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井的映像
阿慧(回族)
阿慧,本名李智慧,回族,河南省沈丘县槐店回族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当代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民族文学》重点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回族文学》《美文》《时代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莽原》《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入选《中国散文年选》《中国最佳散文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年度选》《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等十多种选本。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冰心散文奖、《回族文学》奖、杜甫文学奖、孙犁文学奖、新月文学奖等四十多个奖项。入围第十一届少数民族“骏马奖”。出版文集《羊来羊去》《月光淋湿回家的路》《大地的云朵》。《羊来羊去》被译为阿拉伯文。散文《炸豆》入选《2015重庆中考试卷》《2016湖南语文记叙文阅读汇编》《2017绵阳中考记叙文阅读汇编》等;散文《羊来羊去》入选《高考文学类文本阅读》《中学语文网》《阅读练习及答案》等。
钱财跟咱们生产的皮具一样,只是人生的一种装饰,慈悯和善功才是人的根本。
水井幽闭的晨梦被一只摇摇下沉的木筲晃醒,当筲遇见水,啪的一声闷响,姥爷紧攥绳头的大手感受到一股酥动。站在青石板铺就的井台上,我缩紧小身子朝姥爷靠了靠,伸长脖颈,鼓起眼珠,紧张地朝井里望,竟望见了一片四四方方波动的黎明。没想到这井肚子也同井口一样方正,看上去比两米口径的井口还要宽阔。青砖砌成的井壁滑润如玉,墨绿的水面微波轻漾。我们那只土黄色木筲,看起来那么的小巧,它拴在麻绳的另一头,在井水上打转儿,似一只被人提着脖子的小黄鸭。
早听姥爷说过,这四沿井还真冒出来过一只小鸭子,它昂首翘尾,在井里从容地凫水,还巧妙地躲闪自上而下纷纷降落的水筲、水桶,毫不理会打水人慌乱的惊叫。沙河里的放鸭人闻讯赶来了,他俯井一望,认出是自家养的小鸭子。刚想下桶去捞,那鸭子扎个猛子,一撅尾巴不见了。放鸭人转头朝沙河跑,打水人扔下桶在后头跟。从四沿井到沙河有一道街长,一群人气喘吁吁来到沙河沿,正看见那只小鸭子从河里冒出来。它抖抖身上的水,晃晃悠悠去追鸭群。众人在岸上站成了一群“呆鸭”,想不通这井水还“犯”起了河水,还泉河相通,还根脉相连,近千年不变。
这原是一口古井,据说是元朝时,波斯人阿李率探马赤军营队驻屯豫东槐坊店,为饮水而掘。七百多年间,哺育了槐坊店历代回民,浸染出他们井水般清洁的气质。
一筲水被姥爷颤巍巍拉出井面,绳索上清凉的水汽悄然隐散。姥爷清癯的面孔沾了水色,下巴上的白胡须湿乎乎的。他眯缝着眼打量逐渐明亮的晨光,脸上浮现一种无法临摹的表情,仿佛在回忆一个无法收捡的过往。
姥爷姓海,官名海宝相,因排行老四,族人们都亲昵地叫他海老四。姥爷家祖宅西面是一座至元年间建造的清真古寺,沿一条小街向北就是四沿井,向南就到了大沙河。
舅舅曾这样对我说:“你姥爷小时候,日子苦得睁不开眼。他弟兄4个只有一条裤子,谁有事了谁穿着出去,其他人只好钻在一条千补百衲的破被子里。你姥爷年龄最小,一个冬季只能捂在床上。那时的冬天冷得透骨,沙河水都冻实了,能在冰面上驶大车,高头大马拉着货物,哧溜溜一趟,哧溜溜又一趟,快得很。”
姥爷成亲后不久就遇上了灾年。1931年,河南遭受水灾,庄稼颗粒无收,水退后瘟疫四起。姥姥劝姥爷说:“咱槐坊店的人能逃的都逃了。趁现在你还能走得动,快去上海逃命吧!”姥爷的二哥在上海卖大饼,还有一个堂哥在英租界当警察。但姥爷放不下我姥姥,姥姥说:“你一个人的路费还凑不齐哩,哪有能力带上我?我离娘家近,3个哥哥都会管。你快走吧,树挪死,人挪活。”
姥爷临走前,拼尽体力提回一桶四沿井水。姥爷一口气喝了两大瓢,清冽的井水填充他空虚的肠胃,把他的哀伤浸泡得支离破碎。姥爷喘着粗气支撑着自己,用流动的井水洗个完美的大净。洗大净就是按规定洗浴,我们回民都这么严肃地做。姥爷专注而细致地洗身洗心,默默地嘱咐自己:离开家乡后依然外清内洁,表里如一。
滔滔沙河水承载着姥爷乘坐的船只,涉过淮河,辗转到达上海,他的两位哥哥含泪接纳了他。在法租界当警察的堂哥说:“老四,我在中英皮货商行给你找了个扛包的活儿,你先干着吧。”姥爷说:“别管啥活儿,能挣碗饭吃就行。”
“谁知道扛包的活儿那么重!”舅舅后来对我说,“一个装有皮料的大麻包足有200斤,从货轮上卸下来,装上大卡车,再卸下来扛到仓库里。”他拧起眉头说:“真是想想都觉得累啊,你姥爷的腰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可他还是忍下来了,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早一天把你挨饿的姥姥接到上海去。”
3年后,我姥爷真真地做到了,他清水般的纯厚和执着,换得了老板的信任和客商们的赞誉。他凭实力在英租界租了房,把我姥姥接到了身边,并在很近的几年里,生下了我舅舅,还有我亲爱的妈妈。
舅舅告诉我:“你姥爷常对我们说,人在低处时心要往高处想,一切苦难都是对自己意志的考验。”
姥爷年轻时,在槐坊店皮行干过,熟悉各种皮质。有一天,他看中了皮货加工厂的下脚料,经过堂哥的说合,姥爷像收垃圾似的,把它们买回了家。姥爷和姥姥开始了细密而有序的劳作。那是一堆很糟糕的“洋垃圾”,被裁下的皮子边边角角,零零碎碎,里面有乱发般纠缠不清的洋线团,还有沾满机油的破手套;有断裂的剪刀和卷尺,还有一不小心就会刺破手指的缝纫机针头。脏乱繁杂得不可想象。
尽管姥爷、姥姥戴着口罩,包着脑袋,尘土依然把他们重重覆盖。随后就是一番耐心地挑拣,把有用的皮子清洗烫平。巧手的姥姥手工缝制出皮手套、皮手包,还有刚会走的小孩子穿的软底小皮鞋。舅舅欢喜地讲述着:“听你姥姥说,刚开始她把自己做的小物件,放在别人家柜台上配着卖,没想到成了抢手货。你姥爷看出了商机,招了几个妇女手工做。后来,托人在中英皮货加工厂,买了两台退役的手摇缝纫机。”
没几年,我姥爷家新换了一所大房子。据我妈妈讲:“印象中有楼有院,有花有草。”
父亲和母亲
细想起来,那时节是我姥爷人生的巅峰。皮子、皮具生意做到了法租界,甚至美租界的皮货商也来他家进货。仅靠中英皮货厂的那些下脚料,已满足不了需求。姥爷就从槐坊店选购一些优质“槐山羊”皮、小黄牛皮。舅舅说:“招了二十来个工人,办了个小型加工厂,临街门面上挂了个牌子,以你姥爷的名字命名:宝相皮货公司。”
公司不远处,有座外国人修建的清真寺,人们称它“外国寺”。姥爷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孤寡老太太。我妈回忆说:“那位老太太是寺里收留的一个难民,无名无姓,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你姥爷每月都给老人生活费,还让你姥姥给她买衣裳。”
一个寒冷的雪夜,老太太不声不响地无常了。姥爷从码头回来,见寺里的乡老们正在犯难。姥爷说:“老人家的殡葬费我来负担。”妈妈回忆说:“你姥爷从柜上支了一些钱,背起褡裢就走了。我那时才5岁,追出门给他送了条毛围脖,风刮得呜呜叫,差一点儿没把我刮跑了。你姥爷天黑透了才回家,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冰花,一双棉靴硬邦邦的像块冰坨子。他疲惫而轻松地说:‘老太太的墓地买好了,在回民公墓。’”
孤寡老太殡葬那天,姥爷踩着冰碴儿,顶着塔布匣子(抬送亡人的用具)走在最前头,后面跟随着众乡老,还有我的姥姥、舅舅、大姨和妈妈。我妈说:“我听见路边有人说,这孤老婆婆真有福,临了拾了个孝顺儿。”
也许,连姥爷也没有想到,30年后,也就是我妈妈36岁那年,她不顾一切恩养了我小叔和大伯的7个孩子。连同她自己亲生的4个,共11个孩娃。小叔叔在他29岁那年意外身亡,撇下二男一女3个孩子;大伯父41岁时死于锅炉爆炸,舍下三男一女4个孩子。我妈妈把他们的7个儿女搂到怀里,搂进自己的家。11个孩娃一个妈,日子难得像爬塔。有人这样说我妈:“何必呢,自找苦吃。”但她却说:“苦啥苦啊,我自个不觉得呢。孩子们在身边我才心安,他们带给我相伴的福,是孩子们成全了我的母爱。”
转眼到了1942年。一个白雾弥漫的清晨,姥爷刚刚打开大门,门台上缓缓站起两个人。一老一少,衣衫破旧,面容憔悴。老者拉上我姥爷的手,喊了一声:“海老板。”姥爷认出是槐坊店的老乡,连忙说:“来来来!快进屋!”姥爷亲自给他们捧上热茶。老者说:“海老板,咱河南遭大灾了,先旱后涝又瘟疫,饿死很多人,有些家都绝户了。没办法了,清真寺社首才派俺俩来上海化捐,救咱槐坊店的灾民啊!”
“我看见你姥爷流泪了,”舅舅说,“他端茶碗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明白,他是忆起了早年,因老家受灾逃往上海时的伤痛,还有对眼下老家乡亲们的心疼。”
姥爷对两位老乡说:“我是喝咱四沿井水长大的,老家有难我必定要管。你们在上海收多少捐了?”少年照着单子一一念过,说除了衣物粮油外,还有大洋300块。舅舅说:“你姥爷向我招招手,叫我去请账房先生。他对先生说,把柜上的钱都拿来,想法凑够大洋500。”
舅舅讲到这里叹了口气,他说:“两位老乡走后,柜上没钱进货了。伙计们背地里叫他‘大滩泥’,说他不把钱当钱,当泥一样让人随便挖去用。你姥爷说,钱财跟咱们生产的皮具一样,只是人生的一种装饰,慈悯和善功才是人的根本。挣钱就是让人用的,用在最需要的人身上才是正道。”
我老舅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在回民小学当工会主席30年,每年都要帮扶几位困难教职工。他曾为重病教师组织了几次募捐活动,并把自己当月的工资送到病人手中。他回家后对儿子说:“把钱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一个清冷的上午,姥爷公司的伙计们正在院子里忙碌,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听见咚的一声响,伙计们好奇地围过去看,是一个酱红色的小布包。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嘟嘟”几声警哨响,冲进来一胖一瘦两个警察。“把东西交出来!”瘦警察一把抓过小布包,抖落一地日本钞票。他吼:“谁是老板?”
我妈说:“当时我和你姥爷、姥姥正在二楼喝茶,听见楼下有人嚷嚷,你姥爷叫我们别吭声,他自个儿下楼去了。我蹲在楼梯角朝下看,看见胖警察一把攥住你姥爷的衣领子。”
那胖子指着布包喊:“侬就是窝藏犯,说!你们一共偷了多少钱?”我姥爷一听这话火冒三丈,血往头上涌,脖子里青筋直冒。他一把打掉胖子的手说:“咋说话呢?谁是小偷?还偷日元?我老海一不偷,二不抢,行得端,坐得正。到哪儿说理我也不怕!”俩警察气势汹汹推搡着我姥爷朝外走。我妈说:“我吓得哭起来,和你姥姥追到大门口,人已经没影了。”
童年时的全家福
舅舅说:“我下学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事了。几天里,当警察的堂叔,清真寺的乡老,还有上海商会的朋友,都为营救你姥爷东奔西跑。终于被担保出来了,我和堂叔去货轮上接他,见许多被抓的人在码头扛包。一个日本兵押着你姥爷沿着翘板走过来,第一眼我差点儿没有认出来。只见他衣衫不整,瘦弱不堪,左脸上粘着一大块白布,衣衫的前胸血迹斑斑。我叫了一声伯(爸),朝他扑过去……”
舅舅掩面抽泣,他说:“后来你姥爷告诉我,他被送上货轮做苦工,他不怕苦,也不怕死,就是不肯白白受辱。他看见货轮旁混浊的黄浦江水,就想起了老家清澈无污的四沿井水。他高喊:‘我没偷!我海老四宁死不做贼!’一个日本看守冲过来,用刺刀挑破了你姥爷的脸,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四沿井旁的姥爷被朝阳染红了面颊,我看见他左脸颧骨上方,一条暗灰色的刀疤,似一条被斩断的蚯蚓。
7岁的我和70多岁的姥爷,一老一小抬着盛满井水的水筲,小心翼翼地抬回家,倒进灶屋门口的大水缸。舅舅下班回来了,他抄起扁担去挑水,一股劲儿把水缸加得满满的。
将近中午时,一辆太平车,装满一车粪,被七八个青壮劳力拉着,吱吱扭扭滚过来,稳稳地停靠在姥爷家屋后。姥爷说:“来啦?”他们说:“来了大伯,又来麻烦你们了。”这是县城附近崔营生产队的社员,十天半月来城里拉一次粪。农村有句谚语:“种地不上粪,一年白费劲。”那时没有化肥,种庄稼全靠上粪肥。生产队里社员多,而拉车的牲口不多,因此,太平车要用人力拉。社员们从车上卸下柴火和面粉,我姥姥已经把大铁锅刷洗干净了。她招呼说:“赶紧烧火做饭吧,劳累了一上午。”
他们每次进城都是在我姥爷家做饭吃。3年前的一天,崔营的几个社员抱着烧饭用的柴火,在街边转来转去。我姥爷上前一问,才知道他们在找锅灶做饭。他们说,转了几条街,被人拒绝了一上午。
姥爷说:“来我家吧,把大地锅让给你们做饭吃。”
从此,社员们每一次进城都在我姥爷家做饭吃。姥爷算好日子,事先打好新鲜的井水,姥姥端出洁净的锅碗瓢盆,免费提供油盐酱醋,还帮他们擀面条、烙馍饼。
社员说:“比俺在家里吃得还舒坦哩。没想到,海大伯不计较俺们是汉民。”
姥爷说:“分啥回民汉民的?咱们都是一家人。”
舅舅对我说:“你姥爷说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些事。”
1945年,我姥爷带着全家回到了河南。那时,日本鬼子攻占上海,连租界也不放过,一天到晚地往里边扔炸弹,轰隆隆巨响,房倒屋塌,死伤一片。舅舅说:“那天夜里轰的一声,楼下的仓库被炸飞了一半。你姥爷姥姥拉起我们小孩子往外跑。炮火过后,你姥爷决定回老家避难。从此再没有回上海。”
姥爷一家4口人回到了槐坊店,仍旧住在破旧的老房里。那年初春,姥爷见一个中年男人蜷曲在大门外的草棚下,担心他被冻病了,上前轻轻拍醒他。那人两手比画着致谢,我姥爷这才认出,他是戗刀磨剪子的哑巴。姥爷立马转回屋,让我妈妈给哑巴送了两根油条、一壶热茶。
我妈说:“当年那个哑巴叔叔我还记得。他喝过茶,从破棉衣里摸出一个李子,笑眯眯地递给我。那李子红溜溜的像心脏,闻闻还有一股烟草味。”
第二天下雪了,姥爷硬把哑巴拽进了屋,他挣着身子不肯住。姥爷说:“咋不住?哪儿没有落难的人?就当这是你的家。”妈妈说:“天一亮哑巴叔叔就走了,好些日子没在街头看见他。”
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天夜里下起了雨,哗哗啦啦到天明。我姥爷早起开门一看,惊得他差点儿坐地上。大门口躺满了大兵,他们抱着枪杆子湿漉漉地睡在雨水里,一直延伸到大街口。姥爷这时才明白,解放军大部队进城了,他们悄悄地睡在雨水里,没有惊动老百姓。我妈说:“你姥爷逢人就说,要不是他亲眼看见,根本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好兵。”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领兵的首长竟然是那个“哑巴”兄弟。
姥爷家只有三间西屋,人口多,又狭窄。解放军谢绝了姥爷的诚意,住进了北边的大院。我妈说:“我一放学都往北院跑,看解放军挑水扫地,写字唱歌。有一次他们说,小姑娘唱一个。我就站在那摇头晃脑地唱,他们说唱得好,还啪啪地鼓掌。”
妈妈回家后告诉我姥爷,有一个小哥哥没有鼓掌,他捂着肚子半躺着,看上去很痛苦。姥爷赶紧叫上我姥姥,带上十滴水、艾叶子,去看生病的小战士。小战士果然小,只有12岁,南方人。姥姥喂他十滴水,用艾叶熏肚子。果然很见效,第二天小战士又生龙活虎了。
舅舅说:“没想到一场灾难会降临到我们家。”
雨水一场接一场地下,大沙河和四沿井的水不断上涨。舅舅说:“那晚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睡觉前,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沉睡中轰隆一声响,我们惊叫着挣扎,黑暗中感觉世界坍塌了。不大一会儿,我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还看见火把的光亮,解放军战士的身影。那一刻,埋在瓦砾下的我,刻骨地体味到什么是救星。”
舅舅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我们一家4口,被解放军用双手扒了出来。好在,除了轻微的皮外伤,都没有什么大碍。”
我姥爷带着孩子、姥姥一起感谢解放军,“哑巴”首长说:“谢什么呀海大哥!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们都是一家人。”
姥爷的画像
我10岁那年姥爷出事了,他被一辆自行车撞成重伤,送进了医院。我和妈妈失魂落魄地赶过去,见老人脸色焦黄,满头大汗。见到我们,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说:“记住啊!别为难人家,他不是故意撞我的,也是一个苦孩子。”
舅舅对我妈说:“今儿早上,咱伯(爸)端着碗去马路对面买豆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卖麻绳。他是安徽界首人,在自留地里种了些红麻,一家人纺成线,打成麻绳。听人说槐坊店麻绳价钱高出两毛钱,他天不明就朝这里赶。下坡时,自行车后头驮着麻捆子,头重脚轻,歪歪扭扭,一下子就把咱伯撞出几米远。”
闻讯赶来的舅舅和街坊,把那年轻人抓小鸡似的拎起来。姥爷趴在地上连连摆手说:“谁也别动他!这事儿都怨我。”又对那孩子说:“别害怕,你不是故意撞我的,咱俩无冤无仇的……快走吧!别叫家里人等急了。”
第二天,年轻人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二十多个村民。他们来医院给我姥爷500块钱,说是全村人连夜拼凑的。我姥爷虚弱地摇摇手,说啥也不要。他急促地喘着气,说:“别怪他!我今年78岁了,该走了。这孩子的路还长着哩。”年轻人抱紧我姥爷的胳膊呜呜大哭。
村民流着泪说:“这娃撞上好人了!”
又流泪:“这好人咋就被撞了哩?”
18天后,我姥爷归真(去世)了。阿訇用清洁的井水给他清洁了埋体(尸体)。那天,寒气冷凝在街头,缓缓蔓延到河岸。送姥爷的人很多,3公里长路,打头的已到墓地,排尾的还在家里。
有路人停下脚步,问:“谁呀?多大的官儿啊?”
回说:“无官无职,是个老百姓。海宝相,海老四。”
那人瞪大眼珠“哦”了一声,站进送殡的队伍。
写于202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