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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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僧·安道一

一排小房,歪七扭八的挤在一起,窗户中都露出橘色暖光。

不会有任何旅人能够拒绝在这个寒冷的春夜中这些橘色暖光所发出的邀请意味。

温馨且暖心。

“安道一,出来牵马!”

张黑女站在其中一间房门前大喊。

房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了个头戴雉冠身着锦袍的年轻人,二十余岁,须髯甚美。

“张施主又来给贫僧送马玩了?”那人说话很客气,文质彬彬的。

“这马你可玩不得,这是军马,性子忒烈。”说罢对贺六浑贺丁二人向来者一努嘴道,“这就是安道一了。”

相互介绍过后。

安道一看着正蹭着小屋墙皮打响鼻的马,眼里尽是喜欢。

“马和人一样都是有性子的,摸清楚了性子什么都能降伏。”

“那也不能给你玩,只准你牵他去马房!就是得狠狠地眼气下你。”

安道一接过缰绳,那马立刻不耐烦的摆头,想要挣脱。

安道一一手把死缰绳,一手抚摸马的脖子。

那马更加不满,甚至拧着脖子想咬安道一。

“孽畜!”安道一笑道,本来抚摸马脖子的手往下一按,那马竟吃不住力,前腿一软跪了下去。

“说了是军马了,怎么还这样搞啊?安道一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张黑女阴阳怪气道。

“我佛慈悲,伤不到它。”安道一说着又蹲了下去,仍是那只手,托着马肚子又把那马托了起来,“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贺六浑和贺丁两人俱呆住了,一匹马有多大力气和重量二人俱是知道的。

这人把这马如同玩具般戏耍,这什么怪力?

说来也怪,这马被这样调理一番后居然不再抗拒安道拉它缰绳,跟着安道一乖乖的向马房走去。

“老天!这还是人么?”贺丁咋舌。

“张哥,这安道一老兄勇力为何如此过人啊?”贺六浑震惊之余问道。

“安道一这家伙天生神力,或者说他们家都是天生神力。而且……”说到这里时张黑女冲二人眨了眨眼,“可别小看了这家伙,他是猎碣镇豪帅的第三子。”

“不对吧张哥,不是说镇民不准随意离开所居镇城么?”贺六浑困惑道。

“是啊,但是他是出家人,有度牒,还有自己的僧团,而且现在他还带着自己的僧团在给南都洛阳的某位巨贵刻佛像。”

“出家人?我见人家出家人都是光头啊。”贺丁问道。

“畜牲南魏猪!”

一声难听的巨声叫骂响起,这时众人才发现那蠕蠕人醒了过来。

“我看你是没睡够!”

想起自己抬着这蠕蠕蠢货走了这老远路,贺丁就心中火大,举起手中腰刀,想给刚醒的蠕蠕人再来一刀柄。

“我看你是没抬够,他醒了就醒了呗,反正捆着呢,又跑不脱。”张黑女翻了个白眼表示很鄙夷贺丁这种不聪明的行为。

“卑劣的魏猪,人多打一个的我,还差点输了我。”蠕蠕人对贺六浑贺丁二人二打一显然不满,醒来后第二句话就是不干不净的提示自己的对手他们的技术拙劣。

“对的对的,人多打一个的我,蠕蠕笨狗连人话都说不明白,真是聪慧啊。”张黑女摇头晃脑的阴阳怪气。

“啊啊啊!你们把我的解开,我要和这个魏猪骑士一对一的打!”蠕蠕人被张黑女气的哇哇乱叫,愤怒的挣扎想要挣脱束缚自己的绳索和眼前羞辱自己的家伙来一场绝对公平地决斗。

贺六浑看着眼前乱象皱了皱眉,颇觉头痛。

“要不还是打晕吧,好吵。”察觉到了贺六浑的心烦,贺丁再次提议打晕噪音来源且又举起了手里的腰刀。

“什么打晕啊?”正争论之际,恰逢安道一栓马回来了,“好热闹啊,诸位施主不妨进屋再谈,毕竟春寒料峭。”

“得把伤口给这蠕蠕人处理下,死了就问不出东西来了。”贺六浑说到,“还没问安道一师父法号。”

“贫僧法号僧安道一,此刻外面冷,诸位快进屋谈话吧。”

受到屋主邀请,一行人鱼贯而入。

屋内陈设很简单,一个矮几,几个蒲团,一张床。

“大家坐吧,修行人居所简陋,不要嫌弃。想来大家也未吃饭,贫僧让师弟帮忙准备了些吃食,一会儿便到。”安道一说道。

众人各自找位坐下——除了那蠕蠕人,他正准备坐,却被贺丁厉声喝住。

“你就坐地上吧,别脏了蒲团。”

那蠕蠕人嘴里嘟噜着众人听不懂的话,自己找了个墙角靠墙坐下。

“法师,可有碎布?我想给这蠕蠕细作包扎下。”贺六浑问道。

“贫僧已交代师弟,一会他会帮忙包扎。不过黑女施主啊,你不是应该和新兵队伍一起吗,怎么带着这两位施主还绑了个蠕蠕人?”

张黑女大概讲了讲发生了什么。

安道一听后口念佛号道:“南无大空王佛,是故众生皆苦,也是这蠕蠕人命中该此一劫。”

“伪信!”那蠕蠕人闷哼一声,听得出来他相当不屑。

“还是把他打晕吧,这蠕蠕猪狗甚是聒噪。”贺丁心中的不爽酝酿许久,很快地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就抽出刀要动手。

安道一倒是不生气,反而劝阻了贺丁,很是惊异问到那蠕蠕人:“你也懂佛法么?”

“你也配佛法的谈?沙门首重剃度,断生死根,弘化十方。你的如今烦恼丝未净还在这里扮什么僧人的?”

那蠕蠕人虽语序略乱,但是话语却咄咄逼人。

“还在狗叫,爷爷说不得赏你一刀把!”贺丁听不懂这些话,又抽出了腰刀。

“兄弟勿急,我来与他辩法。”安道一兴致勃勃的伸手阻止了贺丁,转头想那蠕蠕人问道“你说沙门首重剃度,那我问你为何沙门首重剃度?”

“伪信!沙门剃度的是为了断绝俗念恶习,摒弃傲慢之心。这你的都不知道,还在这里装佛门虔信?”

蠕蠕人慷慨其词,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这场辩法他势在必得。

“哦?这样吗?”说罢,安道一笑而不语。

蠕蠕人显然没料到他的对手如此安静,气势略微低下去了点。

“你的还身着锦袍,贪图享乐,哪家沙门如此?”

安道一仍是笑而不语。

蠕蠕人见安道一依旧理也不理他,不由得略有火气。

“还有,你的刚刚称颂佛名,大空王佛是谁家佛?虚造偶像,你的良心的坏的大的!”

安道一笑而不语。

蠕蠕人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安道一俱是笑而不语。

最后那蠕蠕说的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太清楚,甚至夹杂着蠕蠕话的辱骂起了安道一。

“畜的牲蠢的狗南魏贱民……”

而安道一呢?

仍旧笑而不语。

贺六浑和贺丁面面相觑,而张黑女则在一边一脸坏笑的看着这一切。

“师兄,你要的食物和药都送来了。”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稍等,”安道一举手示意蠕蠕人先停,然后打开门从一个小沙弥手中接过一托盘食物和一包东西,“南无大空王佛,麻烦你了,慧仁,早点歇息吧。”

送走了慧仁,安道一还不忘又举手示意他的对手继续和他辩法。

“你们先吃东西。”安道一把食物放到矮几上,然后走到那骂的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地蠕蠕人身边,把手里那包东西打开,取出了个贴了写着“金疮药”的小瓷瓶从中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对他说:“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

“下流的你的伪信,你的要干……啊啊啊啊啊啊!”那蠕蠕人话只说了一半却突然发出了如同野猪一般的惨叫。

原来是安道一把手中粉末全撒到了那蠕蠕人大腿的伤口上。

撒完后似乎还觉得手上的残余粉末不能浪费,于是直接把剩余的全抹到了那蠕蠕人右臂箭伤之上。

贺六浑看的龇牙咧嘴的同时发现对面的贺丁也看的面目狰狞。

“你的杀了我的吧!就算用刑我的也不会告诉你们的任何东西!”

话虽硬气,但是人却极为柔软的在地上扭成了一条蛆。

“别动。”

安道一抹完了药正要包扎,但是面对这肥鲶鱼一样的灵活扭动的蠕蠕人很显然无法好好包扎。

于是他轻轻的扶住了那条正在扭动的腿。

咔嚓一声清脆而且清晰的轻响,屋里的众人都听到了。

伴随着这一声意味着什么东西折了的轻响。那蠕蠕人再也叫不出声,牙关咬紧,一声闷哼后,扑通一声,头朝后地仰倒了下去。

变故陡生,贺六浑和贺丁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你怎么给他捏死了?我们仨费劲扒拉整来的功名没了!”张黑女厉声道,但是脸上全是笑意。

贺六浑贺丁二人赶忙起身查看。

“不妨事,不妨事。只是捏断了他的腿骨。”安道一大声辩解道,“你看还有气呢。”

贺六浑细看果然那蠕蠕人肚腹仍有起伏,果然是晕了过去。

饶是贺六浑为人沉稳也不由得感叹:“法师,你阻止贺丁老哥打晕这蠕蠕细作的原因是想自己冻手做这件事么?”

“安道一和尚,你这手力气真是太大了。”贺丁在一旁十分震惊:“我还是头次见有人能捏折活人骨头的。”

“啊,是么?”安道一这一刻似乎很害羞,像个被大人过度夸奖的孩子,“没有吧?还好吧,哈哈哈。”

屋内气氛甚是尴尬。

“法师你可知道哪里有会接骨的人么?”贺六浑打断了尴尬,“明日仍需带着他赶路。”

“照啊,本来想着今晚好好拷问拷问他的,这下可好,时间全用来让他和你扯佛法了。”张黑女边拿着盘子里的饼子吃着,一边嘟囔着,食物碎屑随着他的话语掉的那都是。

“现下好了,人也昏了,腿还折了,怎么赶路?说不得得在你这住十天半个月的,这殆误军机的罪怎么算啊?”张黑女吃饼很快,几乎是几口就吃完一张,吃完还要再把掉在桌上身上的饼子渣全拾起来吃掉。

“不要急,不要急嘛。”安道一收拾了地上的药瓶什么的把它们都包好,“贫僧师弟慧仁懂点医术,也会接骨,只是这个点估计刚睡下。”

“我和法师同去吧,可以和慧仁师父解释解释,想来慧仁师父仁心一定会帮这个忙的。”贺六浑说道。

“对对对,贺贤弟你和安道一这蠢货一起去,这蠢货独去只怕会被他师弟骂成窝瓜。”张黑女一脸幸灾乐祸的道。

安道一毫不在意张黑女的揶揄,从门后拿出个灯笼,接到了窗台上蜡烛的火后说到:“既然贺施主要和贫僧一道去那自是好的。”

“我也想陪着少爷去。”贺丁说道。

“你去个屁,这蠕蠕要是醒了我可打不过他。”张黑女半开玩笑的斥责贺丁。

“长官说笑了,您打他不是和打儿子一样吗?”

这话显然说的张黑女十分受用。

“什么屁话!我怎么会有蠕蠕野种?不过我打他确实和打你儿子一样轻松。”

显然是允许了贺丁同去,当下三人出门去找慧仁。

冬日的寒气如附骨之蛆一样仍萦绕在这个春天的晚上,提醒着所有人它昔日统治这个世界的严苛。

“慧仁师弟住的地方在山脚,更方便他上山采药,离我们比较远。”安道一向两人解释道。

“无妨,只是我个人有点好奇,法师既然已经遁入空门,为何仍如那蠕蠕人所说未曾剃度不着缁衣?”贺六浑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在贺施主心中,佛是什么存在?”安道一并未直接回答贺六浑的疑问,而是反问起了贺六浑。

“我不知道啊,我感觉应该是个很厉害的神仙吧?”

“佛是智者。”安道一回头给出答案,他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种颇为庄严的神情,“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智者,换句话来说就是佛曾经是人,人后来也能成佛。再反过来说就是人人都有佛性,但是佛却不只有人性。”

“啊?安道一和尚你给我说迷糊了,你说人人有佛性不是人人能成佛了?”贺丁很显然被绕的有点晕。

“对也不对,就好比是那棵树,”三人正好路过一颗小树,安道一用灯笼指着那树说,“这小树要长成大树,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日后能不能长成大树却难以明说。再者……”

说到这里时,安道一扭头看着沉思的贺六浑和迷惑的贺丁,温柔的沉默了片刻后微笑了起来,就像一个老师在等一个愚笨的学生开窍。

“其实没有树。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感触到的甚至于你正思考的迷惘的都是不存在的。”但是安道一又恢复到了侃侃而谈的状态。

贺六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贺丁,他看出了很多东西包括但是不限于你问他那个干什么,安安静静走路不好么?

贺六浑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现在的压力比白天面对那个蠕蠕人的刀时还大。

“贫僧还记得之前拜到师父龙树禅师门下学佛法三年,师父他一句佛法没对贫僧讲,只对师兄弟们讲法,让贫僧该干嘛干嘛。”

“于是贫僧在寺院里自己随便生活了三年,某一天龙树师父叫贫僧过去,对贫僧说,你已经明悟了,接下来你带头领着师兄弟们出去走走吧,这话说完后师父就坐化于那颗他所常坐的菩提树下。”

安道一手里拿着灯笼,走在土路上,眼睛看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旧日的回忆。

而贺六浑似乎若有所思,但是更多的是迷茫,至于贺丁则是全然的迷茫。

“感觉我好像不应该跟着少爷您出来,安道一和尚的话每个字我都听过,但是这些字穿起来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哪句都听不懂。”贺丁悄声对贺六浑说。

“没事,老哥。我也不懂。”贺六浑在头脑接受佛法洗礼后反应都变迟钝了,听完贺丁的话反应了片刻才回道,“而且我很后悔我开始问他那个问题了。”

“对了,你们来的时候看到那尊大佛了么?”

“看到了。”二人下意识的同时回答,然后同时在心里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这尊大佛的修建还有十年的工期,是洛阳的唐邕施主托我们修的,这尊大佛完工后贫僧师兄弟要到洛阳去刻经。有时贫僧就在想,你们说要是这些施主不再修建佛像,开刻佛经有多好啊。”

贺六浑一路上都在随便附和,听到唐邕子弟名字时心下却是一惊——他听爷爷提到过唐邕,魏国户部尚书,开府仪同三司,大名鼎鼎的晋昌王!

“贫僧是说他们如果把礼佛的钱发给穷人,那么我们会活的更好。从前只有几个富施主,而以后我们会有更多富施主。

“唐施主担心末法时期的到来会让佛法泯灭,他觉得竹帛易损而高山永存,找到了贫僧打算把佛像和经书雕刻在山崖上。”

“贫僧向唐施主提议说不如把钱用来发给穷人,让他们也有时间礼佛。唐施主否定了贫僧的想法,提出要一个高丈许的大佛,贫僧说不行……”

“你说不行,这唐邕还把这活给你干了?他傻了?”贺丁虽然陷入了迷惑,但是本能的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说完这句话贺丁就后悔了——这不是给他机会让他往下说嘛。

“贫僧和他说这样的佛像太小了,同样的钱给贫僧,贫僧可以修一座小山那样高的佛像,只是时间可能要花的久点。

“唐施主很高兴,把钱给了贫僧,贫僧到了这里买了些工具,又在附近的村子里花光了所有钱买了些田产,送给了当地的贫苦农人,就这样贫僧和师兄弟带着这些农人干了五年就完成了这尊佛像的大体。”

“我懂了,大师!你有没有剃度、穿的苦不苦和你是不是佛门没有关系,你是佛门子弟持正念,行正事就够了!”

贺六浑似乎真的想明白了,但是其实贺六浑自己知道,他只想终止这种谈话。

安道一挠了挠鼻子,不无尴尬的说道:“其实也可能有一定关系,这袍子是贫僧母亲所寄来的,贫僧真舍不得卖了,不然卖了也值不少钱,或许又能帮穷人置办点田地,到了到了。”

黑暗中贺六浑和贺丁相互对视一眼,他们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个意思——好远的路,好碎的嘴。

他二人此后永远会记住拯救他们生命的是慧仁法师的山中小屋。

沿着林中小路转个弯,就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小屋的窗户并未透出光亮,显然里面居住之人要么是不在屋中,要么是已经睡了。

“在么?慧仁师弟。”安道一敲门无人回应,他一推门,门居然直接开了。而不甚明朗的月光穿过门洒在屋内的床上时,居然一个人没有。

“师弟去哪了?”安道一自言自语道。

“你的,放了我们的伟大的郁久闾汗的!”一个粗野且突兀的声音从小屋屋顶传出。

“敌袭!”贺六浑抽出长枪,准备作战。

贺丁也抽出腰刀,大声骂道:“她妈的,这些蠕蠕牲口的汉话说的比安道一和尚的道理还让人不明白!”

贺六浑则默默的在内心里补充了句:“但是似乎和蠕蠕人搏命比听安道一唠叨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