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拾 肆 章 : 不平則鳴,有龍則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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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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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倒是一脸平静,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以为意。而那位年轻道人却是憋不住了,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整个房间。
然而,笑过之后,他仿佛意识到周围气氛变得有些异样,于是赶忙止住笑声,并迅速转移话题说道:“你们瞧瞧这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啊!唉,在咱们这儿呢,大家都习惯叫它三春柳。可是这采摘时间明显不对呀,足足晚了七八天啊!如此一来,这药效可就要大打折扣喽。”
说着,年轻道人又指向一包草药,继续数落着:“再看看这包龙飞草,也就是俗称的姑娘腰啦。研磨成粉末的时候也太过马虎大意了吧!这粉质粗糙得很呐,根本达不到应有的标准嘛。”接着,他拿起另一包纸堆花,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满地抱怨道:“还有这杨家铺子也真是不像话!明明说好的三两,结果却少了一钱的分量!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就这样,年轻道人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挑出了一大堆毛病,几乎没有一样能让他感到满意的。看他这副架势,旁人还以为他和杨家药铺之间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过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会一直这么喋喋不休下去时,这位年轻道人却来了个出人意料的大转折,然后一锤定音般地总结道:“这铺子掌柜的心简直比那恶犬还要黑啊!他的良心恐怕早就被狗吃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嘛,所幸桌上这些药材还算齐全,用来煎药救人倒也是足够的。当然啦,要说这里面最大的功劳,还得归属于这位宁姚姑娘自身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强大的生命力。至于这杨家铺子嘛,最多也就只能算半个铜钱的关系罢了。
就在这时,那位年轻道人突然一拍自己的脑门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只见他迅速地铺开一张洁白如雪的素纸,然后提起笔来,开始在上面奋笔疾书。一边写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哎呀呀,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来来来,贫道现在马上再给你重新写一份煎药的方子。你可得听好了啊,陈平安,这煎药可是一件实实在在需要细心对待的精细活儿,千万不能有半点马虎哦!
要知道,贫道给你开的这份药方可不简单呐!它不但能够帮伤者治疗身上的伤痛,更厉害的是还可以巩固根本、培养元气呢!这就好比那兵家打仗一样,首先要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在此基础之上,通过巧妙的战术安排实现以战养战,从而取得最终的胜利。而我这药方正是如此,既温和又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呢,就是所需耗费的时间可能会稍微长一点。所以啊,你得多去买点药材回来备用才行,反正也就是花点银子的事儿嘛。
还有啊,关于什么时候该用猛火快速煎煮,什么时候又得改用小火慢慢熬煮,以及具体在哪个时辰煎药最合适等等这些细节问题,贫道都已经详详细细地写在了这张纸上了。总之,接下来整整一旬的时间里,陈平安你一定要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哟!”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呢?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应当有所担当,切不可遇到事情便推脱责任,否则岂不是白白让人家姑娘小瞧了去……”
当年轻道人说到“顶天立地”这四个字时,他那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竟不易察觉地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心中有着某种难言的感慨。
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药方,不过才占据了半张纸而已,但关于如何煎药的说明却足足用了整整两张纸。那些字皆是十分寻常的小楷,一笔一划都显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看着眼前的药方,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您难道之后就不再管这件事情了吗?这可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啊,道长您若是能亲自盯着,岂不是更为稳妥一些?”
听到这话,年轻道人面露无奈之色,轻声说道:“实在抱歉啊,小道这就要离开这座小镇了。在南涧国境内,我们这一脉的宗门即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典礼,小道想要赶过去亲眼看一看。”
陈平安一听,心中更是无奈万分,苦着脸说道:“道长,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字啊!就算给了我这药方和煎药的方法,我也看不懂啊!”
年轻道人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
陈平安刚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那位年轻道人却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来。只见他动作迅速地将手探入自己宽大的衣袖之中,摸索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
这枚印章小巧玲珑,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而淡雅的青色光芒,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神秘力量。年轻道人先是对着印面轻轻地呵了一口气,那口气如同一缕轻柔的春风,吹拂过印面之上。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印章重重地按在了书写药方的那张纸上。
随着印章落下,一道淡淡的青光闪过,纸张微微颤动了一下。待到年轻道人缓缓将印章从纸面提起时,原本空白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精致而古朴的图案和几行小字。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脸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神情,随后便又将印章收入到了袖子里。
做完这些,年轻道人把那张盖有印章的药方以及另外两张纸一同递到了陈平安手中,并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一定要好好收着啊,这小镇上的书籍大多都是私人珍藏之物,你想要购买可不容易。如果你真心想学写字,不妨就先从贫道给你的这副药方开始吧。”
这时,年轻道人转过头去,微笑着看向那位黑衣少女,缓声道:“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今日就此别过,期待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黑衣少女听闻此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郑重其事地点头回应道:“陆道长,后会有期!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若将来有用得着我之处,请尽管飞剑传书至倒悬山。不过,道长切记,一定不要忘了在书信上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恐怕不会轻易准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称呼后,年轻道人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少女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也不再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对屋内少年而言,不知道確會更好。
年轻道人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少年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黑衣少女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后,年轻道人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副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而且你还跟人家婢女稚圭眉来眼去「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羞赧的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年轻道人哑然失笑,“你招惹这么多小姑娘,不怕遭雷劈么?而且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位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遭雷劈?我还用得着怕这个?那不是道长你送我家门口了来的?我说让稚圭来你又不愿意当时我既然开门了,就要负责到底。”
年轻道人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黑衣少女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
“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
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
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年轻道人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少年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
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在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年轻道人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雨霜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草鞋少年,年轻道人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你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年轻道人即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
陈平安没有否认。
年轻道人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年轻道人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劲戳着少年的脑袋,像是要把这棵榆木脑袋给戳得开窍了,“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
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
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
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
说到最后,年轻道人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少年茫然失措。
这是少年在懂事后,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惧,手脚冰凉。
少年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年轻道人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
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
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也就认命吧。”
“道长,可是这件事儿你跟我说过了昂,我也去了一趟”
年轻道人不可察觉的笑了笑,开始推车,看到那个少年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起来帮忙!”
少年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年轻道人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
少年愕然。
之后道人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精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年轻道人倒像是个长辈了将车子弄出院子,少年说他来推出泥瓶巷,年轻道人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道人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年轻道人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
“贫道问你一句,可愿跟随我上山修道,你天赋资质虽然不好,但没事,贫道看你为人还算正派,这些时日相处的还行,就打算带在身边随我一同去往南涧国看看”
少年默不作声,随后只说,能不能让我再想想。
随后年轻道人说道“那等下次咱们见面时再告诉我答案吧”
最后年轻道人坚持不让少年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
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此时端坐在宋姓少年对面,双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壶,正在仔细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人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端详、摩挲、呵气,苻南华已经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爱不释手。
总有些人或物,会让人一见钟情,心生欢喜。对于眼光挑剔的苻南华而言,这把养心壶,正是此类。
虽说捡漏和打眼,只有一线之隔,可苻南华坚信自己这次是前者,而且捡的漏还不小。
他所在的老龙城,在东宝瓶洲南方众多宗门当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华是真正见识过大富贵的仙家子弟,这也是先前蔡金简处处示弱的缘由。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缩在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问道:“苻兄,既然东西真假已经确认无误,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很少被人称兄道弟的苻南华,压下心头淡淡的不适感,恋恋不舍地放下山魈壶,笑道:
“在下诚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开诚布公,一见面就直接说破此壶的真实价值,更不会如此磨磨蹭蹭,直白显露我对此壶的志在必得,为的就是以免双方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空耗光阴,还伤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华已经将你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买卖,以后能否福祸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神情真挚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这人特俗气,浑身铜臭,当然了,朋友也会认。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
如果有人跟我讲兄弟情,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人,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情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打小算盘做买卖?”
苻南华脸色冷了下来,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苻南华的态度变化,宋集薪好像浑然不觉,“喊你一声苻兄,拿出这把壶给你过眼,就是我的诚意了。既然大家都想着做成买卖,那就干脆利落点,苻兄你给出价钱,我点头或者摇头,我给你两次出价的机会。
两次过后,等于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任你许诺给我金山银海,对不住兄弟,我不卖了。”
“先前那块玉佩,算是我的见面礼,名为「老龙布雨」,算不得什么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宝,只是能够避暑、清心和避秽,尤其对冥想坐忘大为裨益。如果有一门道家上宗秘传的口诀作为辅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华笑容真诚,脸上并无半点倨傲施舍的神色,将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边,郑重其事道:
“我这袋子铜钱,叫供养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庙或是文昌阁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讲究和功用。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些瞧着像是黄金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便是说此物。
这一袋子金精供养钱,作为买壶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那块老龙佩,我苻南华敢说宋老弟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苻南华静等回复。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问道:“完啦?”
苻南华苦笑道:“说完了……”
少年却骤然翻脸,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滚你大爷!当大爷我是好糊弄的三岁稚童?!你们进入小镇之前,会有三袋铜钱,除去一袋子买路钱,之后每得手一份宝贝,无论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
一袋子铜钱,多则三十枚,少则二十枚。可你这只干瘪瘪的钱袋子,里头有没有十二枚?!做买卖,连这点诚信也不讲,也敢从小爷手里换机缘?”
苻南华,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轻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颤,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难起来,满脸涨红,眼眶泛出血丝,少年赶紧伸出一手,按住心口处,心跳剧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简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华逐渐放缓手指敲击的速度,少年脸色好转,苻南华笑眯眯问道:“既然第一次开价,没谈拢,那我就再开一次价格,二十四枚金精供养钱,你这把山魈壶,卖不卖?”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犹豫不决,眼见着对方有所动作,少年正要说法缓和形势,那位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老龙城少城主,已经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
宋集薪双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脸庞早已扭曲,狰狞中带着一丝狠辣笑意。
苻南华差点就要忍不住将这头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关头,步步登天、证道长生的大诱惑,仍是压过了个人好恶。于是他停下手指动作,放过了少年一马。
宋集薪大口喘气,眼神炙热,沙哑笑着。
苻南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少年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恨意,苻南华倒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陆离,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宋集薪呼吸越来越平稳,瘫靠在椅背上,抹去额头汗水,眼神熠熠道:
“我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本事,弹指间杀人,就无比的开心。”
苻南华一笑置之,不愧是让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这种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是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头顶上去。
不过老龙城的少城主,可不觉得自己在此成功截获机缘后,会比不上一个九岁之前,始终没能被人带离小镇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壶,半袋铜钱,抬头后,道:“苻南华,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除了卖给你一把山魈壶,再拿出一件不输给它的老物件。”
苻南华压下心中喜悦,尽量语气平淡道:“说说看……”
宋集薪也不卖关子兜圈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给我三袋子金精钱币,而不是两袋!”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苻南华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时,我今天在出门之前,你必须拿出那件值两袋金精的东西,让我亲自掌眼过目。”
宋集薪也点头道:“当然!”
苻南华问道:“那么第二个条件是?”
宋集薪缓缓道:“替我杀一个人。”
苻南华摇头道:“你既然连一袋子有多少颗铜钱都晓得,也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外乡人」,是不可以在此随意杀人的。否则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镇,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圣人再以仙家手段剥掉相关机缘,惨不忍睹,更连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机缘。”
宋集薪嘴角翘起,“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以静观其变,如何?
苻南华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想杀谁?”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华重新拿起那把小壶,感受着壶身的细腻肌理,随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对面,少年下意识揉了揉自己脖子,脸色奇差无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简到了顾家院门外,当时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顾自逛街去了,蔡金简推门而入后,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望着那个坐在长凳上的老人,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在书简湖潜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老夫?”蔡金简恭敬道:“晚辈云霞山蔡金简,十年前曾经跟随家父去往书简湖,观看老鼋驮碑出水的奇景,有幸远远看到前辈的风采,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老人点头道:“知道了……”
蔡金简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辈是想……”
被称为「截江真君」的「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计较你的不请自来,下不为例。出了院子,记得关门。”
蔡金简只是沉默片刻,便点头道:“晚辈先行告退。”
她还真就这么走了,而且没有忘记乖乖关上门,动作轻缓,滴水不漏。
院内,妇人望向院门那边,担忧问道:“仙长,她不像会善罢甘休,有没有麻烦?”拥有「真君」尊号的老人嗤笑道:“进了小镇,呼口气放个屁,可能都会有麻烦,难道为此就不要机缘了?”
妇人无言以对。
老人笑了,“我且问你,顾氏,如果你可以选择,是愿意让顾粲去往云霞山修行,还是跟随我去往书简湖?”
“莫急着回答。”
老人摆摆手,让妇人不要急于表态,缓缓道:“云霞山,是我东宝瓶洲二流垫底的山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则是大错特错,云霞山出产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宝,别说是东宝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
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门道观,与云霞山更是香火绵延千年,有着很深的关系。
而老夫,不过是书简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据着一座湖心岛,弟子屈指可数,奴仆不足百人。”
妇人顾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与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与仙长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让顾粲放着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随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记起一事,沉声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顾氏,你往细了说,以防万一。”
妇人愣了愣,捋了捋鬓角发丝,这才轻声说道:“那可怜孩子叫陈平安,爹娘都是镇上长大的人,他娘亲跟我关系还很好,模样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从没有见她和谁红过脸,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还真有点配不上她,不过烧瓷手艺不错。
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当上那座大龙窑的窑头。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那个暴雨夜,怕断了窑火,匆忙赶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说是去砍柴烧炭,贪图小便宜,闯入朝廷封禁的山头,给野兽叼进深山老林了,总之,尸体都没找着。
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脾气,对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镇上都要捎带些小礼物,小鼓、糖菩萨、老碎瓷,大体上来说,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还算安稳。”
“陈平安他爹死了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气很快就撑不住了,本来就不结实的身子,说垮就垮,不到一年时间,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头,看得我们这些老邻见了都发慌,完全认不出是当年那个顶水灵的俊俏女子了。
那个时候,就是陈平安那孩子照顾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买药熬药、烧饭炒菜,什么都做,孩子当时个子太矮,烧菜还得踩在板凳上。
还有,为了省钱给她娘亲买药,有些容易见着的药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卖给药铺。”
“估摸着有次是吃错了药草,背着背篓回到泥瓶巷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满地打滚。
吓得我们以为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全没了。当时我婆婆还在世,就说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谁吃苦,都走了,在阴间还能有个全家团圆。
后来,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好了,扛过了那场病,只是孩子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哦对了,仙师,陈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们小巷老一辈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算是一年当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来脏东西,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后,家里已经找不出一颗铜钱了。甚至那些个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去小镇别处地方,找那些同龄人换了吃食……”
妇人说到这里,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五月初五?有点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诀,袖有乾坤。
见妇人发呆,老人笑道:“你继续说便是。”
妇人哦了一声,“念在那么多年邻居情分上,我们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虽然不太敢把陈平安往自己家里带,但是时不时救济一下他,送几碗饭菜过去,这点小事情还是能做到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实在让人犯怵。
要不然没谁不打心眼心疼这个懂事孩子。当然了,有一说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就喜欢故意作践那个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当了窑工学徒,要知道他娘亲临死前。
可是要孩子答应她,将来哪怕当个乞丐,也绝对不许去龙窑做活的。那么孝顺听话一孩子,能够让他违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问道:“少年的爹娘,两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妇人只说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没人清楚了。老人说不碍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妇人一头雾水。
老人解释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无意间知晓了小镇秘密,可惜运气远不如你们家好,祖荫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
如此一来,自然让小镇外的某座宗门落了空,这可是好大一笔投入,一个小窑工,哪里赔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就加上他媳妇的,说来可笑,大概是那个窑工的死,对某些人来说太过轻巧,实在懒得耗费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瞒天过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简陋,也太不当回事了。”
妇人脸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妇人心思,笑问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妇人惨然一笑,“是有愧疚,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说反悔,绝对没有!”
老人点头道:“看出来了。”
妇人自言自语道:“如果换成陈平安他娘,处于我现在的位置,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
老人摇头道:“那倒未必。”
妇人没来由癫狂大声道:“她肯定会!”
老人也未生气她的无礼,只是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门槛上,“宁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墙壁,盘腿而坐,绿鞘狭刀横放膝前,“当然……但是涉及到机密和隐私的话,我不回答。”
陈平安问道:“你们来这里,一般会待上多久才离开?”
少女皱了皱眉头,“不一定,有些人运气好,可能当天来回,有些人运气差,一辈子就交待在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一个推断的话。
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着办。比如我们这拨人,一行八人,两拨属于狗大户,人傻钱多,他们一看就不像是能来去匆匆的,怎么都该在小镇上待个几天,那个戴高冠挂玉佩的公子哥,估摸着会相对顺利一些,有个傻大个,一门心思对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爷赏不赏这碗饭给他吃。”
陈平安追问道:“还有个人呢?”
“谁?”
“就是个子高高的,岁数不大的那个女人。”
“你喜欢她?”门口的陈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没有当真。
黑衣少女大概也觉得自己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神色沉重起来,“我其实听到你和陆道长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报仇?”
她叹了口气,“劝你一句,像你们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顶那些人的眼中,其实跟山脚的人没什么两样,不光是人家眼高于顶。
而是他们确实有资格看低你们,到了这个「末法之地」后,不说那个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个穿大红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呕血一大碗,反过来你使劲打他一拳,不敢说挠挠痒。
但最多就是让他感到一阵气闷,绝对伤不到脏腑。至于原因,很难掰扯清楚,主要还是我不擅长讲这个。”
陈平安背对屋子,望向门口,道:“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少女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她未必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怎么说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宽有窄,有阳关道,有独木桥,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蚂蚁,饿了从江河里抓几条鱼,道法有所小成,随意施展开来,误杀了鸟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大致懂了。”
然后少年有些沉闷,重新望向院门口。
其实他一点都不懂,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可以如此无所谓别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要是姑娘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好了。需要什么,只管说。”
“那你呢?”
“我认识一个人,这两天就去他那边住,你不用担心,他叫刘羡阳,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少女看着门槛上那个瘦弱背影,笑道:“谢谢!”
少年咧嘴一笑,挠挠头,没说什么客套话。他犹豫片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转头道:“宁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铜钱交给刘羡阳,让他以后帮我照看这栋宅子,也不用打扫,偶尔修补一下,加些新瓦,不让它漏雨就行,还有就是墙别塌,院门也别太破了。
如果能够在大年三十的时候,贴上门神和春联的话,是最好了!如果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不做也没关系。”
少女看到陈平安说到门神和春联的时候,少年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显而易见,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希冀着过年的时候,家门上能够有门神,门楣上能够有春字,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当那个了无牵挂、也无心结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膝盖,缓缓站起身的时候。
搁置在屋内桌面上的鞘内飞剑,骤然嘶鸣。
本章寫與貳零貳肆年拾貳月陸日拾貳點整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