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舍(下)
一般来说,大军开拔用四个字形容是浩浩荡荡。旌旗蔽空之际,烟尘滚滚之中,茫茫兵马万里赴戎机。
但是这支队伍很显然不能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一般我们会称其为拖拖拉拉。
“感觉如何?”张黑女策马行至贺六浑身边问道,“还能跟得上么?”
“没问题的,张哥。”贺六浑点点头。
“也不会太累,这也没走几步路呢还。”张黑女自言自语着策马自己赶到了队伍前面去了。
“小兄弟看起来颇有门路啊。”一个声音从贺六浑身后传来。
贺六浑回头,背后是一个穿着歪七扭八的皮甲的中年汉子,头上包了块脏兮兮的黑布,用一根短木棍别着不至于散开。
要不是他腰间有把腰刀,从他的邋遢程度很难看出他是个兵——简直是个乞人。
“哪有什么门路,”贺六浑不好意思的道:“不过是熟人罢了。”
“啧啧啧,那骑士披挂看起来起码也是个队长,手底下少说也管着五十来号人了。而且校场上那旗头拉着小兄弟嘘寒问暖小人也看到了。”中年汉子咋舌:“小兄弟是谁家子弟?”
“普通人家孩子,先考有些战友……”
“少爷!小人贺丁,汉家奴籍抬籍入军户,希望以后能跟随少爷!”那自我介绍为贺丁的中年汉子突然极为殷勤的打断贺六浑的话。
“我不是什么少爷,你也不用跟随我。”贺六浑慌忙推辞。
“他要跟你就让他跟喽。”张黑女策马缓行在贺六浑身边说道:“正好你们两个从队伍里出来,陪我在这等会。”
“你俩站在这儿,等队伍过去。”张黑女把马鞍旁边挂着的弓取了出来笑着说道:“待会儿我让你们两个看看蠢猪是什么样。”
张黑女笑得很好看,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缝,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
贺六浑和贺丁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只好乖乖从队列里出来站到了张黑女一旁。
队伍走的并不慢,但是限于道路并不宽,所以三人等了一段时间才看到队尾。
张黑女脸上笑意更盛,仿佛看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
队伍已经完全走过去了,几乎所有经过这三人的新兵都好奇的打量过他们。
一个甲马俱全的骑士,一个着甲背着枪的步兵,还有一个如同乞人一样的可能是兵的人。
很快,距离队伍离开已经半柱香的时间了。
周围也不再有什么声音,道路周围除了荒地就是几十步外有片不大且低矮的乱石堆。
贺丁看着队伍离开的方向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似乎想到了什么,堆着笑脸问张黑女道:“长官,咱们到底在等什么?”
张黑女笑容更甚,但是并未回答贺丁的问话,自顾自地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搭上了弓。
贺六浑见张黑女搭弓,心中也不明白,也张嘴问道:“张哥,有敌……”
贺六浑情字还未问出口只见张黑女猛地扭腰,手上弓已经如满月一样。
他朝自己本来背后的位置射出一箭。
箭矢电一样飞出,没入乱石堆的一块石头里。
那石头中箭,却并无金石交碰之声,反倒是传出一声闷哼。
张黑女听到惨叫满意的收弓入壶,对着二贺说到:“记得抓活的,小心他反咬就是了。”
贺六浑反应也极快,抽出背后长枪,朝那片乱石堆冲去。
贺丁则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抽出也许算腰刀的武器冲出去。
张黑女看着冲出去的两个人,在马鞍上略微挪了挪屁股,伸手挠了挠脸笑道:“还是年轻人反应快。”
贺六浑只觉得兴奋,参军不到一天就能抓敌人,这事从前想都想不到。
后面跟着的贺丁则大为震惊,他真想不到这全身甲的贺六浑跑的居然比只穿了皮甲的自己还快,贺丁看着前面野狗一样奔跑的少年大气不喘。心中直呼见鬼。
一套全甲三十余斤,加上那杆看起来不轻的枪,这小兄弟日后绝对是勇冠三军的将军!
灰色的乱石堆里张黑女那白色的箭羽极为显眼好认。
贺六浑跑到近前脚步慢了下来,持枪呈守势。眼前中箭的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一块灰色的毛毡。
毛毡下一点动静没有,非常安静。
箭射中的位置血缓缓洇在毛毡上,湿出一块黑色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死了?贺六浑想到。
一声怪叫突然响起,毛毡炸开似的飞向贺六浑的脸。
坏了!贺六浑虽然看不到人,但是反应极快。枪尖上指,一抖枪杆枪头甩出一片枪花逼退来袭。
“我来助你!”贺丁赶到,手执腰刀冲向偷袭者。
贺六浑趁机甩开头上的毛毡,这才看清偷袭者。
高大如熊一样的身材,怪异的秃顶发型,身上挂着皮毛,左手执一把短刀正与贺丁缠斗。
是蠕蠕人。
贺六浑看得那蠕蠕人右臂中箭,正汩汩出血,手中长枪猛然扫去正中伤口,那蠕蠕人吃痛后蛮性大发,发狠一刀逼退贺丁,转身就向贺六浑冲来。
不是要抓活的早一枪结果了你,哪有这种打法?贺六浑也心中烦躁。
当下拖枪假退,那蠕蠕人果然中计,嘴里胡乱吼叫着冲来。贺六浑拧枪回刺正中那蠕蠕人大腿,这下虽中,但是那蠕蠕人却更是悍勇,居然并未因痛倒下反而顶着枪伤往前猛冲。
枪尖从蠕蠕人大腿一侧穿出,那蠕蠕人如同没有痛觉一样,红着眼睛冲到贺六浑近前。
右手伸出抓住了贺六浑的身甲,左手的刀则早已高高扬起。
贺六浑抽枪不及,只好慌忙拔剑,但是早已来不及了——变故陡生,而这一刀劈下显然是要出大事!
冷冽的寒光闪耀在贺六浑的脑海里,晃得他的思维都有些茫然。
“中!”
伴随着这一声高呼的是一声闷响,而闷响后蠕蠕人昏昏倒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露出其背后几步远的贺丁。
“少爷你没事吧?”贺丁一脸关切的问贺六浑道。
贺六浑本能的点了点头,表示没事。
“没事就好,幸亏这地上都是石头,我小时候给地主放羊常用石块赶羊,这拿石块砸人倒是第一次,出手时也害怕伤了你……”
贺六浑看着地上的蠕蠕人,已经听不清楚贺丁絮叨什么了。
这蠕蠕人和远荒的破落户相比凶悍的多。远荒镇内的破落户就像棉花一样,看起来很大一包,其实你略微用点力无论搓圆了拍扁了都没问题。贺六浑只身一人对付五六个不成问题——只要有一个见了血,别的都跑的飞快。
毕竟镇内到了年纪还不够格参军的多半都是贱户或者废人。
二者要么精神不健全,要么身体不健全。
但是今天这个,贺六浑感觉到死亡几乎已经抓住自己了。
即使是现在思维都还在木讷的蠕动,暂时无法正常的思考。
“现在怎么办?少爷?少爷?”
贺丁的话打断了贺六浑思维上的木讷。
“老哥,你救了我一命啊。没你这块石头,我现在不死也是重伤了。”
贺六浑惊魂未定的感叹,低头看向地上的那蠕蠕人。
“应该是被砸昏了。老哥来搭把手,把他捆起来扛走。”
贺六浑看着倒在地上的蠕蠕人,从怀里取出绳子。
远处的张黑女看着两个捆人的身影,缓缓的把搭在弦上的箭又收了起来。
“还是年轻人,这事处理的还是一团孩气。”张黑女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不过枪法倒是不错。”
两人要是没能处理这蠕蠕人,或者这蠕蠕人要是发狠对贺六浑动手,张黑女只需一箭必能取其性命。
孤鹿甲浑旗头托我带的兵还能出事?
张黑女看着两个人架着蠕蠕人越来越近,不由得感叹道,听说贺小兄弟上头不止认识孤鹿旗头,这活捉蠕蠕奸细的功劳一立,贺六浑小兄弟在新兵营里也能赚个伍长当当,出了新兵营随便再打熬一年半载就能混上什长了,真是前途无量。
“两个人抓个伤兵还花了这么长时间?”
贺丁慌忙解释道:“长官,这蠕蠕人真是凶蛮,刚才凶性大发还差点伤到少爷呢。”
张黑女脸一黑,瞪着贺丁训斥道:“我瞎了么?”
“这个,这个……”贺丁略觉窘迫,眼睛扫到张黑女手中长弓,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赶忙说道,“长官神射,随便一箭过去这蠕蠕狗就死定了,当然不用担心少爷受伤,小人发蠢了。”
张黑女听到这话又笑了起来:“你小子倒是机灵,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贺六浑此时怔怔的看着那片石堆,问到:“张哥,你怎么发现这蠕蠕人的?”
“这还不简单?那石堆里有鸟窝,贤弟你看得到吧?”张黑女正色手持长弓指向那石堆,“你再看天上有什么东西。”
贺六浑仰头看天,天上几只鸟正飞着。
“有鸟对吧,那几只鸟一直围着这乱石堆叽叽喳喳的飞来飞去,飞累了就落在这乱石堆周围也不走,这乱石堆里肯定有东西。”
“那也有可能是蛇或者别的什么。”贺六浑回答道,“为什么一定是人呢?”
“这就是这蠕蠕蠢猪最蠢的地方了。”张黑女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他躲藏的很好,披了个毛毡,但是妈的刮风时毛毡动了几下,这蠢货居然没有掖好。”
贺丁一脸佩服道:“长官真是细致,先是看到鸟兽异样,又细细观察发现异样,就连箭法也是盖世无双。”
贺六浑则继续问道:“那这蠕蠕人为何不跑?”
张黑女拿手环着指了一圈,问到:“他往哪跑?就这一片空地,一个站起来的人就算是个小孩子也能射中,他只要站起来就是死,跑不脱的。而且他中了一箭没立即中第二箭,当下就知道我们要抓活的,他憋着要换一个。”
“我发现他靠脑子和一点运气,随便射一箭蒙中了罢了。”张黑女把手中长弓插回弓壶,感叹到:“当兵打仗就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大丈夫就是做错了也不过丢条命,宁愿做错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是了。”
贺六浑听了这些话低头沉思着什么。
“出发吧,你们两个扛好那蠕蠕蠢猪,现在得赶上队伍了。”
张黑女说完,双股轻夹马腹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说是赶上队伍,实际上三人一路上走的却并不快。
一个骑士在前面慢吞吞的信马而行,后面两个兵还扛着一个壮汉——这样慢慢走几乎和前面的新兵队一个速度,是不可能追的上的。
张黑女兴致很高,坐在马上兴奋的四处张望,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几人走的虽慢,但天却黑的很快,这是毋庸置疑的。
贺六浑看着逐渐变成铁黑色的天空问道:“张哥,今晚还能赶上队伍么?”
“赶不上了,不过也有好处,今晚不用睡帐篷了。看到前面的山崖了么?”
贺六浑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天上昏暗的光已经不足以让人看清远处的事物了。
但是在远处一片混沌的昏暗之中首先是一点火光微弱的晃动了下,后来就是陆续的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光点亮了起来。
最后贺六浑看到了一片不甚高的山崖,石头在橘黄色的光芒的掩映下呈现出种温柔的土黄色。
“老天!好大的佛像!”贺六浑听到背后的贺丁感叹道。
哪里有佛像?贺六浑疑惑,但是旋即他意识到了。
不盯着山崖某处看,把视线模糊,就能看到一个佛像。
敷座而坐,法相庄严,肃穆神情。整个山崖就是一个高达数丈但未完工的佛像!
而在佛像脚下是一片小屋。
“我们今晚去打扰下安道一,和他们的僧团挤一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