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舌虱
高楼映星语,暖夜人未眠。
王羽儿的闺楼之上,门窗俱闭,到处都贴着单司礼送给王元浩的符纸。而且规矩极严密,不准随便开门开窗,就连下人送饭,门也是即进即闭。
周围远处则是层层家丁日夜巡逻,没有一人敢懈怠——王家独女已经丢了一次,而这院里的家人也杀了一批,要是有第二次那估计除了跟着王元浩曾经从北面渡江而来的老奴们,余下的得杀个干干净净了。
可笑王元浩也是一代硕儒,南齐文坛鳌首,平日也是满口仁者无敌。
这样严密近乎监禁的看护王羽儿出门是绝无可能的,而就连在平日家人送饭时也得躲到楼上去。
“好闷啊!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王羽儿郁闷的想着,手中握着金钗挑弄着被关在湘妃竹笼子里的鹦鹉,“我就像这鹦鹉一样,被困在笼子里。”
那鹦鹉被逗弄的在笼子里蹦蹦跳跳,似乎有点不耐烦了:“哎呀,你干嘛,哎呀,你干嘛……”嘴里絮叨着这两句话。
“调理这鹦哥的小梨也不知调到哪院去了,不过就算她在这院我现在也见不到她。”
睹物思人。
小梨曾是王羽儿的侍女之一,也是少数“活着但已不堪用的”,王元浩特意嘱咐管家把这些人送出建康,要王羽儿“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些恶奴。”
而对王羽儿的说辞则是她的那些家人被送去别的院干活了。
“我要是和这鹦哥一样能飞就好了,飞到外面去。”王羽儿逗够了鹦鹉起身从楼上的明瓦窗向外看,若是白天时这三楼窗外景致倒可全收眼底,然此时天已经黑了自然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的。
只有庭院里河边路边有灯具照住的地方模糊的看到几团光晕。
而时不时有人走过,遮住这些光团,在楼上看来实是有些鬼影重重的恐怖。
“能飞也没什么好的,外面的世界也不好!”看着这些黑影,王羽儿突然惊恐起来,她又记起了几天前的恐怖事件。
彼时她也在这个房间内,初着罗衫,侍女小梨一定要帮她系上斗篷,她半开玩笑的摇头晃脑拒绝着小梨的温暖关怀。
“小姐,披上斗篷吧,今年春天不比往年,外头可冷了。”小梨执拗的把斗篷给王羽儿系好,“要是小姐风寒了,小梨该有多难受啊。”
王羽儿不再闹,低头看着眼前给自己系斗篷的小梨,她认真的眸子上微颤的睫毛和她额头上的一朵胭脂点成的小小梨花印——这是王羽儿点的——她觉得小梨点这个好看。
“好了,也不知道小姐这傍晚出去干什么。”
王羽儿抱着琵琶,冲小梨笑着招手。
“知道了,你要给夫人弹新学的曲子,我陪小姐去就是。”
这就是王羽儿喜欢小梨的点,他们之间不需要任何话语上的沟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王羽儿认为小梨不是佣仆,而是自己的姐妹。
王羽儿冲着小梨露出了狡黠而调皮的笑,抱着琵琶如同旋风一样冲向了楼梯,仿佛是在说看看谁更快。
“小姐,你慢点,小心磕着碰着。”小梨紧跟其后。
平常而温馨的场景。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小梨在面对刑讯时所啼血再鸣的事实,也是刑讯人一字不信的事实。
楼梯转角后,眼前那个刚刚还身着红斗篷巧笑嫣然的小姐不见了,小梨仍旧笑着说:“小姐别藏起来了,我找不到你。”
重复了几遍,红木楼梯依旧空空,而王羽儿依旧没有出现。
小梨开始略有不安,声音微带颤抖的说道:“小姐,你真的有吓到小梨哦,快点出来吧。”
这句话重复数遍,每遍都更慌乱,每遍都更多一层哭腔。
在向闻声赶来的其他侍女断断续续的解释完情况后,小梨绝望而无助的坐在地上开始抽泣。
王羽儿转过楼梯,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轻纱或是一层蛛网一样的东西,刚开始王羽儿并未在意,后来却发现并不对。
快乐从她的脸上消失,迷惑和惶恐占据了她的心灵。
红木楼梯和青铜香炉还有青瓷花瓶及花瓶中的几枝晚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人的暗巷、倾颓的土墙、破碎的稻草屋顶还有从中露出的光秃秃的臭樗树。
而且很冷,比建康的冬天更冷,幸亏穿了斗篷。
“这是哪?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很快街道不再无人,两声下流的口哨声响起……
“那个少年……”
“飞来的箭!”
王羽儿的杂乱思绪被王府打更人的梆子声拉回,夜已深,该睡觉了。
给夜明珠灯盖上了盖子,屋里只有微弱的光,王羽儿轻解罗衫,将锦被拉到自己的下巴颏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时,单司礼住处。
单司礼坐在院内石桌边,手执白子不断敲击桌面,再看桌上俨然是一场勾心斗角、攻伐激烈的围棋。
忽然单司礼白翳的眼眸动了动,似乎看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
“四脚蛇,你没想到这手吧?”
手中白棋猛然落下,伴随着白棋落子清脆的响声,一连串的喀喀轻响发出,被白棋包围的黑子俱成齑粉,那石桌表面上的黑棋被白棋几乎扑杀殆尽。
“大道威压之下,四十九终究是大数,凭你用一个定数如何赢我?”
少年单司礼的微笑很好看,很灿烂,他无神的双眼扫视着石桌,石桌上幻化出王羽儿闺楼现在的样子。
王羽儿闺楼周围的符纸无风自动,发出暗沉的红光。
“我用符纸做媒介,也无法从王家女身上溯出时空因果么?”单司礼自信的笑容逐渐消失,对着石桌喃喃道,似乎这石桌能听懂一样,不过很快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抬手结印。
符纸红光也随着单司礼的手印由暗沉变得明亮鲜红,而且无数红线由符纸发出穿过楼台实体,把整个闺楼包裹起来。
“王家女命数不简单,我无法操纵,我也不清楚你这四脚蛇怎么操纵的。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一但我把王家女命数遮蔽起来,就会让你也无法操纵。”
红线包裹范围逐步缩小,从包裹整栋楼到只包裹了王羽儿现在的卧房。
“你又无法从藏身处出现,要反制我你只能在天道漏洞处出手,接下来我只需要一点点排除为数不多的天道漏洞就能找到你了。”
单司礼自信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而且更灿烂。
那些红线覆盖范围越缩越小,最后在王羽儿的床榻之上流淌、汇聚、交织成一匹流动的散发出暗沉红光的布,那布温柔的托起了正在床上熟睡中王羽儿。
王羽儿身着素色肚兜,娇嫩的肌肤被身下如同流水般的红布衬的更显雪白。
慢慢的红布轻柔的包裹住了王羽儿的身体,少女略显青涩的身材在这样紧密的包裹下如同珍宝,红布一层层交叠,一层层聚集。
终于红光暗淡,王羽儿缓缓落下,身上则多了一件暗红色的广袖流仙裙。
“还别说,王家女和这件裙子真的很合适,不枉我独为她的命数而量身定制。”单司礼一甩衣袖,石桌上的景象消弥于无形,自我调侃道,“我当年可能确实更适合当个裁缝。”
南齐皇宫内,正在床上熟睡的南齐皇帝萧瑟突然闭着眼睛爬了起来,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方式蛄蛹到了床边,然后砰的一声狠狠地摔下了床。
这下摔得真是不轻。
“嘶!侬宗桑啊!”萧瑟睁开了眼,他恶狠狠地骂道,“侬条青宵蛇夜里厢搞么子名堂?”
这一下动静不小,屋外的值夜宫人赶快进来查看发生了什么。
萧瑟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看什么?没见过睡癔症了?更衣,去一舍殿。”
很快就到了一舍殿,宫人在点完所有灯光后就自觉离开了。
“大半夜你这家伙发什么瘟?”萧瑟很是不满,但还是手触后背脊梁唤出黑龙,“你最好有急事!”
“王家女娃的联系断了,她的命数被人隐匿起来了。”黑龙刚被解除封印就从背后游到了萧瑟手上。
“这种小事也要吵醒我?你是猪龙?这不是明摆着是朕的好监天司监正做的吗。”萧瑟揉着惺忪的睡眼道,“有此良臣能臣不知道能不能算我大齐国运昌盛。”
“你这小儿,忘了你父亲交代的遗言了么?表面上大齐国运依托道尊,实际上不过是道尊搜捕我的工具。”黑龙在萧瑟枯槁的手臂上环绕一圈,身周布满闪动着雷光的乌云,“等道尊找到我夺走了他想要的权柄后,大齐就是你们这些裸猿常说的尽鸟之弓。”
“那你说我要是把您老卖了呢?道尊会不会感激我,然后送我大齐统治天下?”萧瑟看着手臂上云雾中翻腾飞动的黑龙,两眼眯起来露出狡猾的笑容,“毕竟我历代大齐皇帝从捡到你后,被北魏野人追的狼狈过江不说就连寿命也都普遍短了,全喂给您老了。”
黑龙聚集雷电,准备大怒。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甩尾驱散了雷云,一个卷身绕上了萧瑟的手指。
“被北魏人追过江恰恰说明了如今佛祖势大,北魏国运强盛。小儿你此时若出卖我,道尊斗不斗的过佛祖且不说,他要是收回我的权柄后扭头就走了,你大齐不是随便成为了北魏野人的玩具?”
萧瑟的笑容凝固了片刻,然后捧腹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老前辈,小孩子怎么敢随便出卖您啊?虽说崽卖爷田不心疼,但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我呀,是跟你说玩乐的!您老还当真和我解释解释原因嘛!”
说到这里,萧瑟眼睛在眼眶里打了个转似乎又想到什么,问道:“老祖宗,您说这佛祖费劲巴拉的干嘛非得帮那群野人啊?祂老人家落的什么好处啊?”
“又想转投佛祖啊?其实论理上也可以,毕竟佛祖并不对我的权柄感兴趣。”黑龙似乎很高兴听到萧瑟有这种投降想法,身边的云雾隐隐透出霞光,“佛祖的权柄是同化,会把所有投奔他的人全变成另一个他自己,他自己越多实力就越强。换而言之,他对你这黄口小儿的兴趣完全比对我的兴趣要大的多。”
“也就是说现在北魏几乎全部都是佛祖分身?”萧瑟举起另一只手挠了挠本就不多的头发,一屁股坐到了一舍殿台阶上,颇为悲哀的说“不怪太爷爷不努力啊,十万佛祖铁骑,乖乖隆地东,这谁打的过?”
“那倒不至于,佛祖只会同化沾染强因果的人,被同化的人称为‘相’,不同的‘相’越多,佛祖就越强。”黑龙露出笑容,身边的祥云缭绕,紫气腾空——他现在比刚才的萧瑟还要高兴,“北魏王庭现在估计没有一个人了。”
萧瑟这时如同撒泼的孩童一样,在一舍殿上痛哭打滚。
若有外人看到定会觉得这场面着实挺诡异——一个枯瘦如骷髅的老头,举着一只纹着狰狞黑龙的手在通体漆黑的石殿中撒泼打滚、大发脾气。
突然萧瑟安静下来,一个灵巧的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话语冷静的就像换了个人。
“老人家,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把王家小姐命数中的特殊之处直接去除掉?”
“小儿,这你算是问对了。钦天监的狗贼们不会的东西,却正是老夫拿手的!”黑龙很显然对萧瑟犯病发癫习以为常,“你想用直接抹除那妮子命数中特别之处来让钦天监的狗贼不能继续隐藏其命数?”
“前辈少有的聪明了一次啊!”萧瑟举着黑龙所栖的手,低头用另一只手扣着砖缝,大腿膝盖挤压着胸腔,所以声音更加低沉,“我们通过先灭却王羽儿的特殊命数,欺诈单司礼这能臣,让他少睡两天好觉。”
“那妮子命数独特,天道特亡其口以塞其音,我有手段绕过天道行事让那妮子再次开口说话……”
“但是小儿,你怎知钦天监会为那妮子独准备一套隐藏手段?”黑龙疑惑道。
萧瑟不再扣地砖缝而是仰起了头,转过脸对着黑龙,扭曲的皱纹挤满了他的脸,呲着一口不剩几个的黄牙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地狰狞笑容,道:“嘿嘿嘿,我不了解术道,但了解人心。”
黑龙哑然失语片刻,鄙夷的骂了句:“裸猿,让人作呕。”
随后只见黑龙游下萧瑟手臂,化成虚影从萧瑟指尖慢慢涌出。
初时,那虚影只有两根手指那么粗,后来随着逐渐脱离萧瑟的身体而更加巨大,最后居然快占据整个一舍殿所有空间。
终于黑龙停止了扩张自己的身体,扭转龙头注视着萧瑟。
萧瑟此时正无力的靠着台阶半瘫在地上,双眼木然的扫视着身周,口涎从嘴角流出穿成了晶莹的吊坠,只有那只释放出黑龙的手略略似乎还有点力量,但也只是虚弱地堪堪架在腿上。
而萧瑟对面的黑龙虽然只是个暗淡的虚影但是却散发着古朴、野性、和饱含生机的原始的森莽气息,祂的出现一下子似乎把这个石头搭建的宫殿变成了洪荒之前所不为人知的历史过往。
黑龙的两只眼睛开始发出光亮,变成了两个光点。一个红色一个蓝色,伴随着黑龙一左一右的眨眼,这两个光点开始逐渐旋转,而当旋转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时,两个光点完全变成了一个——一个散发着介于红与紫之间的,魔幻且难以捉摸、难以描述的颜色……
王羽儿闺楼下那条小溪中,水突然如同沸腾起来一样,小溪里的所有鱼似乎都受到了什么感召,争先恐后的想要跃出水面,跳到岸上。
一只最为健硕的锦鲤成功了,它勇敢的跳到岸边,开始朝王羽儿的绣楼拍着尾巴蹦去,就在它上岸片刻后,第二条,第三条……一条接一条的种类繁多的鱼前仆后继的成功冲到岸上。
它们奋勇地冲向王羽儿绣楼,用一种滑稽的姿态。
只可惜,鱼无水难活,只这么蹦哒着走了不到一半,这些鱼都死的差不多了——离绣楼最近的那条鱼也还有两步路才能到门口。
寂静片刻,诡异的事发生了。
每条鱼的嘴里都窸窸窣窣钻出了什么东西。
白色的肥虫子,梭型的身体,萎缩的几对畸形足完全不足以支撑其在陆地上行走——注定了只能一点点蠕动。
这些虫子似乎继承了鱼的遗愿继续向闺楼发起缓慢的蠕动冲击。
它们无声地越过门槛,钻进门缝,爬上楼梯,爬上床榻……
中间伤亡颇巨。
只有一只幸运儿来到王羽儿床榻之上。
熟睡中的少女精致的面孔惹人怜爱,时不时还能看到其睫毛轻微的颤动,似乎是梦到了什么。
而那只白色肥虫开始沿着少女的脖颈一路攀爬到了少女的脸上,在一阵摸索后,最终发现了自己目的地——嘴巴。
美人的嘴巴是充满诱惑的,这是共识。但现在不仅仅是人的共识了,也是这虫子的。
它抖动了两下后确定自己是在少女的嘴巴位置后,开始用自己的屁股对准少女的嘴,一点点撬开,慢慢地挤了进去,然后灵活地“全身而退”,安静地没入了王羽儿的口腔之中。
王羽儿仍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却并未醒来。
这一系列事件的过程,安静、诡异且让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