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空哭泣的夜（中）
和煦的烛光照亮桌上排开的真主安拉、圣子耶稣、太上老君和印度三神的雕塑与画像。
身穿一袭彩袍的中年女人合掌跪拜，双目紧闭，眉眼低垂。
“茱莉，快回来，别打搅你母亲。”
茱莉提起长裙，小心不碰到屋内的各种法器，缓步走出来。
“爸，”她拉长嘴角，用眼珠子滚一下，问，“妈妈加入宗教复兴会啦？”
“人到中年，总是会无聊去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约书亚·怀特点头，扶好金丝眼镜，领着茱莉赶到餐桌。
桌上摆着三盘意大利肉酱面，蔬菜沙拉、烤鳕鱼和一碗法式洋葱汤。
看似丰盛，但茱莉一闻那味道就知道，全是预制菜。
她白了眼父亲，约书亚尴尬一笑，道：“今天暴雨，没办法送来新鲜的食材，凑活吃。”
父女面对面坐下，开始享用晚餐。
茱莉卷起一叉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咸香的味道刚刚弥漫开来，就听见父亲说：“以后都不去垃圾层了吗？”
茱莉好险没噎死，她咳嗽两声，眼睛往斜向上瞟，翘起嘴巴，露出两个酒窝，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呀....嘻嘻。”
“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连这么大动作都反应不过来，”约书亚切下一块鳕鱼，问，“你的工作，和那个马修有关系吗？”
“呃....”
茱莉虽然没回答，但约书亚显然得到了答案。
“你和他上了几次床了？”
“爸！”茱莉被这问题吓一跳，伸出玉手掐住父亲的大腿肉，嗔怪道，“你说什么呢？”
“茱莉，即便保守如我，在这个时代，也不会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了，”女儿的掐击不仅不疼，反而显得可爱，约书亚说道，“性是人的本能，你没必要害羞。”
“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茱莉红着脸叫道，“就，玩玩游戏，聊聊天，工作什么的。就是朋友！”
“是嘛....也好。”
餐桌又陷入沉寂。
茱莉小眼珠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实在憋不住问道：“我还以为你.......讨厌他。”
“我讨厌他的身份，但我更尊重你的意愿。除了他的外在，我更希望你考虑他的理想，品性，”约书亚叉上一块鳕鱼肉放到茱莉的碗里，抬头看她，道，“到最后你会发现，冲动与肉欲短暂易逝，如浮在沙丘上的沙砾。在时间长河里巍然不动的只能是一对灵魂的相互理解、宽容与体谅。”
“而那样一对灵魂的相遇，在这个一切人把一切人当做商品和工具的时代，是一个无法再造的奇迹。”
“爸...”茱莉不开心地撅起了嘴巴，“老是这样，跟个仿生人似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约书亚宠溺地笑起来，撇开这些奇怪的话题，说，“我们来复习一下你今天的课程吧。讲的是什么？”
“一堂实践课，讲枪伤的处理......”
“都有什么内容？”
“嗯....”茱莉用食指抵住下唇，思索道，“第一步是要保证枪击现场的安全，然后第一件要紧事是止血......”
医生与医生女儿开始谈论他们更熟悉的话题，到了最后，茱莉的瓦克跳出来一则紧急推送，她习惯性地点开瞟一眼，嘴里还不忘继续复习：“尽量避免大幅度移动受伤者，尤其是枪伤发生在胸部、腹部或颈部等关键部位时......”
她突然说不出话了。
那则推送的标题是“赛博精神病大闹新约克城市轻轨，袭击跃迁阶梯！点击观看现场直播！”。
画面里，行凶者戴着羊角猩红面具，在镜头面前竖起中指，手中重机枪喷发的恐怖火力震碎镜头，打出无数彩色的故障色块。
马修.....
茱莉放下筷子，跑上楼去，进屋锁门。
约书亚的疑问没有追上她的脚步。
“茱莉，你要去哪？！”
.................
“我要回家了！”
天空朝房间里喊一声，绑好鞋带，在公司的地板上蹭掉刚刚在训练场沾上的泥，又发觉有些不对，拿来拖把将它清扫干净。
公司的地板没有铺装任何东西，只有灰色的水泥，看着就像个刚造好的毛坯房。
于是天空想起马修哥哥成天到晚的抱怨声——“缺钱！”
老板也会缺钱吗？天空还以为，钱这种东西，就是从他们那儿生出来的。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了，天空提起枪，想起伊莱拉还没和自己道别。
以往，他说一句“我要回家了”，伊莱拉姐姐都是要出来和他道别的。
发生什么事了？
他跑到二楼的办公室外，推门探头进去：“我要回家了。”
只见伊莱拉眼睛紧盯着手中瓦克，里面传出激烈的枪声和螺旋桨的轰鸣。
她回过神来，愣愣道：“知道了....再见。”
天空满意地回她一个笑容，回头离开的时候，还听到新闻播报的声音。
“目前曼哈顿区跃迁阶梯的守军已经全灭，麦克斯韦集团持有人表示......”
克罗托的工作室在走道尽头，听说原先只是一个储藏室，空间很小，但还算干净。
天空敲敲门，推开进去，父亲正佝偻着背，在台灯下用纸笔做草稿。
“爸！”他张开手放在嘴边，轻唤一声，“回家了。”
克罗托连脸都没转过来分毫，他像一台纹丝不动被钉好的机器，只有嘴皮子在动。
“我遇到了难题，雨这么大，今天我就不回去了。”
“好。”天空并没有感到奇怪，这样的情况以往也有，每到这个时候，他都要担负起作为哥哥的责任，照顾雨露和阳光。
“对了，”克罗托递过来一个精美的包装盒，“记得把这个带给阳光。”
“啥？”天空接过礼物，那是一对外形精美、小巧的耳机，牌子是“跑步者WN30”。
“哇！”看着包装上的商品图，天空突然想起来，兴奋地说，“这不是你以前答应给安娜阿姨的那个耳机吗！”
“你知道她喜欢唱歌，对，阳光也喜欢唱歌，”天空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兴奋劲，一说起来就没完，“话说爸爸，我当初就感觉你喜欢安娜阿姨，你是不是——”
傻小子意识到不对劲了。
“注意安全。”克罗托没有说其他话，窗外的雨声自在替他悲鸣。
“好。”
天空转身离开，看到窗外的雨势，想了想，拿起两块布，一块包住窥视者狙击枪，一块包住耳机盒，撑起伞一路走回家。
垃圾层毫无架构的排水系统让每条街道都汹涌着洪流，从牛肝菌街一路到四号贫民窟，天空的鞋被浸透，脚趾头的皮都开始发皱。
在贫民窟口，他看到迎面急匆匆走来几个鬼火帮众。
天空记得伊莱拉姐姐对他的吩咐，就慌忙检查自己的狙击步枪有没有被布包裹严实。
狭窄的过道里，鬼火帮帮众挤开他，有人盯上天空手上的东西，但似乎情况紧急，没有再去探究。
他们还在一言一语讨论着什么事。
“妈的，你知道那个仿生人把艾马尔和凯勒撕成多少片了吗？”
“多少？”
“数都数不清！”
在楼梯上，天空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祥的预感扒住心头，胸口猛地发闷。
脚步渐渐加快，他一直走到他们家那层楼，有丝丝血迹从门缝里流出来，在由塑料板和生锈铁皮搭成的地板上汇聚成一团暗沉的恶意。
他慌张推开门，看到满屋的鲜血、碎肉、骨渣、脑浆，混在一起，像是一团团糊糊，从这里涂到那里，一脚踩上去再抬起，鞋底与地面都拉出道道丝线，就好像那些广告牌上展示的名为芝士的美食。
在房间尽头，天空看到阳光替他剪的那堆星星洒落满地，泡在血泊里。
耳机盒跌落地面，在发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个疑问之前，天空就已经开始哭泣。
他其实哭得很大声，可是雨势太凶，把它盖住，就好像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