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幻:《红楼梦》的神话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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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二 虚空中的梦幻舞台

奚淞

想来,如果不是相识半世纪的老友先勇授意,也不会发生“趋势教育”邀我参加《红楼梦》讲座的事罢。计划中,与先勇相对座谈的题目是——“《红楼梦》的神话架构与儒、释、道的交互意义”。然而,这不期而来的邀约却令我大大紧张起来。

衔命谈《红楼梦》,令我重新翻开尘封已久的经典巨著,钻出钻进,真个是钻出满头红尘。说实在,对《红楼梦》我一直是有些情怯、害怕的。

犹记少年时读《红楼梦》,对于其中繁密的人物、衣食细节描写不太耐烦,但对于宝黛之间生死缱绻的情爱,其感动超过了莎翁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但特别的是,每当我涉入大观园中繁华无限、青春笑语情境,往往感受到一份莫名的萧瑟和孤伶,令我为之悚然、肃然,仿佛天地间更有超然巨眼,正凝视这群小儿女的命运。

或如同《红楼梦》二十三回中,黛玉漫步园中,偶然飘来昆曲笙笛,是梨香院隔墙有小旦正练习演唱《牡丹亭》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黛玉听了不由得心动神摇、站立不住,痴坐在一块山子石边……

直到我中年学佛,读《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数语道破生命的现象和本质。我乃明白那穿透红楼热闹欢爱场景的,仿佛有远方山寺的晨钟暮鼓响起,预告了繁华落尽、好梦成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观园故事终局。这应该也是许多红书读者在掩卷后,如我一般,始终挥之不去的生命天问罢。

爱欲和伤痛底层藏着人生大谜。曹雪芹书序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对于曹雪芹留下的这部宛如大灯谜式的文学巨著,先勇赞之为“天书”“天下第一奇书”,三百年来,谁解其中味?我读红书至百二十回卷末,见削发出家的宝玉光头赤足,在毗陵驿渡头,向父亲所在的泊船倒身四拜。我仿佛看到蒙蒙落雪遍覆世间,平等消弭了一切坎坷悲欢。至此那古神话中女娲补天弃用的一块顽石,便也历经红楼梦幻,转贪爱为无尽悲心,证成通灵宝玉了。

从文艺转向生命的追问乃至学佛,是我的生命历程。要谢谢知我甚深的老友先勇,把我从佛堂禅关中拉拔出来,仔细参一参这段红楼公案。对我而言,实在收益甚多。

诚如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所说:除非是借着梦与神话,否则难以通达生命的集体潜意识。而人类文明若不能与此深层心性沟通,将成为危险、恶魔式的文明。这回我反复研读曹雪芹这本谜语般的天书,仿佛面对一片渊深巨镜;我之所见,虽不脱个人思辨,想来也能会同三百年来许多红书的爱好者,借此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风月宝鉴”,多少照鉴了自己的灵魂罢。

为了参加与先勇对谈讲座,一向习惯图像性思考的我,整理对红楼神话结构所能达成的理解,用毛笔绘成一张“梦幻舞台”图档,以作为座谈时向听众列举的纲要。

图档“梦幻舞台”完成,概略是这样的:在“孽海情天”的虚空中,竖立一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联的舞台柱,上方悬“太虚幻境”匾额作梁。宛如传统地方戏曲舞台般,台上贴出五张待演出的剧目,以墨汁鲜明的大字依序写出:“石头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情僧录”乃至压轴大戏“红楼梦”。

这图档上列出的剧目大纲可不是我瞎掰的。经过好一段时间研究《红楼梦》重重包裹的神话和象征,我发现解谜之道不在天边,其实近在眼前。君不见作者曹雪芹早在《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前段,就已为这本天书一口气定下四个标题,再加上他向读者预示对“梦、幻”二字的特别提醒,就合成五则标题了。还有什么线索,比得上这五则标题更像是解密的钥匙呢?

最后,我以细线在虚空中圈出了曼陀罗形圆周,作为“梦幻剧场”的范畴。设计出这似有若无、包围一切剧情故事的细细虚线,其实是我想追究书中隐藏着一位最不为人留意的角色。且看这出红楼大戏、众多演员中,谁才是第一位登场又最后离场的女性?原来是那位最早被疯僧说成“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三岁女娃娃甄英莲!谁看见这甄(真)竟出入于贾(假)府大观园舞台?而这英莲又化名为香菱、成熟为秋菱,无怨无尤地历尽生命苦难,回归本名甄英莲(甄者“本真”,英莲则“应当化莲”),被父亲携往太虚幻境销案……这段包括全书而又令人视若无睹,所谓“草蛇灰线”般处理故事情节的文学手法,其密意何在?待座谈时,再详说罢。

图档完成,我参与《红楼梦》讲座的心也就比较笃定了。

很开心,能够与先勇一起说《红楼梦》。二〇一八年初夏,在台湾大学博雅教学馆101教室,两人围绕《红楼梦》的神话结构而谈。因为有屏幕将“梦幻舞台”图档依序逐次展现,谈话十分顺利。然而预定只有两小时对谈,不料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若不谈完哪能罢休?

“糟了,”我对满堂听众说,“这下子可要说到天黑了。好罢,你们想打瞌睡的,尽管打瞌睡;要逃命的,别作声,站起身悄悄离开就是了。”听众想来多属“红迷”,不少人报以笑声和鼓掌。就在兴致勃勃的氛围中,一场红楼梦幻便足足说了四个小时,直到黄昏才散会。

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

天涯喜相见,披豁对吾真。

挽着先勇手臂走出杜鹃花校园时,想到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诗句,觉得能与老友如此兴会淋漓地畅谈《红楼梦》,真是太稀罕难得了。

是为《红楼梦幻》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