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和愤怒

傍晚时，尤其是一周中有足球训练的那两天，卢卡时不时会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哭哭啼啼，还时常痛骂自己的父母。卢卡的父亲不理解，但他很伤心——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孩子这样。当儿子伤心时，父亲努力克制自己；当儿子咄咄逼人时，父亲气愤不已。他无法了解原因，也无法让孩子平静下来。与其他人一样，父亲也会时常恼羞成怒。当卢卡抽泣时，父亲有时会责骂他，有时甚至会直接嘲讽他：“像个娘娘腔一样哭哭啼啼，你都不害臊吗？”

但这样说根本无济于事。每当这时，只有9岁的小卢卡会更加封闭自己。于是，沉默来临。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父子俩在电视机前一言不发。或许，父子俩根本不关心播放的节目，因为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时，父亲会试图打破沉默，却使气氛更加沉重。

“今天训练得怎么样？”父亲问道。

“挺好。”这就是唯一的回答。

可实际上，训练一点都不顺利。队友们取笑卢卡，因为他们觉得卢卡太“菜”了。甚至有人怂恿教练说，不希望卢卡留在队里，他们认为卢卡会害得大家输掉比赛。

前几次，卢卡还试着跟父亲说自己不想再踢足球了。可是，父亲是铁杆球迷，每周至少要和朋友踢上一场球，他听到这句话非常生气：“这种话我一点都不想听。足球是全世界最美好的运动。”

一个周日的上午，在吃午饭之前，卢卡试图和父亲继续谈话，他讲述了刚刚比赛结束后在更衣室里发生的事情。几个队友编了一首合唱歌曲来取笑他。小卢卡强撑着，努力解释，队友们取笑的内容与他的阴茎尺寸有关。可说到这里，父亲突然打断他：“你觉得跟我说这些肮脏的事情合适吗？你应该思考怎样踢球，怎样更加努力。成功之后你就知道了，他们再也不会取笑你了。”

这时，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午饭准备好了。”卢卡还没坐到桌子旁，只是两眼看着盘子，问道：“这是什么？”

“大杂烩，”妈妈回答，她用甜甜的声音接着说道，“下面是你非常喜欢的烤面包片。”

“你很清楚，我不喜欢大杂烩！”孩子大吼一声，接着抓起盘子，扔到了地上。

后续的剧情不难想象。隔壁邻居都能听见父亲的怒吼和母亲压抑的哭泣声。

或许，之后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更令人难以想象。当父亲在家时，卢卡似乎在寻找任何能够发泄的出口，借以宣泄自己的怒火。而作为成年人的父亲，他的怒火则更为猛烈。嘶叫和惩罚成为白天的日常，而夜晚的和平远比战争少得多。卢卡将自己封闭在深深的悲伤中，他会为了一点小事默默抽泣，当父母请求他解释时，他也只会用单字作为回答（前提是他肯回答的时候）。可矛盾的是，这些时刻似乎是家庭中最为美好的时刻，因为若非如此，孩子便会大发脾气，或是大吵大闹，情况会更加难以忍受——父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家庭的宁静也成为遥不可及的回忆。父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谁允许你这么对我的？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当父亲吼出这些话时，如果怒目圆睁，咄咄逼人，雷霆之火能够吓到小卢卡的话，卢卡会低下头，沉默片刻。不过，这片刻的安静通常不会持续太久。风暴随时准备好再次爆发，可能是几天后，而且新的风暴通常会伴随着暴力。

请注意，我并非在评判卢卡的爸爸，更没有评判他的妈妈。这是因为，首先，评判会带来伤害；其次，卢卡的爸爸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的儿子有必要参加体育运动（理论上讲，他是对的）。此外，父亲将卢卡送去独自参加训练的原因是他认为这能提高儿子的独立性。父亲还认为，卢卡的一些队友将来一定会缺乏阳刚之气，因为他们在9岁、10岁的年纪，仍需要母亲陪伴在身边，有时他们的母亲甚至会在更衣室里陪伴他们。最后，当卢卡怒气冲冲地对父亲讲话时——父亲有完美的理由，当然永远是理论上的——父亲会告诉儿子，这种表现不对，他应该遵守一些规则，首先要尊重父母。

但是……

我们试着将剧情倒回去。“傍晚时，尤其是一周中有足球训练的那两天，卢卡时不时会因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哭哭啼啼，还时常责骂自己的父母。”到底发生了什么？哭泣表达了悲伤；常常用攻击性的语言顶撞爸爸和妈妈，这意味着愤怒。悲伤和愤怒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卢卡是在表达，或者更好的说法是，他在尝试表达他的情绪。可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他不理解，也看不见。从表面来看，卢卡的故事与劳拉的故事完全不同，可从更深层来看，我们能够找到两者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这两个故事中，父母似乎非常有必要佩戴一副眼镜，因为他们“看不见”。

不仅如此。或许只有眼镜还不够，因为眼镜只能帮我们更好地看清外部的世界。在这两个故事中，是他们的内心世界变得模糊不清。那天晚上，当卢卡告诉父亲他的队友们编了一首歌来取笑他的生殖器时，父亲非常难过。他愤怒了，是的，但不是因为儿子，而是因为他的队友。在那一刻，父亲多么希望当时自己能在更衣室，能够听到这些，能够保护卢卡，并反击回去。可他不在那里。那天傍晚，需要为恶作剧负责的人，同样不在那里。在父亲面前的，只有卢卡。于是，就连父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将所有的雷霆之火发泄到了最近的“避雷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