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尸香
“柯林斯还不能熟练地掌握诅咒,所以诅咒的底层逻辑应该很简单。”威尔逊打开了面前的匣子,眼前的绿色凝胶在室内光线的诱惑之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模样,“费琳达教授在人类学的课程里讲过。”
“喔?她可是这个领域的权威,”这个名字无疑唤醒了卡门女士关于舍监岁月的回忆,“万幸你好好听课了。”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增进知识的机会的,老师。”威尔逊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坐在了椅子上,开始了公式一般的演算。
“你在做什么,威尔逊?”卡门女士不安地瞥了一眼门,想看看门口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其实,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动静可以称得上可疑了,当门口再度出现动静的时候,就又是柯林斯的诅咒回来了。时间不定,时长不定,甚至于诅咒的类型都不特定。但谁都知道,当它撬开眼前这道门的锁眼的时候,一定会来带来最作呕的那类死亡。
这件屋子的每个人都不畏惧死亡,但是没有人想让自己死得令人作呕。
柯林斯对人心的拿捏还真是入木三分。
“我说,我们就不能找到什么方式来保护自己么?威尔逊,我不是想打断你的思考,但我们有没有考虑过采用一点儿其他的什么防护用具?”
卡门女士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依靠气味与香水完成的防守战无疑给了她一些思索的余地。
“不,芥子气是无解的,老师,”威尔逊面无表情地抬了抬头,“在地下室的最后的时间里,院长和我为了打发时间,把里头的危险品盘道了个遍。”
“实际上,院长和我都不怎么确定柯林斯是怎么操作合成工序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能有效防护的用具。以前医生们穿的无非用蜡处理过的亚麻衬衣或棉线,带上充分加长带有滤嘴的鸟喙面具,往里头填满棉花,再装上两片玻璃当镜片,就认为这种防护很安全了。
这个方法简直就是笑话,连鼠疫杆菌都防不住。后来,衣服换成了硫熏制成的织物,结果除了让这些家伙看起来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死神以外,丝毫不起效果。在被吓死之前,亚巴顿一定是被笑死的。
院长用一瓶雪莉酒打赌,看看从拉昂运来的一等品天然橡胶手套能不能防住这玩意儿,结果差点将自己的左手烧了个窟窿。谁想得到这玩意儿竟然把橡胶给融化了。
之前听斯拉夫那边的正教会传来的消息,他们的人好像合成了一种名叫六胺的高密度分子材料,但可惜没试验过效果。
总之,除了设法制造出同样有毒的原料气体,让他们就地产生中和反应;或者请到风神,将这些灾难全部吹走外,我们是束手无策了。
现在用沾了麝香醇的滤纸贴在门上,也是尽量利用芥子气的化合反应刺激滤纸变色,来判断它是不是已经站在门口了。但麝香的纯度太低了,成功概率实在不高。
现在之所以能保持安宁,单纯是因为我们骗过了驱动介子气的诅咒本身,这团玩意儿没有视觉也没有听觉,我想他追踪至此的理由,除了是被特定的气味或信息素引来的,就只有机械地重复诅咒发生的这个时间里的动作两个可能了。
柯林斯不是诅咒大师,不可能设置那么多逻辑的防护墙和伪装项,所以能如果能解开诅咒,那么至少我们就不用应付时时刻刻来撬锁的芥子气团了。
但现在,老师您的香水就要用完了。”
卡门女士面无血色地听完了威尔逊的分析,他的话无疑给眼下的情况宣判了死刑。
“那她呢。”卡门指向了躺在里屋的玛格丽特。
“我们暂时不用担心她了,她会没事的。刚刚那趟工坊她不是白去的。”
“找到了什么好方法么?”卡门女士听出了威尔逊的弦外之音,于是急切地问道。
“对,方法很有效,但缺德,所以她很笃定我们做不到。”威尔逊又埋下了头去看他的笔记本。
“是什么?”
“杀人,精挑细选符合条件的年轻人,然后提取皮脂腺分泌出来的油脂,再通过油脂萃取法做成香水。”仅凭威尔逊的三言两语,卡门就已经知道这是什么邪术了。
香水的提取流程当然是多元的,经典如植物香料的蒸馏提取,早已撑起包括格拉斯和巴黎在内整个香水帝国的世界版图。玫瑰、蔷薇、兰花、郁金香与薰衣草排列组合而成的升级版除臭剂,正是新世界千家宫廷和万户富商的时尚新宠。
但培育了大量鲜花的格拉斯仍然要应付来自太阳王路易十四以降巴黎与凡尔赛那无休无止的香水订单和巴黎达官贵人的蚁附,不得不与时俱进地将天然香料的来源从花朵和奥斯曼的香料市场,转向更为多元化的动物之中。
马赛和戛纳进港的货船,捎来了各地宫廷与富商的订单。更加馥郁、更加浓烈、更加动情的香水订单如古神的低语一般水涨船高。
人们总是惊艳于法兰西人在艺术与食物上惊人的创造与天赋,并将这一切都归结于玛丽安娜的优雅与苏菲玛索式的古灵精怪,但很少有人联想过,香水与凶杀之间的关系。
巴黎人需要情绪,音乐带来情绪,美食带来情绪,艺术带来情绪,香水带来情趣。然而一切情绪与情趣的源头都是多巴胺的生产与消费。这个仅由人类的大脑中枢神经与肾上腺髓质分泌的精神传递物质,刺激着人类的满足、兴奋、爱、紧张、刺激与报复。
人们或者通过爱,或者通过复仇来分泌大量的多巴胺,来实现自己的满足与陶醉。
因此在这人间浪漫的登峰造极之国,白玫瑰军、胡格诺派、投石党、雅各宾人、吉伦特派、保皇党人、狂热的革命与疯人之间的战争轮番上演。鲜花的芬芳气息已经不足以迎合路易十四以来法国人的鼻腔了。
是荷尔蒙,他们需要更多的荷尔蒙,需要更多的性、爱、复仇、死亡与血腥来让自己感动和陶醉。似乎人类艺术的巅峰除了神一般的平静之外,也有人类初窥神的无上权力时,所带来的欲望、震撼与狂喜。
有的人侍奉上帝,有的人则选择侍奉上帝的权力。而且所有能促使人类大量分泌多巴胺与肾上腺的有机化学式都在开足马力地反复地试验和提纯。硝化甘油一手医治着心脑血管疾病,一边制作成炸药。将人从死神的镰刀之下抢下来,然后批量送去上帝。
生存即邪恶(LIVE is EVIL),天真即愚人(Being Innocient is of Innocience)。
格拉斯萃取的对象先选定了龙涎香。制香师们从鲸鱼肠胃里发现大量未经消化的大王鱿鱼的软骨,而这些正被大量粘液包裹着的生物金矿,在点燃后散发出了惊艳而浓郁的香气,
很快,制香之王格拉斯的工坊便因龙涎香而欢腾。坐落于蓝色海岸,距离戛纳有两个半小时马车车程的香水之都格拉斯,甚至大举祭出珍藏的油脂萃炼法,开始扩大萃取珍贵的动物皮下腺脂块。
因为光靠点燃鲸鱼是远远不够的。产量太低了,资本主义的巨轮一旦驶出,便不会轻易到港。尤其当人们发现鲸鱼的油脂被烧融之后,火焰既温暖又明亮,还不会发出刺鼻的腥臭味。抹香鲸的价格就在疯狂走高。
神奈川、阿拉斯加与雷克雅未克出发的船夫眼睛杀红了一般在深海中猎杀成年与未成年的抹香鲸,然后将他们的开膛破肚。但这还远远不够,产量实在太低了。
于是萃取的眼光就又投向了更多的动物。
被碾碎的西班牙苍蝇所提取的斑螯酸盐,骆驼奶蒸馏出的天堂液,美洲大蠊干尸的乙醇提取物,奶牛胰腺提取的胰岛素、眼镜王蛇分泌的混合毒液、漏斗网蜘蛛的蛛毒IB001与以色列金蝎的毒液.在毫无端倪的社会恐惧与文过饰非的笔杆遮掩之后,这些从动物身上萃取的精华与信息素终于支撑起了格拉斯香水工业的全貌。
以身为柱的贞德在狂热的多巴胺分泌下,用自焚之火燃尽了高卢女神玛丽安娜的最后一丝理智,被选中传薪的神祇疯狂地挥舞着纯白的旗帜,号令在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法国人折断在巴黎扬起的所有蓝底金百合旗。
然后,果不其然地折断了波旁王朝的命脉与王后安娜安东瓦内特的脖颈。
当仁慈为名的断头台切下王后的头颅之后,她的身体去哪里了呢?无人关心。但格拉斯的工匠们耐心地等候在旁边的一座三层的排屋之中。
很快,乞丐之王安排的刽子手就会送来一颗极其极其精致的头颅。毕竟,在脸部与头皮,皮脂腺的密度每平方厘米有400到800个。而沐浴着牛奶、红酒与玫瑰香氛的安东瓦内特,有着整个欧洲都羡慕的眉毛与皮肤。
众神在上,乞丐之王既然允诺将王后的头用完之后送回墓地,杀红了眼的巴黎人便无需继续刨根究底。毕竟,又有谁胆敢去核实他的承诺呢。
当晚,格拉斯的调香坊便传出了一股从来没有闻见过的香气。它似乎富有生机、在微甜的玫瑰香氛与微酸的柑橘调味之间,牛奶的香气与一种足以勾起人原始欲望的香氛从工坊里传出,既华贵,又刻薄,兼具了天真烂漫与高贵冷艳,
香气传过的巷道,猫一反季节地糯软叫唤了整晚。九个月后,接生婆们一遍咒骂一遍擦着汗,穿梭于大街小巷。
乞丐之王依据承诺,为格拉斯的铺坊运送了数十具据称从亚历山大里亚和开罗运来的木乃伊棺椁,而格拉斯以研究的名义分配了他们。两个月之后,一种全新的天价香水便悄悄上架了。
了解欧洲几乎所有香水制作个中密辛的黑魔法大师卡门女士,此刻脸色当然会变得更加难看。因为这种魔法因其丧尽天良而威力卓绝,毕竟,牺牲越大,回报越大。
“十三个人,她的香水是从十三条人命中淬炼出来的,这种勾人魂魄的香水,本身就是一种封锁生人灵魂的诅咒。所她和柯林斯拼的是消耗战。
芥子气虽然恐怖,但只有短时间内大剂量暴露在毒气之中才会中毒。可现在她有十四条命可挥霍,只要打开门,不到一秒钟就能冲出去,自有生魂替她腐烂。这缺德而有效的尸香,我们可用不来。”威尔逊埋头在纸间,似乎在运算什么公式。
“难道我们就只有送死的份儿么?”卡门女士没有泄气,但话里话外都是忧虑。
“不至于,硬扛着冲出去当然是一种脱险的思路,但这必须建立在毫无公德心的基础之上。尤其玛格丽特这么干,纯粹是赌在我会看在公德心的份上,限制柯林斯出去。
所以我一直很奇怪老师您为什么会担心我看上她,”威尔逊顿了顿,“我不喜欢精致利己主义者,虽然现在的我已经够落魄了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卡门女士眼睛亮了起来。
“封印他。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现在的这个仙法,本来就是从一个名叫‘山河社稷图’的法宝里受到的启发,改良而成的封魔法术。《巴黎人》杂志曾得意洋洋地介绍伦敦大学与大英博物馆的合作展览,那个展子您该去看看的,里头摆放的赝品简直蔚为大观。里头摆放一张赝品,”
威尔逊端出了一个充满了透明液体的试管,用银质的勺子舀了一小勺样品倒了进去,然后掏出了一张玛格丽特从工坊里拿出来的特制滤纸放进了溶液。
“吗啡试纸呈阳性,是鸦片膏,看纯度是东印度公司的加尔各答牌,十三行中同和行的手艺。柯林斯没少花心思。现在触媒已经有了。”
“刚刚说到哪儿啦?哦封印。这个术法是来英国之后改良的。亨德尔有美术课,学会了基本的透视法之后,我就把这个法术给改了。本来是用来偷偷改善宿舍条件的。毕竟男孩子俱乐部到了夏天的味儿实在太重。在这个基础上探索出了成年巡回礼旅费的节省法。”
“所以成人礼那三个月的Grand tour你真的只租了一辆双人马车?”
“对,我专门以门童的身份混进了布达佩斯大酒店,去近距离观摩他们的设计与装潢,相比巴黎的极繁主义和四不像的中国风,我更喜欢布达佩斯那有点儿落伍的风格。但这画中世界,毫无疑问,是用来封印的。所以我才把柯林斯弄进来。”
“那要怎么封印他?”
“只要弄清楚诅咒的逻辑就行了,弄明白他的杀人逻辑和诅咒形成的理由,就能封住他的行动。再厉害的化学气体,关在永远都不会发生化合反应的罐子里,也是不会产生什么威胁的。我来告诉您,应该做什么就行了。”
卡门女士没有疑问,从今晚开始,她决定开始相信威尔逊筹划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