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叙旧
“我还挺喜欢你穿警服的样子的,阿尔伯特,”在短暂的离场之后,玛格丽特显然不止拿了滤纸回来,还以整待暇地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观和仪容。
原本在连番审讯中稍露的疲态,已经完全收敛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恬静的笑容与端方的举止。刚刚那些偶露狰狞,譬如反唇相讥时稍许流露出的狠毒与乖戾的微表情,亦如同沙地上孩子的绘画,在潮水的轻抚之下,统统地抹平了。
玛格丽特张伯伦此刻又找回了自己的定位:一位从荷马史诗中走出的海伦。
尽管她的面容与荷马所见不同,天生带有一丝撩拨的妩媚在里头。与其称呼她是谷物女神或林间仙子,倒不如直接称她为塞浦路斯出生的爱神仆从比较恰当。
现在,这个仪态万方的女人多走出了几步,到客厅里将滤纸放下,没有同卡门打招呼,便转身回到了卧房里。卡门一直静静地盯着门口,挺拔的身姿与倨傲的眉眼,正如同日耳曼森林里盘桓的狩猎女神。
汉诺威王朝是一个重视仪表与风度的时代,但这样的时代与阳光洒满一号公路的加利福尼亚又有些不同。
同样是浮华,英国的浮华强调教养与审美,此时,萨维尔街与帕克斯顿等人主导的哥特复兴式建筑正在拔地而起;而撇开不争气的数学界,一个以逻辑严谨和简洁对称而著称的维多利亚时代正在初现曙光。
在这个顺风顺水的时代中,英国人已经不再亦步亦趋地模仿巴黎的时髦与流行。一种独属于撒克逊人的严肃与内敛,正在席卷所有伦敦人的心灵。
漂亮的胡子,对威士忌的品位、整洁修剪的头发与指甲,内敛的情绪与绝不叫疼的倔强,构成人们对于贵族和军人,笔与剑的想象。
但在这方面,威尔逊明显想得开得多:“我不是贵族。”
毕竟,刚刚勉强止住流血的威尔逊对这其中的关节已经见怪不怪了,何况现在他根本顾不上什么风度。
他身上的西装已经破损了,因为挂着彩,脸上失去了血色,表情也没有那么从容。一晚上连续高强度的搏杀,早就令他挂上了浓浓的黑眼圈和眼袋,连续审讯的疲劳也使他挺拔的腰勉为其难地弯了下去。
“真难得你这么狼狈。”静静地看着他的玛格丽特还是开了口,“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你的背直得都像塞进了一块铁板。”
“我很狼狈,玛格丽特,活下来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威尔逊喘着气说道。
“是啊,你像上前线打了一仗,但我不明白和你来的女人为什么还能这么精神,难道……”
“是的,就是那个难道,她的伤我替了一大部分。说真的,你下手太重了,如果我不第一时间替下伤害,卡门女士的喉咙早就被掐断了。为表歉意,她的手指的伤我也扛了。”
“阿尔伯特,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这是威尔逊阴魂不散地想当个滥好人的初心,影响了你;还是你本身就是个滥好人。我杀人,你凭什么赔罪。”
“玛格丽特,毕竟是你欺负人在先,按道理来说她也是你的老师,可你把她的脸……”
“不,不是我撕的。有的时候我甚至恨这件事竟然不是我做的。因为手艺实在太精妙了。我十分不希望这个法门被其他人掌握。”
“你还是老样子,玛格丽特。猜不透你究竟在想什么。很多看似无私的举止,细想起来都是算计和用心。但有的时候以为一定会灭口的时候,你又一反常态地出手捞人。”
“阿尔伯特,你和威尔逊的共同毛病就是总想去猜女人在想什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做这些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有意思就动手了。”
“无意冒犯,你算女人么?”
“对淑女说这句话可是很失礼的,宝贝儿,你不该得罪生病时呆在你身边的唯一那个人,”玛格丽特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舒心如同猫咪一般的笑容与嘴里冷冰冰的话语成了不可思议的对比。
“是啊,当时十二个人,就活下了我们三个。”
“是两个,刚死了个讨厌鬼,这也是我发现自己爱上你的原因,阿尔伯特。”玛格丽特的眼睛在扑簌簌地闪光。
“别逗乐了,玛格丽特,从头到尾你都没爱过任何其他人。你爱的是自己。只是恰巧我和你是一个人而已,”威尔逊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朵枯萎的水仙花,那原本是他在浴缸下面发现的,现在还给了她,“当时只有你一个人选择成为女儿身,玛格丽特,这是你的吧,”
“我还留了一朵给苏格兰场,出去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一点他们。”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没关系,阿尔伯特,只是一群学前班的小鬼而已。追得急了我就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掐死。”
“我不阻止你,但我很喜欢他们。市民们当他们是间谍、特务,不能养宠物、不能骂人、不能当众吸烟、不能索贿,一周薪水只有十二先令,还愿意接下这份工作的人,我愿称之为圣人。
这种人,即便是敌人也应得到尊重。不说这个了,这朵喇叭水仙也是你自己亲自挑的吧,我记得我当时建议你选丁香水仙来着。”
“‘渴望’的花语是么?不,阿尔伯特,我还是最喜欢‘自恋’这个词。无论山门还是亨德尔都被当局摧毁了,真奇怪,我们的宿命就好像是在不断地流浪和放逐。我们究竟在图些什么?
还记得在伯明翰的那次么?阿尔伯特。大家下井救了170个矿工。拯救了多少个家?然而王室与教会打来的时候,有几个愿意收留我们的?
家乡的山门呢?我还记得号称继承了一千多年的道统,出家人,救活过多少人,最后呢,被清妖给灭了门。最后看看同批次二十个炼炁术士,活下来一个;我们十二个人,只活下来三个。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宝贝,所以我才决心只爱我自己。我是什么?我不是清国人,不是英国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甚至不能一个完整的张伯伦。这简直就像是掘墓人一时好心,放我来这个世界玩儿一趟一样,我总会走的,”
玛格丽特的双眼陷入了短暂的茫然,而她静静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从希腊神殿里搬出的一座石膏像,“所以我才想自由地活着。而且我不想让你去死,我不想成为最后的唯一。孤独会杀死我。”
“玛格丽特,往好的方向去想,你永远不会老去,不愁吃,不愁穿,不需要工作机会也不畏惧仇家,你可以一直孤独地活下来,哪怕我们都死了。”
“不行,阿尔伯特,答应我你会一直活下来。”
“玛格丽特,那样张伯伦——”
“我不管。”
“唉,我答应你,玛格丽特张伯伦,我会活下来。”
玛格丽特笑了,她的眼睛笑起来像一弯新月。威尔逊感觉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双细腻而富有魔性的小手如同穿透了皮肤、肌肉与肋骨一般,握住了他的心脏。
随后玛格丽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股清流从她的手指之间倾泻而出,正同滴入琴酒中的通宁水,当下便荡开了一片,通过血管涌入了他的心脏。
威尔逊本已狂躁的心跳,被沁人心脾的香氛舒缓了下来,来自玛格丽特的生命精华如同调配着柠檬水与白兰地的金鸡纳,滋润了他的心田。
威尔逊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气色也好了不少,手脚的麻痹在快速地消退,而伤口的血肉也自主地长上了。很快他就可以下床行走了,虽然身体多少还有点儿虚。
“我不擅长这个,毕竟对我而言,杀人比替身容易多了。”玛格丽特无力地倒在了威尔逊身上。
威尔逊将她抱上了床,玛格丽特的身体一直在散发出某种奇异的香气,这种香气并不突兀,不像刚刚兴起的“一千零一夜”,以鸢尾花和广藿香的香气唤起沉郁的回响,而又以檀香来镇魂;她身上的香气似乎是活着的。
对于年轻而活泼的同性而言,这是一种青涩的带着水粉气的香气,是调和了胭脂红、百合花与柠檬的味道,后调是柑橘的清新调性;但对于异性而言,则是暖感的麝香与木调的琥珀香气,再唤起冬日欲火的时候,又像戴上温暖貂皮与华丽挂饰,以及一份软糯的粉感。最后由一丝橙花的香气收尾。
同时,在体香中蔓延着一丝若有若有的麝香味和广东常食用的鱼翅的那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后者在单闻时不易察觉,但任何香气搭配在一起,都会让人心口蓦然撩起一股占有欲。
张伯伦皱了皱眉,给她细心盖好了被子之后,从床头柜取走了那只土耳其石的匣子,转身走入了大厅,卡门女士在那里等着他。
“和小情人道别了吗?”
“不,老师,你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威尔逊,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管过你的朋友圈,但我现在我必须要告诫你,要审慎。”
“老师,她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爱人,我确实与她生死相依,但与感情没有一丝关系。您应该早察觉到了,我们都不是当年您带过的张伯伦,老师。”
卡门回头深深地看着威尔逊稍许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
“张伯伦没有逃出来,从中国来交换的二十个炼炁术士全都报废了。张伯伦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为了协助守卫学院,他同院长一直封死了装有芥子气和其他武器的地下室,王室才没能得到这批实验品。不过因为魔力用尽,也没法儿再维持自己的人形了。在彻底丧失理智之前,张伯伦将自己身上的肉与残留的人类情感分离成了十二个小人儿,希望我们带着最后的希望突围出去。不过很可惜,学艺不精,只活下来三个。其中两个跟着您,另外一个逃走了。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了。”
“院长呢?”
“战死了,像贺拉斯歌颂的那样,英勇地为亚瑟和梅林开创的世界而死。临死前,他将自己的魔力给了张伯伦,所以我们的本体才没难堪地变成见人就吃的章鱼或什么其他黏糊糊的玩意儿,在地下室永远地睡着了。”
“所以你和她……是所谓善良与邪恶?”
“想多了,老师。人类的情感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在我们曾经修习的道法里没有,我们只是他分裂的十二种人类的情绪的载体,如果非得要说的话,”威尔逊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威尔逊带走了张伯伦的善良,玛格丽特代表欲念、憎恨与自由,我则是逻辑。柯林斯变成了这样,大概是玛格丽特骗他吃下了自己掌握的‘怒’的脑皮。所以柯林斯才失去了判断力。”
“你们的身体部位还可以这么用么?”卡门女士感到一阵恶寒。
“我们已经不算是人了,怎么用都行。”
“你……还能变回去么?”
“老师,这重要么?”
“你是个好孩子,”卡门低下了头,“我希望你幸福。”
“老师,张伯伦是一个可怜人,但他无须其他人同情。他现在不会死亡,不会覆灭。虽然已经不再是人,但有的吃,有的睡,不会再有人打他的主意。我们就算全都消失了,他也不会缺少一分。我,很羡慕他。”
“所以那个女人才一直叫你阿尔伯特?”
“是的,我是张伯伦的记忆、理智与绝望。”
“难怪你的情绪变动很……”
“谢谢您的委婉,老师,我没有情绪,我只是尽可能地模拟出合乎逻辑的结果而已。现在我是威尔逊,所以我就会尽可能按照威尔逊的逻辑来面对敌人。”
“那你自己……”
“我没有‘自我’,老师,我也不需要。真正的感情只会束缚住我的手脚,我无需依靠感情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我不爱人,不会恨人,但我仍然可以拯救人或杀死人,因为感情是人类的特征,而非人类的本质。”
卡门女士沉默了半晌:“我们不该请笛卡尔来给你们讲课的,不是人类的人,活在人间会很辛苦。”
“Cogito ergo sum.但我很感谢他能来,老师。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辉煌而充满绅士风度的世界了,穷人与富人、男人与女人、落后与先进,很快谁能够更多地欺骗信众,谁更能娴熟地玩弄权力,谁更能积攒收买人心的金钱,谁就会获得真正的胜利。
无论多么辉煌的太阳都会有落入黑暗的时候。如果不想堕落,我们就只能变得清醒而冷酷。我愿意祭献自己的一切情感,只要能活下来。因为我没有故乡。”
卡门用难以言喻的悲伤看着他。
“开始吧,老师,东西找到了。到了要解放柯林斯的时候了。”威尔逊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地拿出了那个土耳其石的匣子,里面还有最后一点凝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