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的梦幻舞台
《红楼梦》的神话架构与儒、释、道的交互意义
主办:趋势教育基金会
时间:二〇一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地点:台湾大学博雅教学馆
讲者:
文学家 白先勇
手艺人 奚 淞
▌白先勇:
这一系列《红楼梦》讲座,非常谢谢趋势科技执行长陈怡蓁,她现在是标准红迷。(“白迷!”陈怡蓁在座位上说。众笑)我在台大讲了一百个钟头的《红楼梦》,是她促成的。一百个钟头也不够,还要继续;的确,这本书是讲不完的。
今天非常特别,我们请到了对《红楼梦》有特别看法的我五十年的老友——奚淞。
《红楼梦》这本书,我说它是天书、秘籍,可以包容各种层次的看法。今天主要谈的是《红楼梦》的神话架构跟儒、释、道三家互动的关系。如果你从《红楼梦》架构来看,它是二元结构。从上一层、宏观的来看,它是一个神话架构,包括了佛、道神话,还有中国古神话。它下面那一层,即第二层是写实架构,也就是贾府大观园现实世界。妙在这里,两重天地之间,书中角色可以上天下地;如贾宝玉可以一下子上天、一下子下地,你一点不觉得奇怪。
我们今天主要谈谈上面那一层——属于宏观的那一层,从神话、寓言来讲起。我特别请奚淞来,我想,多少年来奚淞一直关注佛法,对佛法很有修养。此外,早些年他在《汉声杂志》、汉声出版社工作,当时他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探索中国的创世神话。从古到今的神话除了佛、道神话,还有我们自己中国的神话。这方面,奚淞还参与了许多次民俗田野调查(field study),所以他对中国的神话了解甚深。
我想光是对佛法或道家哲学有研究、有修养的人很多,但是奚淞和一般学者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一个艺术家。他画佛像、观音像,他的佛画可能在座很多人都观赏过了。同时他也是个作家。他在文学上的修养包括了小说以及细致的散文。奚淞了解佛、道及中国古神话,兼具对艺术和文学的感性,所以我今天请他来讲《红楼梦》,跟他一起做一番对谈。在我是很难得的机会,同时,今天大家在此共聚也非常难得。
当然我和奚淞是很老很老的朋友,大概在一九八六年,那时候我做了个演讲,题目是“贾宝玉的俗缘”,谈贾宝玉跟蒋玉菡以及花袭人之间的关系,这段关系牵动了《红楼梦》的结局意义。这段演讲就是奚淞替我整理的,他在整理之间,也提出了许多让我有启发的见解。关于那一篇文章,如果在座有买我的书——《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书里最后附的那篇文章,就是我们两个的合作。
我们今天又一次结上红楼因缘,而且我们的老朋友施叔青也来了,大家聚在一起,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奚淞:
非常高兴能够有白先勇和“趋势”的邀请,让我来试作《红楼梦》有关古神话和佛学方面的解说,其实是很大胆的事;接受了这个工作以后,我钻出钻进《红楼梦》,一头都是灰,真个是红尘滚滚。
说起这段因缘很有趣,有一天先勇来我家,在一楼有小庭院的茶室聊天。先勇三句不离本行,要不就是谈《牡丹亭》,要不就是说《红楼梦》,反正一讲便没完没了;这十几年来,我总是听着的多。那天说红楼,不知如何说到二十八回里贾宝玉在行酒令中作词,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红豆词》是一首始终被传唱、好听的歌。我接口说:“这红豆,指的就是林黛玉。”先勇讶异地说:“啊,怎么说,为什么红豆是林黛玉?”
我道:“绛珠啊,不就是红豆的意思;黛玉前生是‘绛珠仙子’么(第一回)。”
他说:“欸,你怎么想到绛珠就是红豆,我倒是从来没往这里想。”
我说:“你看,就在这儿,院子里随生随长,神话里的绛珠仙子就在身边。”
最近大概稍微关心植物的人,都可能察觉,有一种纤细的草本植物突破了生物的国界,泥地任何角落都冒出头来;几乎一年到头,任何不起眼的墙边草丛,结出一串串鲜艳耀眼、宛如珊瑚珠般的小果果来,有人取名为“珍珠一串红”。
我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想说:“这不是林黛玉吗?”
神话似乎永远伴随着我们。其实我们活着也就是一种神话。而林黛玉呢,这位绛珠仙子,也就来到台湾,到处都在生长。
也就因为这样一下子由园中野草引起的灵感和兴奋,先勇觉得:“哎,好高兴。以前觉得《红豆词》中‘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中的‘红豆’,是来自于王维的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文学典故太有名了,所以他没想到《红豆词》中的红豆是影射绛珠,原来作者是在为绛珠仙子的以血泪还情债做了一个伏笔。那下面呢:“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指的不就是《红楼梦》神话架构中的“青埂山”吗?不就是“灵川河”吗?
因为这样的引起,当先勇邀我从佛法角度谈谈《红楼梦》时,我似乎也觉得可以讲点什么。结果糟糕了,一开口便得牵连到《红楼梦》全体绵密的神话架构,宛如一部重重叠叠的大灯谜。真的像先勇所说:这是一部天书,也是千古人生之谜。
对喜爱佛学的我而言,曹雪芹巨著犹如一面渊深大镜,镜面幻化出缤纷热烈、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但反转来看这片风月宝鉴,便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常寂光土,也即佛法的大圆镜智。既然答应了演讲,就只能尽我所能知,就佛学和神话象征的部分,进行一番剖析。
怎么来呈现它呢?我想先勇曾经说过,曹雪芹的身世,就是在雍正年间,家里祖先被抄了家以后,作为白旗贵族子弟,同时也是一个汉人,他遁隐在民间、游荡在民间;也票戏,也做手艺,他什么都会,特别是对戏曲简直是爱好到不行。
在写作方面,他把一部《红楼梦》披阅十载、五度地修改;最后呢,又把它分成回目,一章一章地调理成形。这辛苦完成的文学形式,经先勇一语道破:说《红楼梦》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每一章回目都处理得像民间戏曲中的折子戏,可说是自明代汤显祖以降,最动人的戏曲故事。
我想,虽然不能够像先勇对《红楼梦》的血肉有那么多的了解,可是我至少可以就神话架构,为它打造一个象征式的戏台出来;我为此次演讲,设计了“梦幻舞台”图档,希望在演讲的分析过程中让大家看一看,这神话中的梦幻舞台是怎么在虚空中逐次增搭完成的。
十九世纪末,一位非常好的作家和剧作家——斯特林堡[*],他的《梦幻剧》[†]中有一句话令我难忘:
“时间和空间皆属虚幻,梦演出它的戏剧。”
它展开一个梦的世界,其实也可能是更深一层地潜入于现代物理学、生物学,或者心理学,就是要我们重新从我们跟着感官走的、这个狭隘的现象世界解脱出来,见证无限量的心性领域。
中国传统在儒、道、释三家合流以后,触及了深于表面现象的心性的世界。一般人只活在表象情境中,可是我们不知道生命经过淬炼后,可以认识到广大、无法形容的心性世界。
那也就是孟子讲的“尽其心、知其性”。就是只要你把你的心尽了、吃透了以后,你就会进到整个的天性里面去,便就是完整的“明心见性”。
谈到心境与心性,我觉得又有几句话,能够恰到好处地评论整个《红楼梦》的神话架构。说这几句话的人,比曹雪芹要早生一百多年,那就是写《牡丹亭》的汤显祖。从他“临川四梦”四出戏剧中捡点出三句话——“因情成梦”“梦了为觉”“情了为佛”,我觉得可以为整部《红楼梦》做一番定场界说。
第一句话是“因情成梦”——因为情所以成梦。人之情动来自很深的潜意识、本能的牵引。所谓的“潜意识”就像是处于深睡状态的业力种子,冥漠中一念牵引,引出情动,导致了种种“生、住、异、灭”的现象变幻。
这个现象,为什么称它为“梦”呢?因为如果你要抓它是抓不着的,你怎么抓,它怎么变。它是无常的、让你被挟持和受苦的,它不真正属于你,它只是你误以为是“我的”现象而已。这就是“因情成梦”。
下一句更精彩。在《南柯记》里,汤显祖说“梦了为觉”。这个“了”字,不得了!“了”,也就是《红楼梦》开场第一回里《好了歌》的那个“了”。我们不要误会,以为那个“了”就只是把它“甩下、舍去、丢掉”。不仅如此,它也是“了结”——它是一定会了结的;同时,它也是“了解”;它是可以被认识、可以“了了分明”的。
“梦了为觉”——如果涉猎佛法,就知道佛陀的母亲大摩耶夫人(Maha Maya)就叫作“大幻梦”,这位梦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刚生下地,他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他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一个觉察者(Buda)——一个梦的觉者。
佛母和佛陀的关联,阐明了生命的双重现象——一端就是梦,一端就是觉,所谓“梦了为觉”。
第三句话是“情了为佛”。我们不要小看了《红楼梦》里贾宝玉这个混迹在脂粉堆里的角色,因为就在他无底限的同理心和悲悯之情中,自有一个佛性藏在其中,很了不起。
说到这里,我想到为什么汤显祖出生在曹雪芹一百多年前,也就是莎士比亚的那个年代,他怎么能够为一百多年后的《红楼梦》写下如此评语呢?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但我们倒过来看就会发现:那是因为曹雪芹真正钟情、爱戴的文艺典范是汤显祖的戏曲作品,对不对?
▌白先勇:
我暂时打断,替奚淞再补充一下。
汤显祖对《红楼梦》、对曹雪芹影响非常大。《红楼梦》里面引了《牡丹亭》唱词好多次(比如像“游园”里面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曹雪芹也引了奚淞讲的《邯郸梦》和《南柯记》,要把《红楼梦》《邯郸梦》和《南柯记》三本放在一起来看。
刚刚奚淞也提到《红楼梦》的写作受了戏曲很深的影响。因为曹家、他的祖父曹寅家里面就有戏班子。曹雪芹从小看戏,刚刚讲的那几出戏,可能从小就看了好多遍,所以有心无心渗透进《红楼梦》中。
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关于汤显祖的“情观”,刚才奚淞引的几句非常好;还有他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所以情是穿越生死,一种很神秘的力量;我想也是最打动曹雪芹的力量。
▌奚淞:
然后就是汤显祖所说:“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所以在女娲补天后,剩下那块无用的、被丢在那个青埂(情根)峰下的顽石,到最后你看它是怎么样升到青埂峰顶(情天)上去的。
▌白先勇:
刚刚奚淞说,那块石头到了青埂峰下,生根了,情已经满可怕了,情要生根。你看看,“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所以呢?他这个情一旦生了根以后,情债永远还不完了。
我想汤显祖的情观,他的佛、道宗教哲学观的确对《红楼梦》有很大影响。所以我说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上承西厢、下启红楼,汤显祖的地位如此。
▌奚淞:
我们更不能忽略了中国从儒家为主的人伦理则到文学的抒情传统,都奠立在一个“情”字上,它在中国文化中占有特别地位。我们一般讲“情、理、法”或者说“通情达理”,这些都属于中国人情的领域。
我记得四十年前,先勇在美国教书的时候,回来常常抱怨说,不晓得怎么用英文跟洋学生说明“情”是什么东西。
“情”确实是中国人的一个公案、一个文化核心;即使进入到印度传来的佛学当中,中国的佛学里也多了一个“情”字,在其他国家的佛学里是没有的。
同时,中国在漫长的文明发展中,已经把儒、道、释三家吃得透透的,有点浑然不见你我,三家形迹难分,我们只能约略地感受到它们各自占的分量。
现在开始我们的图档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