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拾 伍 章 : 伍出其肆,以凡殺仙
〖漆園夢蝶,不過中材〗
就在苻南华走出屋子的时候,发现那个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鸡,老母鸡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鸡崽,低头啄食。
见到她后,苻南华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腼腆,还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回礼了。
苻南华拉开院门后,发现蔡金简竟然在等在小巷,兴致不高,他转身关上门,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看到一张抬起头望过来的容颜,苻南华突然发现这个丫鬟,本该满身泥土气息的贫贱少女,竟然有一双颇为不俗的眼眸,衬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绽放的嫩绿色。不过苻南华也未多想,姿色出众的女子,环肥燕瘦,风姿绰约。对于老龙城少主而言,确确实实是看腻了。和蔡金简并肩而行,苻南华问道:“怎么了,不顺利?机缘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够次次一锤定音,不用灰心丧气。”
蔡金简天生风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当然更是净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惊为天人,归根到底,终究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此时云霞山的仙子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应该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书简湖的地头蛇之一,截江真君刘志茂。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见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门师祖,来压我一个晚辈,从头到尾我只说了几句话,就给他赶出那个顾璨的院子。
苻南华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简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绝吗?”
苻南华笑道:“能够来此地寻找机缘的人物,谁没有点压箱底本事?如你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还好,根据小镇的规矩,越是修为高深,被镇压的力度越大,圣人之下,境界越是临近圣人,照理说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对吧?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得道高人拼着道行折损,也要施展神通的话。难不成当真还不如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蔡金简反驳道:“有圣人在此,他截江真君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
苻南华劝说道:“我们是来此是找善缘,不是来结怨的。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跟前辈们恶了关系,终归不美。”
蔡金简并非钻牛角尖的人物,点头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论。”
她苦着脸,楚楚可怜,“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经送给你十块云根石。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如何跟祖师爷们交待?”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华和蔡金简几乎同时精神一振,这绝非光线骤然明亮那么简单,两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迅速错开。
原本极为兴奋雀跃的苻南华,也冷静许多,他仔细思量这趟小巷之行,与蔡金简的结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对,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无纰漏才是,本就是一桩符合规矩的公平买卖,那位坐看此地风来风走、水起水落的圣人,岂会有插手的闲情逸致?那么这股压力来自何处?
难道是那个连名号也没听过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华的心思深远,蔡金简的想法更加简单,以为是被苻南华说中,截江真君确实动用了某种神通法术,对自己进行了监视。她一阵后怕,幸亏只是说了些埋怨言语,不曾放狠话说气话。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在大街上,距离泥瓶巷越远,两人心头的沉闷感觉便越轻,苻南华觉得那是机缘气数之重,蔡金简则感觉是家族负担之重。
抬头望着远处那座牌坊,苻南华好奇问道:“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没印象?即便我老龙城位于一洲极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啊。”
蔡金简压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门里还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没资格称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谀之词罢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敕封此人为真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君的头衔,给出去一个,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都拿不回来,加上元武帝祖辈们的大手大脚,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两个真君的名额,更不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沽名钓誉的旁门野修。”
苻南华恍然,“原来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镇王朝,都可以为君主收拢、压制和增长国运。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谓道教宗门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庙堂顶点,兵家的上柱国,儒家的大学士,也在此列。
蔡金简看似随意问道:“那个宋集薪如何?”
苻南华也随口回答道:“那个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聪颖,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简笑道:“不大?”
苻南华哈哈笑道:“不能说不大,只是不够大。”
两人走到牌坊下,苻南华意气风发,喃喃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蔡金简抬头望着「莫向外求」四字,心头空落落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顿悟,又全盘还给了这座小镇。
这让她异常烦躁起来。
——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属于大户门庭。除了悬挂匾额的大堂,还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额为「怀远堂」,并无署名,宋集薪总觉得仅凭字迹来看,不是什么大家手笔。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柜,丫鬟站在门口,她柔柔问道:“公子,生意没谈拢?”
宋集薪放下一串铃铛,坐回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那个老龙城的苻南华,不全是蠢货,一开始就没把我当做不谙世事的冤大头。只不过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想要与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来被我随便一诈,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为故弄玄虚,来点雷霆手段,就能恩威并施,唬住少爷我,比起让人捉摸不透的齐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婢女稚圭说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宋集薪做了个鬼脸,道:“那就差了十条泥瓶巷!”
少年丢给自家婢女一只袋子,“瞧瞧,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说的铜钱了。之前隔壁姓陈的,也得了一袋子,我当时就估摸着,他有这份天大财运砸头上,未必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这不就惹恼了那两对狗男女?我看接下来,姓陈的还有苦头要吃。
对了稚圭,我跟你说,来咱们家的家伙,自称是老龙城的少城主,听他口气,再看做派,最少不是个绣花枕头,还有这枚玉佩,说是什么「老龙布雨」,肯定值钱!”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绿可人的玉佩,已经被他挂在自己腰间,少年心底,觉得自己距离齐先生那种读书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开那只精美绣袋,轻声问道:“公子,能不能多挣些「铜钱」回来?”
宋集薪笑问道:“你喜欢?”
稚圭双指捻住一枚金色铜钱,摇了摇,开心笑道:““金晃晃的,瞧着多喜庆啊。”
宋集薪哑然失笑,“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欢,我就多弄几袋子回来。这些钱在外边,分别是放在横梁上的压胜钱,桃符上的迎春钱,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养钱,不过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仙家有仙家的说法。”
她笑眯起眼,像两条月牙儿,问道:“陈平安那袋?”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他?”
婢女察觉到自家公子的异样情绪,小心翼翼收起铜钱,系紧袋子,小声问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双手捂住脖子,拧了拧,云淡风轻道:“没事,想起一些破烂事。姓陈的那边,不着急,省得惹祸上身。倒是赵繇那书呆子,多半也会得到铜钱,他才好骗,公子我保管给你弄回一袋子来。”
宋集薪撇撇嘴,双手捂住脖子,拧了拧,云淡风轻道:“没事,想起一些破烂事。姓陈的那边,不着急,省得惹祸上身。倒是赵繇那书呆子,多半也会得到铜钱,他才好骗,公子我保管给你弄回一袋子来。”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没有继续解释,见自家公子没有说话的兴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来到院落,看到那条天生碍眼的四脚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晒着太阳,经常还打个滚,很享受的模样。
一阵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脚就踩在四脚蛇脑袋上,脚尖狠狠拧动。
可怜小家伙悲鸣不已。
她抬起脚,四脚蛇嗖一下窜走,满院子飞奔,不断撞墙。
自家这条土黄的四脚蛇。
贪食误入鱼篓的金色鲤鱼。
被顾粲养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鳅。
陈平安手上的螭龙镯子。
金木水火土,伍出其肆了。
看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四脚蛇,少女咧嘴一笑,满脸鄙夷,“蠢东西!”
——
孩子顾璨家的院子里,老人和妇人仍是相对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着掌心纹路蔓延的情况,心情并不轻松。
老人收起手,抬头问道:“顾氏,像你这样嫁给外乡男子的妇人,小镇上多不多?”
妇人摇头道:“应该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这边,就我一个。”
老人犹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些天机给她,“女孩的六岁、十二岁,男童的九岁和十八岁,分别是两个大门槛,前者需要自己跨过去,后者尚且能够凭借外力推一把,之后还有一事,就能够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贵之家,越有优势。开门,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两步,真正只能看机缘命数。尤其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只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妇人眼眸里满是笑意,“能够被仙长一眼看中,我家顾璨是能够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老人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镇长大的孩子,就意味着根骨资质其实并不出众,你家顾璨虽然没有九岁,但也不例外。妇人瞬间脸色难看至极。
老人抬起脚,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坏,当然重要,却并不是首位的,老天爷看得顺眼,就是路边一条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终登天凌云。
此次小镇破例允许这么多外人进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块庄稼地,水土再好,经过持续数千年的开垦、耕耘和收获后,加上期间还有多次不计代价的涸泽而渔,也会没落衰败,总有彻底贫瘠的一天。
此地风水底蕴,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大年份,每当一个人将死之时,回光返照,那时候的精气神,会变得尤其雄壮,你家顾粲,正是受惠于此,机缘之大,远超想象,以至于远远超过之前那些天赋异禀的小镇孩子。”
妇人嘴唇颤抖,竭力压抑自己的惊喜,一双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诱人韵味。
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当然,你也别贪心,有此大机缘之人,绝对不止你儿子一人,说句难听的,偌大一座东宝瓶洲,有资格独占这份气运的人,就算有,也一定还没生出来呢。”
妇人双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够了,足够了。”
老人想起那个云霞山的晚辈女子,讥讽道:“忙忙碌碌,殚精竭虑,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愚不可及。”随即老人笑了笑,“也对,云霞山那帮老东西,眼界从来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夫得了这份先机。拥有一座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本该财源滚滚,蒸蒸日上,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徒子徒孙来撑场面的地步。”
屋内,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许久的孩子,站在一条凳子上,趴在窗口,苦着脸乞求道:“娘亲,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证你的听话!”
妇人看了眼老仙长,后者点点头。
她这才去开了门,牵着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着脸轻声道:“小粲,不许捣乱,知不知道?!娘亲从来没有打过你,你要是敢不听话,娘亲真的会再打你一次。”
孩子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
顾璨搬来一条小板凳,自顾自坐下,跟娘亲和老人,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
孩子双手托起腮帮,“娘,你刚才和说书先生到底说了啥,我在屋里头听不清楚,你们再说说呗?”
老人咦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手腕摇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现在掌心,他低头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见白碗的水面上,涟漪阵阵,偶有水花溅起,一条黑线在白碗四处飞快游曳,时不时撞击碗壁,老人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随你去吧。”
为了收下这个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费尽心思,拼着折损数十年修为道行,才成功动了三次手脚。
一次是让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让其深信自己开悟。若是在小镇之外,当然绝无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趁之机。
其中第二次,则最是精巧,甚至连老人自己都觉得是神来之笔,便是让女子误以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老人当时让少年的开口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女子捕捉到这个细节。
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妇人顾氏一颗心有悬起来,生怕老仙长说出什么坏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
妇人尖叫出声。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人的千秋大业!”
妇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挥袖。
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栓的孩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老人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孩子愈发茫然,突然听到老人暴喝一声,“起来!”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粲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孩子骇然瞪大眼睛,只见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干破开云雾,缓缓移动。
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粲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这个从来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颤,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
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养着的那条小泥鳅,暴涨长大之后?
孩子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顾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颗巨大如山峰的头颅,从云海中缓缓游曳而至。孩子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粲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老人亲眼看到那颗头颅的临近,呢喃道:“天下奇观,无奇不有。”
——
陈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他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他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阴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而且其实少女的听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极其锋利。
在陈平安即将跑出院子的时候,黑衣少女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到,正要打开院门的时候,少女提高嗓门,“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转身跑回门槛那边,她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几分,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沙哑,道:
“第一,我们这些外人来到小镇之后。虽然如之前跟你所说,体魄强健胜过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们没什么两样。
第二,外人不可以在这里杀人。一旦违反,无论什么原因理由,都会被驱逐出去,注定一无所获,这个代价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这些外人,到了危急时刻。哪怕拼着两手空空,也一定会出手。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说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黑衣少女咧嘴一笑,神采飞扬的脸色,熠熠生辉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拍了拍横在膝盖上的绿色刀鞘,点头道:
“对!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剑,我就要做到无论是拔刀,还是出剑,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从一个慷慨激昂的远方女侠,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的邻家少女,眯眼笑问道:“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几座?”陈平安一脸茫然。
少女好像也看出少年的不感兴趣,顿时索然无味,挥挥手赶人:“最好把罐子买回来,我等着喝药呢。”
陈平安这次离开院子的脚步,慢了些,也平稳很多。
在他离开泥瓶巷没多久,不曾上锁的院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屋内黑衣少女睁开眼睛,她刚才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呼吸吐纳,望向门口那边,如临大敌。
桌上雪白剑鞘内的飞剑,蓦然寂静无声,无形中却多出一股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倒春寒,能够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门口,就像寻常走门窜户的街坊邻居,她没有跨过门槛,向屋内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对于小床板上膝上横刀的黑衣少女,反而视而不见。
稚圭打量许久,才终于看到那个大活人,满脸天真无邪道:“这位姐姐,你是谁呀?怎么坐在陈平安床上,我可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难不成这个死鬼又勾搭回来一个?”
宁姚看了不请自来的少女一眼,便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稚圭见她装聋作哑,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撇撇嘴,一脸嫌弃。
她看了眼桌上那柄剑鞘雪白的长剑,她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极深的恨意和惧意,隐约有金色丝线在瞳孔中疯狂游走。冻骨杀人。
这位婢女犹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跨过门槛,突然收回脚,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
“我进来了哦。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对吧?也是,这本来就是陈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认识好多年……
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我就是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给陈平安,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容易啊。”
絮絮叨叨,惺惺念念,让她和陈平安,像极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
婢女稚圭走入屋子后,风平浪静,她径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剑上打转。与此同时,黑衣少女也掏出年轻道人留给陈平安的三张纸,细细观摩,试图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只可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这些字,写得真是没有……味道……”
她清楚记得,家乡的那堵长墙之上,断断续续有十八个字,皆是有人以剑刻就,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镇压万妖的磅礴气势。
在她还是稚童的岁月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笔画当中,举目眺望。
故而对于小镇四字匾额「气冲斗牛」,少女是真的看不上眼。
婢女稚圭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约莫是尽量让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闺秀,面对着黑衣少女,笑眯眯柔声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宁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稚圭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惊讶,“姑娘你会说咱们这边的方言啊。”
宁姚又问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长剑,“你的?”
宁姚皱眉不言语。
黑衣少女不说话,稚圭也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墙角落,看着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钱的家当,这位婢女看得很仔细。在当窑工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光脚走遍了小镇周围所有的山山水水,一个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
只要别人肯教他东西,不管是粗浅入门的,还是晦涩难学的,陈平安都会花十二分力气去做。
至于最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陈平安都不管,当然想管也管不着。就像姚老头教他烧瓷手艺,总是抠抠搜搜,从不愿意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活。
但只要是姚老头开口说过、出手做过,陈平安就会做得异常认真。后来刘羡阳教他制作木弓、鱼竿等,陈平安也同样学得一丝不苟。
隔壁宋集薪说话向来刻薄,说陈平安的这种习性,按照书上说,叫作尽人事听天命,只可惜啊,陈平安根本没有什么好命。既然如此,还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挥挥手,笑容灿烂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养伤。有需要就喊一声,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是陈平安青梅竹马的朋友。”
宁姚面无表情。
婢女离开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内黑衣少女刚好能听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没有多少好看嘛。”
宁姚也有意无意轻轻说了一句,“这名字真俗气。”
稚圭关上院门的时候,有些用力,砰然作响。
宁姚重新闭上养神。
奇怪少女的造访,宁姚心无波澜。不过她是真的很不喜欢这座小镇,尤其不喜欢来此寻求机缘的修行中人,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说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缘故,并非自身有多高。
在少女宁姚心中,大道不该如此小。
——
草鞋少年走出泥瓶巷后,阳光有些刺眼,伸出右手遮在额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开始慢跑,脚步轻快。哪怕已经多次穿街过巷,仍是毫无疲惫。
毕竟对于习惯了上山下水的少年来说,这点路程实在是太不值一提,真正称得上艰辛的事情,是上山烧炭,一座龙窑每年需要用掉木炭两三万斤。
尤其是大雨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砍柴烧炭,那真是一种遭罪,少年曾经差点就死于一座建造时坍塌的炭窑里。
少年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讲些技巧,但是入门之后,就纯粹是靠力气吃饭了。
所以少年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拥有一种内在经受过千锤百炼后的精悍。
陈平安在一处十字巷口停下脚步,背靠墙壁,蹲下身,一手始终握拳,一手系紧草鞋。
这一刻,少年心如止水。
只是有些想念小镇上唯一的朋友。那个家伙曾经神神秘秘跟陈平安炫耀,说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在他爷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跃过了整条小溪。
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去自己尝试,挑了一处溪面最窄的地段,两人同时后退助跑,同时起跳,结果比陈平安还大几岁的刘羡阳一跃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发现到头顶有个黑影,嗖一下,继续向前,最终落在很远处。
在那之后,刘羡阳就再也没提过什么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在那之后的之后,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会经常自己去溪边,助跑,起跳,腾空,飞跃,摔落。
少年一次比一次接近对岸,乐此不疲。
有次忍不住偷偷远观,当刘羡阳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觉得那时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样。
少年飞跃溪水的时候,就像一头经常盘旋在小镇天空的捕蛇鹰。
苻南华见蔡金简有些兴致低落,便带着她随便四处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权且当做散心,期间夹杂一些关于东宝瓶洲南方的奇闻轶事,蔡金简仍然有些强颜欢笑。不过比起离开泥瓶巷后的烦躁,心情确实要好了许多。
她对于这位老龙城的贵公子,印象渐好,要知道老龙城虽然底蕴深厚,英才辈出,距离顶尖宗门只有一线之隔。
照理说比较二流垫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许多。但是云霞山这类传承有序、根正苗红的正统仙家,对老龙城这类偏居一隅的南方蛮夷,拥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若是以往遇见,不背后嘀咕一声南蛮子就算修养好的了。
蔡金简苦涩道:“苻兄,云根石虽是我们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说定,我便不会赖账,哪怕倾家荡产,也会偿还给苻兄。”苻南华安慰道:“顾璨家的机缘,是否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目前还不好说。”
蔡金简脸色黯然,摇头道:“截江真君刘志茂,声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则也没办法在书简湖有一席之地,这桩机缘,强求不得了。
一旦惹恼刘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门大真人的威势,怕就怕已经被刘志茂记恨上。
一旦离开小镇,没了圣人坐镇和规矩约束,天晓得刘志茂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想必苻兄在边境上,也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山门这趟随我来此寻宝的扈从,实力不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苻南华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为了那十块云根石,我老龙城也会护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简转头朝他嫣然一笑,翦水秋瞳,脉脉含情。
苻南华颇为自得,习惯性想要抚摸那块玉佩,摸了一个空,才记起自己的老龙布雨佩,已经送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简松了口气,走路的时候,脚步稍稍向左倾斜些许。
于是她的肩头轻轻触碰了一下苻南华。
泥瓶巷之行,蔡金简是做了一次计划外的押注,属于临时起意,却也小心权衡。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赌输了,代价就是十块价值连城的云根石,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小镇之行,充满了焦虑,无形中也对苻南华产生了依赖感,或者说产生了赌徒心性,十块云根石是赌,五十块不一样是赌?赌赢了,狠狠赚一个盆满钵盈,赌输了……
蔡金简觉得自己不会输,绝对不会,她可是云霞山的修行天赋第一人蔡金简!
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境界提升,势如破竹,蔡金简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臭水沟翻船。
在蔡金简心情好转的同时,感大局已定的苻南华,也有了真正欣赏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闲情逸致,不可否认,她是天生内媚的女子。
一旦与这种女子结为道侣,朝夕相处。无论修行还是床笫,皆可渐入佳境。
蔡金简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佬,亲口誉为「云根山风,飞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实是极为难得的道侣人选,靠山吃山、做惯了生意的云霞老祖们,这些年不计代价栽培蔡金简,未尝没有待价而沽的私心,仙家联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阀大姓的嫁娶,要更为慎重,看得也更加长远。
只是苻南华对云霞山实在没什么好感,将山门命运就放在蔡金简一个女人的肩头,实在不像话,这也是苻南华对云霞山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华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边某方势力的选定之人,还留着那件本名瓷器,那么你这次出手,就会惹来麻烦,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刘志茂,都有可能察觉到此事。”
蔡金简笑道:“苻兄可能专注于机缘线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小镇当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岁的时候。
若是没能被等了将近十年的「买瓷人」,找机会带离小镇,就意味着根骨天资先天不行,已经不太值钱,往后岁数越大,更加廉价,那些宗门帮派与其花一笔天价「领养钱」,来当冤大头,显然远远不如用来重金培养几个亲传子弟,来得实惠。”
蔡金简一提起那个草鞋少年,就满心厌恶,“凡夫俗子就该有凡夫俗子的觉悟!”
苻南华尽量小心措辞,劝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那少年见识短浅,哪里晓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贵,便是有所冒犯,教训一顿也够了,何须两次出手。”
苻南华觉得蔡金简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就暗藏玄机,与机缘有关。
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话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她当做秋蝉,其实是她才是黄雀。老龙城历经千辛万苦,加上给出远比正阳山、云霞山更加夸张的价格,才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零碎秘闻,苻南华才得以知道小镇三千年以来。
所谓机缘,在那场荡气回肠、千古绝唱的惨烈战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资卓绝的小镇孩子之外,确实一直只是前辈祖师们遗落此地的法宝器物而已。但是当这块福地面临彻底崩溃之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气象。
蔡金简有些闷闷不乐,“别提他了,想起来就恶心。”她随即秋水长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见戾气。只不过不愿坏了自己在苻南华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没有将心中所想诉诸于口。
如果将来在小镇之外遇上那少年贱种,她一定要让他死个痛快,而不只是拖着一副病秧子身躯,继续苟活十几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讨厌少年那双眼眸。内心深处,她有个自己从未深思的执念。
那种干干净净的眼神,她在以「无垢澄澈」著称的云霞山,修行这么多年,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过几次,生长于陋巷的贫寒少年,有什么资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拥有这份美好?
蔡金简歪头揉着眼皮子,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那双远山黛眉,愈发纤长。
蔡金简手指被烫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她当下显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讨苦吃的苻南华连忙亡羊补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讲究,当不得真。”
蔡金简嘴角翘起,侧过身,凝望着苻南华的侧脸,得意洋洋道:“被骗了吧?”
苻南华愣了愣,看着小女儿娇憨作态的蔡金简,他没来由有些心动。
他突然有些犹豫,对她的杀心开始摇摆不定,是不是与之成为一双神仙美眷,会更有利于老龙城势力北上的谋划?蔡金简一旦在此成功获得机缘,回到山门后,地位势必水涨船高,运作得当,甚至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历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谱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如此一来,老龙城就等于有了一块跳板,名正言顺渗透东宝瓶洲的腹地版图,从此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业,使得老龙城摆脱空有实力、却只能偏安割据的尴尬局面,数百年来饱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远处,几步外,就是横竖两条巷弄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华看到那个岔口,猛然惊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坚毅起来。
头戴高冠的苻南华,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乱我心志者,必杀之,以坚道心!
这一刻,苻南华再看向蔡金简,他的眼神、气态和心境,便恢复之前的洒脱了,纯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面,美人美景,皆可以养目。
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毕竟她在离开小镇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云陨。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骸骨。
听听,有些市井底层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华心胸,豁然开朗。
蔡金简侧着身,嗓音柔媚,笑问道:“南华,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她悄悄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
苻南华摇摇头笑了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从那条横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简身前,左手迅猛上挑。
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已经砸在云霞山仙子的腹部,势大力沉,尺寸间的骤然发力,竟然隐约有呼啸风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腰低头。
虽然少年右手劲道已经远超同龄人,但少年其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没入蔡金简的喉咙,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犹不罢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证这场偷袭不会有丝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鲜血喷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脚踝发力,以肩头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将其整个人狠狠撞入横向小巷中。
苻南华双脚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这位老龙城少主,头脑一片空白。
本章寫與貳零貳肆年拾貳月陆日下午肆点整。
——朱颜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