边拣了一个婴儿,辛辛苦苦养出息了,香花老婆子后半辈子就没着落了。
于新南当然知道自己的奶奶又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当然了,他说不全乎,他只能说个大概。不是父亲讲给他听的,父亲不大愿意讲奶奶的人生,是母亲讲的。母亲也只是知道一点,更多的情节是奶奶活着时自己讲的。
奶奶是小城的女人,父亲是曹大东家家的掌柜,她们家的日子应该说还不错。要不是民国时代的百年动荡,奶奶的人生就不会一波三折,最后落实到他们家里了。这些过程奶奶是不会自己讲的,是母亲讲出来的。奶奶只讲她的童少年时代,讲她那时候她们家里的事情,讲他们家的沧海桑田。
百年动荡的时代,曹大掌柜家的生意不好做了。兵荒马乱,奶奶的父亲不敢再在外地当掌柜,逃回小城时,一个钱板都拿不出來了。奶奶说他们家那时的日子己经连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她曾经拿着家里的粮升一连好几天都去和邻居借米。粮升是一种计量的容器,也是民间常用的器物。奶奶记得开始的时候还能借到一点粮,可日子一长,谁家还能借出来,大家的日子都艰难啊。兵荒马乱,后来城里的人连树皮根都吃光了,死了许多人。
大阳河村出过一个伪县长,那时风光得意,就相中了奶奶,生计所迫,奶奶就给这位伪县长做了小妾。解放战争时期,这位伪县长混不下去了,就逃到了西安,奶奶却被抛弃在家乡。
这时候大阳河村送新战士上前线,朱大爷的兄弟就和政府提了一个要求,硬是把奶奶要到他们家做了媳妇。如果就这样下去,也是好的。可人心善变,新中国解放之后,朱大爷的兄弟做了大官,就看不起奶奶了,而此时于新南的奶奶正好病死了,穷人家娶不起媳妇,奶奶便进了于家的门。
奶奶是一个由商人家的大小姐最终沦落到仆人地步的女人。于新南的祖母当时收留无家可归的奶奶时,动机就不纯,祖母很封建,折腾死了于新南的亲奶奶,这根续弦的命运同样好不到那里。
好在新中国的社会风情发生了变化,奶奶的日子也算是熬出了头,在于守忠的关照下,晚年还是过得比较幸福的。
老昌大爷可就说不上是一个好人了,但肯定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老昌大爷也不是根生土长的大阳河村人,时势造英雄,土改风云中,年轻的老昌热血沸腾,在他们村的农会做了会长,在他们村斗了地主富人还不行,还跑到了大阳河村里来,居然还能成为大阳河村的农会主席,而且后来还能成为一乡之长。要不是那场修水库大运动,得罪了乡里的书记,犯下了巨大的错误,又怎么会最终成为坐街的一个乡村老人。
不过,老昌大爷的聊斋志异讲得确实很好,滋养了于新南少年时代的心灵。于新南的记忆里,老昌大爷就是一道于众不同的风景。
于新南听到陈狗儿老人再次重复了他前面说过的那句话,新南,我不是你们大阳河村的人,可我也是咱们大阳河村的人。我的后半生就和咱们村的人事纠缠在一起。你有你的人生记忆,我也有我的人生记忆,这个村庄的人事,好的坏的,都己成为我生命中抹不去的故事。
陈狗儿老人说,新南,那天晚上你不是看到我还坐在你家门前的老石头上么?人都是有感情的,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也算过得平平安安吧。我就要永远离开大阳河村里了,回想起这一生的人事,这一生的沧桑,百感交集。我只是想在最后离开咱们村时,再在小街上独自坐一会,回味回味人间的烟火,你就来你父亲家了。我没有吓唬你的意思,我是没有想到你会那个时间过来看你父母。
于新南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老人家,不当紧,就算你己经不在世上了,你的这份情怀也叫人感动。如果你在那个世界还一时适应不了,还心心念念大阳河村,你就随时回来坐坐街吧,没什么吓人的。
于新南说到这里,就想起了那盏三百年可以不灭的古灯,说,老人家,你弥留之际,还没有说明白那盏长明灯是怎么回事,现在讲讲吧,我想听听。
于新南那想到他的这番话一出口,陈狗儿老人突然变了脸色,一下子面目狰狞起来。梦中的于新南心惊胆战,就感觉一股寒森森的阴气钻到了他的身体里,陈狗儿老人突然就不见了,他就惊醒了。
我怎么就做了这样一个梦?黑暗中,于新南点燃一支烟,惊悚的心情己经平复,于新南不可能被吓坏,更何况这个长长的梦意味深长,值得他一番回味。如果不是他想要搞明白一盏长明灯的问题,陈狗儿老人的阴魂怎么会动怒,会生气,是他触犯了老人的灵魂呵。
黑暗里,于新南想,陈狗儿是个老文盲,和文化从来就不沾边,在梦境中,怎么就能那般文艺地表述他的记忆,他的感受,他的情怀。一个人没有文化,并不能说明也没有情怀。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表述得那么文艺。于新南想明白了,事实是他的心在梦中和他对话呵。然而,好像也应该承认,陈狗儿老人的魂魄千真万确来过,是他在梦中,自己的心以某种感悟的形式,代陈狗儿老人向他自己表达了一种情怀。
但是,梦里的陈狗儿老人,当听到他询问三百年不灭的长明灯时,就骤然变色,面目可怕起来,就把他于新南吓醒了。这又怎么能用自己的情怀来解释?非明应该就是陈狗儿老人的情怀么?难道自己也会吓唬自己不成么?
于新南再次点燃一根烟时,心头豁然开朗了,怎么就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了?这是在清醒状态下,被遮闭了的良心,在梦中突破了无形的桎梏,向自己发出了某种红色警告,警告他不要在清醒状态下去犯某种可能令自己悔恨终身的大错,似乎并不是死去的陈狗儿老人的魂魄来警告他什么。
于新南问自己,我有恶意么?我有不良的动机么?我为什么就对人家祖坟里的长明灯产生了这么浓厚的兴趣?我真的是想当古董收到家里来了么?我为什么总奇妙地感觉,陈家祖坟里的这盏长明灯己经以某种方式出世了,而早已不在陈家祖坟里了?我的感觉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毫无依据却又感觉一定有个依据,能支撑起这个感觉的成立?
梦,终归是梦,清醒状态下的于新南,又怎么能阻止了这尘世间的种种诱惑!良心在这尘世间,还是会被自己重先蒙闭上的,只要他还是这烟火红尘中不得不牤忙碌碌为生计奔波为生计辛苦的活人。但是,对于于新南这种人来说,良心却又是可能会再次突围的,他毕竟不想完全沉沦到世事之中。
于新南的策略果然奏效了,仅仅发过去了一组图片,老王果然兴奋地跳起来了。第二天的早晨,于新南还未吃早饭,老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于新南心里说,你憋不住了吧,那咱们就谈吧。
老王说,小于呀,图片我看过了,是件精美的老东西。我也传给老板欣赏了一下,表示很满意。下来就是咱们得亲自去看一下,眼见为实。于新南笑说,且别忙着去看,宝主不见你们的。老物件跑不了,宝主想要先听听你们出个什么价钱。我是昨天才忙着又去跑了一趟,好说歹说才允许给你拍了这组照片。
于新南睁眼说瞎话了,他昨天那也没去。这个故事必须得编,老王也知道他在编故事,没关系,他们这群人谁不给谁编故事。编就有戏,就说明还是要做这笔生意的。不编故事了,才是真的凉凉了。
老王说,你说说,宝主想要个什么价钱?于新南笑说,这话我都不敢说出口了,说出来吓死人。老王说,没事,你说,八千一万都不要紧,吓不死谁。
老王就这么巧妙地给于新南铺了一个底。对不起,于新南可不会再叫老王轻松拿捏了。你有跳墙术,我有关门计。
于新南说,宝主要只想八千一万的,咱还有甚话说,那不就好做生意了么。宝主的嘴巴大着呢,张嘴就是八万。
宝主分明要的是五万,怎么现在就成八万了?当然是于新南又加了三万。于新南现在也要玩一回个位数后边想加几个零就加几个零的智力游戏。过去他反对漫天要价,也知道没有谁是傻瓜,不会你耍就给。可这五年来,他不漫天开价,并不等于他人就会不往骨头缝里砍。世上是没有老实人的,只有被拿捏了去,被死死拿捏成的老实人。这一次,于新南决心要放开心情来跟他们玩,于新南认为再想碰上这么一件大宝贝很难,不抓住这个机遇痛快淋漓玩上一回,暴利上一回,恐怕就没机会了。
老王听着就啊哟了一声,心里就骂上了,老板是说了十万八万都不是问题,你当老板的钱就真的是扬沙子么,别做梦了。老王说,家俱里头的说头可多了,什么玩意儿,就敢开八万?
于新南说,我跟户主也是这么说的了。人家说了,看不到这个价,你们就看都不要再来看了。想看也行,看一次要五百。老王呀,你还想不想看了?于新南要探出老王的真实底线来。
老王说,要五百就把人吓住了?别他娘的大话吓人。看,必须得看。老王的态度听起来很坚定。
坚定就好。于新南说,那好,你什么时间过来?老板来不来?我马上和宝主联系。咱们可得把丑话说在前边,宝主手里拿不到五百块,把你们挡在门外,可别怪我没提醒。做生意么,我是吃不下这笔生意,可我也是要工资的。这么大的生意,三二百块钱我可不跑腿服务,你就跟老板说清楚吧。
于新南己经讨价还价上了,他坚决不做冤大头了。
老王说,我知道你也需要赚钱,生意做成了,三五百也不多。要做不成呢?老王到底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就叫于新南轻松拿捏。
于新南说,老王,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跑腿就是花时间,你们做成做不成。我怎么保证得了,三百二百也得给三百二百吧。要是这笔大生意做成了,叫你说,三百二百打发我,好意思么。
老王就听出来了,从今天起,于新南不好招惹了,这个同行他带出师了,以后每做事别想着再欺骗他了,动嘴都得花钱了。
老王说,小于,这样吧,我先给老板通个气,听听老板怎么说吧。这笔生意我也是不敢下手去做的,风险投资太大。你等电话吧,我尽量第一时间答复你。
于新南挂了电诉,张华玲就迫不及待要说话了。新南,你这么开口就想要人家五百,还不把老板下跑了?于新南成竹在胸,说,你放心吧,生意黄不了。我要不这么说,他们连来看看的兴趣都没有了,只会一拖再拖,用时间折磨你。
张华玲说,这回你带他们见过了宝主,事后又把你一脚踹开了,你还不照样是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于新南说,我就这么容易叫他们牵着鼻子转呀,不是过去了。这一回生意不成不说,生意做完了,我不捞他个三千五千,了不了。
张华玲说,他们一来,你就得带人家去看货吧。看过了他们也知道东西在谁家了,还不是老戏子新唱,还是那个调。于新南说,我要他们先撒钱,这个局,咱们得和宝主一起做。
果不出于新南意料,这边他们夫妻俩话还没说成个样,老王的电话就又打过来了,于新南说,看见了吧,这两货上钩了。从今天开始,生意经咱们要变个新的念法了,他们捉弄我于新南的历史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