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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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村的老妇人,一直看着画匠在自己的房间作画,她关注着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朵花的姿态,墙上的每一笔似乎都好像涂在自己的心上。多少年前,丈夫就死掉了,自己一直一个人默默生活,儿女们远在天边,已经几年没有回来了。面对这样的简单日子,一天又一天,已经习以为常。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多少年来,她已经看到了多少激烈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场景,人世间的各种事情纷纷扬扬,一场漫无边际的落雪,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飘洒着,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她安静地坐在年轻画匠的身边,看着他画的每一笔,仿佛那出现在墙壁上的每一个发亮的细节,都来自自己往昔的生活。就像这个时代一样,红色是炕围壁画的主色调,这是农民们世代喜欢的色调,它意味着吉祥和喜悦。被一条条花边装饰起来的空白中,烘托出鲜花和各种自然形象。实际上,她对这些所画的东西毫无新奇之感,只是这些色彩能使自己沉浸在某种孤独的回忆中,一些似乎已经忘掉了的事情又被唤醒,她能够听到一页页纸被翻阅的声音,却看不到隐藏在背后的轻轻翻动笔记本的手指。

她想起自己的儿童时代,几乎没有得到多少人世温暖,早逝的父母把自己遗弃了,用荒坟地里的黄土堆——一个以死建造的波浪,把一个孩子推到了茫茫无涯的大海上。邻居收留了她。那时自己唯一的快乐来自宽阔、温和的大自然,一个人待在田野里,迟迟不愿回家——或者说,自己的家从来都在没有围墙的旷野上。她记得,自己几乎认识地里所有的植物,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那样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脸颊。

她喜欢玫瑰花柄上漂亮的褶皱,有一次,她被花枝上的尖刺刺破了手指,却并没有觉得多么疼痛,只是看着血滴缓慢地滴到地上,脚下小小的土块上拥有了玫瑰的颜色。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上原来含有野花的色彩,那就是说,自己也有同样的花瓣和香气,只是这花瓣和香气,暗藏在一个人的形象里。她愈加相信,自己就是被风吹动的这些野生花草里的真正成员,这里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喜悦和最后的归宿感。碱草丛生在盐碱地上,叶子发出浅浅的灰光,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抵御着碱的侵蚀,以激进、偏执、倔强的姿态在风中摆动。她注意到,那窄窄的叶片比之于别的野草更为柔弱,却在强风中摆动的幅度最小。野菊花的花瓣是右旋的,像油画上产自异族的大风车叶片的微缩制品,其体现了时光里一些最微小的力量,它一直起着作用,微小的力量在更多的时候比一些巨大的力量更有价值和意义,它使得野菊花不得不在缓慢的生长中向着某一个方向倾斜。也许它不停地追逐太阳的运转,轻轻的光线渐渐地压低了花瓣的一边,生活在光亮的部分加重了自身。光是有重量的,它只是在察觉不到的温柔抚摸中施加其重量。

现在似乎一切都离她远去,风中飘来的香气已经被更猛烈的气流带到了高空,她又一次变得孤身一人。她经常坐在街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用细长的手指熟练地卷一支喇叭烟,就像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那样,用舌尖上的口水将纸缝粘上。烟雾中重新审视世界,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中午或傍晚时分,劳动的人群会按时回来,汗水冲刷的沟痕仍然留在脸上,一道,一道,交叉纵横。还有他们用衣袖擦拭的擦痕,像古老的时间横扫锈迹斑斑的青铜。肩上扛着的农具是简单的,一般是铁锹、锄头或者木犁,代表了一种单纯的、简单的生活,昼夜一样往复巡回。小学生们扛着红缨枪,从教室出来列队走向操场,幼稚的喊杀声,传遍旷野,在已经出穗的玉米梢顶迅速传递。

年轻的画匠有一张瘦长的脸,淡黄色的眼瞳紧盯着眼前的每一个叶片,表情平静。他不知道身边的老妇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他只想着以自己的手艺挣一些零花钱,并在粮食奇缺的光阴里吃几顿饱饭。他仔细地画着每一笔,颜色早已调配好了,艳的红和艳的绿,有这样两种颜色已经足够。自然界的精华,已被最简单的手段萃取出来。花瓣柔弱的圆弧绲边,细腻的纹线,叶片的齿形卷边,湿润飘逸的叶脉,从空阔灰白的虚无中升起,就像一片翻卷飞扬的双彩烟雾,吸取了自己的全部视线。这里没有空间的透视关系,没有科学的检测绘制,也没有画家的复杂技法。一切似乎是笨拙的,只有直观、感受、想象,只合乎习惯和情理。在画匠看来,花卉和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尽可能地争得叶面向上的机会,这样,它们就可能以最大面积来承受露滴。它们都有着最优的排列原则,使叶片之间不会彼此遮蔽,阳光和空气可以轻松穿透,即使上面的叶子所包裹的露水流下来,也必定会被下面的叶子接住,来自上天的恩赐一定不会轻易浪费,被宠爱的必定能够承受宠爱。

为了画好每一片叶子,他曾在大雨滂沱中观察过那些柔弱者的表现。他看到,大树和花草都有着相似的生活策略,它们的叶子以许多层次完整组合,构筑了适于自己的生存体系,其中处处闪烁着宝贵的天赋思想。每一根旁枝末梢都是精密完善的,世间没有无用的东西,巧妙的设计无处不在。一场暴雨来临之前,一切都准备就绪。开始,风以某一角度斜切下来,仿佛一个剑法精妙的剑客,出其不意地频频出剑,轻盈、快速、节奏明快,紧跟在剑光后面的步伐依循着某一失传的古老心诀,唰——唰——唰——的声音出自千百年前一脉相承的神秘祖师。渐渐地,骤风携带着大雨点,从云头卸下来自大地深处的重力。重重叶片组合起来,一层层地缓解着雨滴的冲击,当雨水抵达底层幅面较为宽大的叶子时,已经失去了原始的烦躁,耐心地接受、被动地等待,使一切狂暴的事物慢慢地安静下来,变得温柔。从天庭发起的暴怒,最终以滚动于反卷下来的叶片上的水珠,抚摸和安慰替代了敌视,它将这来自土地根部的母性之爱,轻轻地,归还给土地。这是一朵花、一棵树从一粒种子就开始酝酿的、苦思冥想的结果,现在实现了。

要画出这一切,确实很难。不过不需要绞尽脑汁地描绘一切,只要将它们的姿态、骨架和明艳展现,就已经让人思之无穷。画家一会儿将颜色急速地涂抹到墙上,一会儿又陷入沉思。房子的主人就在身边,老妇人似乎已经完全理解了他所画的内容。透过早上刚刚擦亮的玻璃窗,小院里种满了白菜和豆荚,用枯干树枝支撑起来的三脚架上,豆荚和西红柿顺着盘旋的茎垂下来,四周栽了许多鲜花。看起来,老妇人是一个勤快的、热爱生活的人,不然她为什么栽种这么多的鲜花?红和绿彼此相映,孤独的人生并不是毫无诗意。他听到老妇人说:“叶子不要那么多”,还说:“我喜欢红,真正的红。”

画匠没想到,就在他为这个老妇人画完炕围之后不久,老妇人就病倒了。几个月后,她平静地去世。儿女们回来,发现她的被角里缝着一百元钱,正好够买一口中等材料制作的棺木。老妇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没有拖累和麻烦任何人,也没有为世界留下任何东西,没有遗产和遗言,甚至她生前阅尽沧桑的满脸皱纹也消失不见。她似乎更像一棵野草,悄悄地萌发,静静地枯萎。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和忧伤,只有房间四面的围墙上,新画的炕围画在发亮的油漆后面,放射着一片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