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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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末的风雨侵蚀着每家每户的屋顶,使那些呈弧形的斜面上长满青苔,并且有稀稀拉拉的茅草在摇动。已经在时间渗透中发灰的、暗淡的青瓦排成整齐的瓦垄,和农人扶犁刚刚翻过的田地,几乎具有完全相同的形式感。土地下面的无数草根仍然在新土里暗暗萌动,瓦顶下的人们同样在自己内心里不断产生新的想法。平凡、寂静的生活并不是死去的生活,恰好是最真实、最丰富的生活。平静的外表实际上是为了掩饰灵魂的活力。短暂、激烈的白日很快就过去了,有时人们似乎难以回忆这一天究竟做了些什么。到了入夜时分,人们并不急于安睡,而是在煤油灯下谈论着发生于很远时光里的事情。孩子们趴在大人们的膝盖上,渐渐地进入睡乡。窗外的风声轻轻地,鼾声一样忽轻忽重,邻家的猫叫极像婴儿的啼哭,有一点嘶哑,有一点迷惑,有一点忧伤。

天色蒙蒙,鸡声起伏,一切都活跃起来。仍然带有淡淡黑色的寂静,被各种农具的碰击和高高悬于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声打破。开始是军号的悠扬盘旋,接着是节奏缓慢的《东方红》乐曲。人们在夏天清凉的早晨出工,几千年间几乎从未变化的弯弯的锄头,月亮一样磨得发亮的锄刃,被连接在一个曲度适当的弧线上,长长的木柄已经被人们有力的、骨节粗大的手,捏出了某种独特的细腻纹络,自己的命运线已经从粗糙的手掌转移到木头上。

红色席卷了乡村的外表。初通文墨的人将劣质毛笔蘸饱了黑墨,尽情涂写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和别人的见解。语言是千篇一律的,几乎是一次次复制和抄袭。高高的戏台上,经常将一些人押到上面,戴上奇形怪状的尖顶纸帽,下面聚集的人群不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孩子们跟在后面,他们一眼就认出那个有点秃顶的老地主,据说他过去有很多土地,生活节俭,舍不得雇佣长工。仇恨被培育起来,孩子们已经有了莫名其妙的斗争冲动,他们有时向地主扔石头,很快被旁边的大人们制止。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有趣、快乐的游戏,和大人们一起享受着游戏生活。

事实上,农民们并不会被这样的生活所迷惑,他们深知自己的使命和生活的本来面目,不会因此忘掉村外的土地、庄稼和度过漫长日子所必需的粮食。米瓮里的存粮尽管小心地压上了手印,生怕别人拿走,可是它总是要减少的。最简单的真理促使人们走向田野,生产队队长用马蹄表掐算着人们干活的时间。实际上,农民们不需要严厉的驱赶,他知道自己必须一直走下去,不断地转圈,一圈,又一圈。

人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生活中虚幻的部分。破旧的房子需要粉刷,以接受更多的光亮,宽大的灶台上,家庭主妇们不愿每天面对水蒸气笼罩中的一片虚无,夜晚的暗淡灯光将什么照亮?乡村画匠开始登场,他们开始用色彩绘制无声的生活戏剧,以便填充预留的空白。画匠们开始思考,什么样的形象和色彩与眼前的生活匹配?他们拿出了各种预备好的工具,掏空了自己的囊袋,面对房间里的墙壁久久不肯落笔:以图画来映射已有的事物,可能是人类自文字创生以来就怀有的叙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