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 天书解谜
二〇一四年在趋势教育基金会的支持下,因缘际会,我在台湾大学开讲《红楼梦》。我在加州大学教书,也时常教授这本文学经典,中国最伟大的小说。但退休二十年后,重执教鞭,返回母校,为台大小学弟、小学妹,分享我毕生阅读红书的心得,当然,又是别有一番境界。毕竟事隔二十年,我已年近耄耋,人生况味的体验,又深了一层,对《红楼梦》也就多了一份了解、感应。未料到《红楼梦》讲座一讲三个学期,一百个钟头,从第一回讲到第一百二十回。我自己也觉得似同顽石历劫,上至太虚幻境,下至大观园,走了一遭。在太虚幻境的孽海情天里,我似乎也窥到那册秘籍,上载着金陵十二钗的各自命运:
三春去后诸芳尽,
各自须寻各自门。
《红楼梦》十二支曲悠悠奏起时,我只听到最后两句: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观园繁花似锦,大观园繁华落尽,转瞬间红楼一梦,黄粱未熟。最后贾宝玉大出离与他父亲贾政辞别,合十四拜,面上似喜似悲,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讲到这一回,我亦不禁“悲欣交集”。
《红楼梦》是一本天书,有说不完的玄机,有解不尽的密码。一百二十回愈掘愈深,讲了一百个钟头好像仍未达到尽头。这部奇书难解,主要原因是《红楼梦》的写实层面,曹雪芹写得太精彩,一般读者都把红书只当作一本描写十八世纪乾隆盛世贵族家庭林林总总的写实故事;殊不知深一层看,《红楼梦》其实是一本处处暗伏着隐喻密语的象征主义小说。在写实的架构上,其实覆盖着一层以神话寓言为轴心的神秘宇宙。而《红楼梦》中的神话寓言,又多以佛道为主。是《红楼梦》一书引导我渐渐走向佛门。但我对佛法了解不够深刻,因此,讲到红书中的佛教寓言,总觉得还未能深入其境。
二〇一八年,趋势教育基金会执行长陈怡蓁又怂恿我开讲《红楼梦》,一共四讲,第二讲的讲题为:“《红楼梦》的神话架构与儒、释、道的交互意义”。这回我请出了我半生相交的至友奚淞来助讲,以补我的不足。奚淞修佛数十载,深谙佛理,同时他又赋有艺术与文学的感性,对于《红楼梦》有个人独特深刻的看法。
我常常跟奚淞讨论一些两人都爱好的文学作品,彼此一番心灵交流。远在一九八六年,我有一次演讲:“贾宝玉的俗缘:蒋玉菡与花袭人——兼论《红楼梦》的结局意义”。我的讲稿便是奚淞整理的。定稿前,我们两人细细地讨论了一番这本天书。那是一次触及灵魂的交谈,悦愉之情,难以形容。
二〇一八年五月,奚淞与我在台大博雅教学馆的演讲一讲就是四个钟头,从两点讲到六点。奚淞一发不可收拾,侃侃而谈,阐发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佛学哲理。例如他发现英莲(香菱、秋菱)的眉心有一颗红痣,那是一枚菩萨印。香菱这个人物其实有其菩萨性,她是第一个出场的女性人物,也是最后收场的一个。曹雪芹当然赋予这个人物不寻常的意义。这个论点,我相信前人从未道过。奚淞好像在布法,下面数百名受众都被迷住了,四个钟头竟无人离席,那是一次我们两人最和谐的天书解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