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乡村的春天是最好的季节,一年的起点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一些没有价值的劳动已经使人们感到不耐烦,他们期望真正的日子来临。那个时代的冬天,已经不是农闲季节,人民公社的社员们被集合起来,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就在高音喇叭播放的军号声中出发。他们携带着铁锹和十字镐,推着轮胎里打满了气的手推车,走向风卷细雪的旷野。几千年来农耕生活的节奏消失了,时间失去了内在的骨架,封冻的土地被镐头掘开,人们挖出一道道壕沟,将高处的土运到低洼地带,整个大地变得平整的欲望,主宰了人的生活。实际上更多的是毫无用处的劳动,冬天开挖的壕沟要在第二年春天填平,浪费廉价的人力仿佛天经地义,否则生活遗留的活力无处消耗。这是一个古代寓言的复活:一个神被罚在月亮上砍伐桂树,那树木被砍的地方很快愈合,这样无穷无尽的苦役仅为一个人设计。
天气渐渐转暖,飞雪停住了。在淡淡的晨雾中,燕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回到了屋檐下,忙着收拾寒冷的窝棚。它们张开Y字形尾羽,低低地飞着,划开空气时给我们带来最微小的风。人们顶着北风用原始的木犁翻开田垄,一个陌生秋天的遗址,收割后的禾茬和残余的积雪被一起埋在了下面,这意味着,过去已经消逝,车轮已经转到另一辐条旁边。
日子就这样被重新擦洗一遍。天也变得又高又蓝。小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新翻的土地上,每一脚踩下去都会陷下去,那些硬土块已经松散,土壤里的动物在柔软的地方醒来,一些甲虫从树木里爬出,武士一样的头盔比铁匠的铁砧还要明亮,似乎准备着一场决斗。这是其他昆虫登场的序幕。小学生们用自己已经被寒风吹裂的小手,从地边的布袋里抓出大把的玉米种子,然后列队向前。他们都是农夫的孩子,知道播种的步骤:先用一根木棍在土壤里插下去,拔出来时就会留下一个小洞,然后把三四粒玉米扔到那个小洞里,轻轻地,用脚踩住。一个掩埋的序列里含有整整一年的命运期待。死与生的秘密尽在其中,一切都在为时间前面的事物作预备,造物主为我们绘制了永恒的地图,一切都按照秘密的指引行进在自己的曲线上,忽强忽弱的风像牧羊人的歌唱,不断贴近耳边,向我们报讯。
过一些时候,人们就会清闲一些,短暂的休息是为了等待又一次繁忙的农事。这个间隙里,串门的农妇们谈论着身边发生的事情,张罗着请一个画匠来画炕围。画匠们走村串户争夺着生意。一个老画匠出现了,他已经秃顶,戴着一副陈旧的老花镜,眼镜的耳钩上裹着医用胶布。然而眼镜背后的目光是骄傲的,似乎藐视一切。据说,他曾经是一个学校的美术教师。
从此,他开始画炕围为生。妻子已经与他离异,他成为一个光棍汉,四处漂泊。不过,一开始没有什么人愿意请他作画,因为他画得很慢,色彩暗淡,又要求主人每饭备酒。在庄稼人看来,这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只有比较富裕的人家,才愿意让这样的人来为自己作画,因为老画匠的名声很大,其价值的估算已经不在于人们是否能够欣赏,而是其高昂的标价可以作为一种乡间炫耀的资本。老画匠的作画是认真的,他不断地把眼镜摘下又轻轻戴上,仔细审视着自己所画的每一朵花的花蕊和每一只鸟的羽毛。一次,一位农夫问他:“你画的这只鸟我没见过。”他说:“是的,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鸟,你不论画出什么样的鸟,世界上都有。”他不喜欢使用太多的红色,这经常不符合农人的偏好。有人说:“红色代表着喜气。”他回答:“红色少一点才珍贵,好的东西不能太多。”
老画匠从不妥协,总是按自己的想法作画。他总是认为,很多年之后人们才能懂得自己的深邃用意。生活中的细节也是这样,他总是用细长的手指花很多时间来卷好一支兰花烟,用剪刀裁出整齐的纸边,就像是商店里买来的香烟一样,卷好后放到一个已经空了的铁皮烟盒里。他经常在油灯下看自己画好的炕围,他得意地对主人说:“你看,这只鸟儿就要飞起来。”老画匠发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人理解的渴望,他的目光中含有湿润的东西,被细小的灯火照亮。可是在刚刚放下锄头的主人看来,那些鸟儿仍然停留在那儿,一条细细的花枝就足以托住它的重量。
作者和母亲、弟弟
作者童年
对绘画和生活的热爱,曾经耗尽了老画匠的全部青春,它还将继续耗尽他的一生光阴。他只能把最后的力量放在农家的炕围上,希望人们在睡梦中醒来都能看到自己的杰作。他常说,我所画的,精华都在最细微的地方。花儿毛茸茸的蕊柱上,蜜蜂正在寻找隐藏在底部的蜜腺,它知道必须耗尽自己的爱,才能探寻到最好的沉淀物。蝎子在石头上享受阳光,尾巴懒洋洋地卷曲,却保持着对世界的高度警觉。它是避邪的象征物,含有攻击冥冥之中不吉之物的毒腺。农人们知道被蝎子蜇过之后的剧烈疼痛,月光下,人们很远就会看见它的荧光闪动,它的甲壳里藏着在黑暗里才能放射出来的光芒。它在星光下行路,能够感受到地上最微小的震动,一些昆虫在远处行走的脚步,早已被它捕捉到了细小的节奏。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某种神性的证明,小小的蝎子有着先知一样的感知未来的激情。
据说,蝎子是最早的陆地拓荒者,它在四亿年前就完成了从海洋到陆地的爬行,大海的波涛最早将它推到了岸上,三亿年前遗留下来的蝎子化石,在紫外线的照射下依然能够发出强烈的光芒。现在,画匠在农家的炕围上画上了它,麻纸窗上的窗花上剪下了它的形象,这仅仅是一种巧合?一代又一代人从一个尾巴卷曲的形象里找到了什么?大自然的灵性灌注到一种神秘动物的符号里。在这里,它仅仅是个观望者,被许多鲜花和树木的阴影遮盖着,含义不明的种种图像,喜鹊、燕子和老鸹的叫声亦在无声中期待,因为它们最终不过是画匠笔下的色彩和线条,所有的人们并不会觉得这一切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