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个民族儿女共话好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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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学一家人

张抗抗(汉族)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6年在杭州市第一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在农场劳动。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一级作家。历任第七、第八、第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委员会副主任;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800多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张抗抗自选集》五卷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全国鲁迅文学奖”,三次蝉联“中国女性文学奖”。多次获“东北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精品工程奖”。曾获“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等。


一个内心有文学亮光的人,她是幸福的。


我觉得自己此生很幸运。我的父母都热爱文学,并且长寿,一直陪伴我们也步入了老年,父亲依然健在。我和妹妹在一个充满爱和理解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妹妹张婴音比我小7岁,是教育刊物的一位编辑,业余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她的儿子冬筱在大学期间,写了一部青春文学的长篇小说,颇得好评,获了当年度不少文学奖项。她的公公是“七月派”老诗人,一位抗战时期开始写作的老作家;我的丈夫是一个政治学教授,年过半百之后,也跨界写了一部文学作品。

所以,我的家庭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学之家。

这里记述的,是我的母亲、父亲、我妹妹婴音,还有外甥冬筱。

一、母亲的精神财富

一个人来到世上,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母亲。但我要感谢命运,给了我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我的母亲一生历尽坎坷磨难,但她有着一颗充满同情、健康快乐、丰富易感的心。

母亲生于1923年。在她出生的那个江南小镇,至今还会有人谈起她的逸事,说当年朱家的大小姐出去读书,每次假期总是两手空空回来,因为她把随身的衣物和被褥统统接济给了家庭困难的同学。到我记事以后,这类传说一日日变得真实可信——多年前的暑假里一个下着雷阵雨的下午,大门口出现了一个从乡下到城里来收垃圾的妇女,妈妈邀她进来避雨,她执意不肯,妈妈竟然冒着大雨追出去老远,递给她一顶挡雨的草帽,回来时自己身上已经淋得稀湿。这一类小事充满了我少年的记忆,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尽其所有去善待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母亲使我懂得“爱”是一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妈妈年轻时

母亲早年追随革命,抗战时期入党又被捕保释的复杂经历,使她和我父亲在1949年后多次接受历史审查,并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原是革命干部的爸爸接受政治审查工资被停发,家里的奶奶和叔叔、姑姑一家中断了生活来源。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妈妈挑起了家庭重担。她除了留下我们母女二人的最低生活费,把工资里余下的50元钱全部都交给奶奶。为了省下中午这一顿饭钱,她天天顶着烈日,走路回家吃饭。爸爸好友每月的少量资助,加上一些困难补贴,总算把奶奶一家五口人的生活维持下来。妈妈每用一分钱,都要细细地计算,而把自己的开销减了又减,甚至多次饿着肚子走上讲台。她对我说真怕肚子里咕咕的叫声会让学生们听见。有一次窗外传来收旧货的叫卖声,妈妈实在是饿,也太馋了,她找出几本舅舅丢弃的旧课本,拿去卖了,换了几分钱,然后跑到路口的小铺上,为自己买了两块油炸臭豆腐吃,那是妈妈仅有的一次“享受”。我记得妈妈常用咸萝卜干和腐乳下饭,但每天我的面前都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橘子,还有一粒必须吃的鱼肝油丸和钙片。每次我剥开橘子,把一个橘瓣塞在妈妈嘴边,妈妈总是把牙咬得紧紧地说:“好孩子,妈妈不吃,妈妈怕酸呢。”她为自己倒一杯白开水,暖着手,然后不出声地一口一口喝着。对于我妈妈这样一个家境优越,从小到大很少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人来说,需要具有多么顽强的意志和内心的力量,才能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肚子饿是能忍受的,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周围人的眼神,好像她是一个传染病患者,同她多讲一句话都会变成敌人。学校领导总是把最吵最乱的班级分给她,把别的老师不愿干的事情交给她做。在教研室里,她坐的桌椅是最破旧的,她用的教具常常残缺不全——她默默忍下。她没有资格是因为她的丈夫和父亲都是“历史反革命”。只有到了深夜,在难耐的寂寞和饥饿中,妈妈才能将人们那如刺如荆的白眼,一根一根从她心里拔出来,渗出滴滴血珠,再一口口吞咽下去。她要为女儿、为丈夫、为了全家人好好地活下去。支撑我妈妈度过艰难岁月的力量,来自书本和对家人的爱。

在政治歧视、饥寒交迫的长夜里,我妈妈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些遥远的童话,作为她的精神夜宵。妈妈给我讲故事,慰藉我也慰藉她自己的心灵。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日日夜夜相伴的童话,成为她的精神避难所,也是她流亡的灵魂最后的寄存之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在她心目中,也把我当成了一个童话。

多年以前妈妈曾在洛舍小镇的孤寂与苦恼中,以文学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到我出生以后,文学又在她心里丝丝缕缕地复苏。像那个时代许多追随革命的人一样,她是一个不信奉宗教的人,但当神圣的宗教被更为神圣的政治“信仰”这个词汇所代替,当许多人的信仰正一天天演化成一种新的宗教时,她只能沉溺到她的书本里去,将她心灵深处那些美丽的童话,建筑成一座她所独享的理想主义宫殿,作为自己支撑苦难的另一种“信仰”。

“文化大革命”中,妈妈被隔离审查长达4年之久,在那个黑暗的小屋,妈妈倚仗着她的“童话理想主义”这个秘密武器,度过了漫长的凄苦岁月。

记得我在北大荒农场连队孤独的日子里,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收到妈妈的来信。妈妈的信总是写得像诗一样美,她描绘杭州西湖春秋的情景,讲述生活中有趣的事物。若是我要想做什么事情,她总是鼓励我说:“你能行!你肯定能做好!”我至今还保存着妈妈当年的远方来信,那些温暖的话语,在冰雪的北方,像燃烧的炉火,为我抵御严寒。每年我回杭州探亲,妈妈从学校里积满灰尘的图书室,悄悄为我找来一本本法国、英国的翻译小说。我开始自学写作,妈妈是我坚定的支持者兼家庭教师。她曾带我坐了很远的汽车,去云栖那一带的树林里寻找一种刚从国外移植来的橄榄树……在妈妈的眼里,世界是美的、梦想是真的、人是善的。她以自己对真善美的期盼,教会我永远对生活怀有希望。几十年中,母亲坚韧独立的品格,是我取之不竭的精神财富。点点滴滴渗透在我灵魂中,使我有足够的力量和自信去面对人生的一切艰难。

张抗抗19岁去北大荒的证件照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希望我的妈妈,还是现在这个妈妈。

2002年深秋,那天清晨6点多钟,书房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我被铃声吵醒,心里怪着这个太早的电话,不接,翻身又睡。过了一会儿,铃声又起,在寂静中响得惊心动魄。心里迷迷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杭州家里出了什么事吧?顿时惊醒,跳下床直奔电话。一听到话筒里传过来父亲低沉的声音,脑子嗡的一下,抓着话筒的手都颤抖了。

年近80高龄的母亲,长期患高血压,令我一直牵挂悬心。这一年,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母亲猝发脑溢血,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准备手术。放下电话,我浑身瘫软。然而,当天飞往杭州的机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个航班了。

在黑暗中上升,穿越浓云密布的天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安装在飞机上的零部件,没有知觉,没有思维。我只是躯体在飞行,而我的心早已先期到达了。

我真的不敢想,万一失去母亲以后的岁月里,我们全家人还有多少欢乐可言?

飞机降落在萧山机场,我像一粒子弹,从舱门里快速发射出去。子弹在长长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弯。而我的腿却绵软无力,犹如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走进重症监护室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我的母亲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一天,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处插满了管子,头顶上敷着大面积的厚纱布。那时我才发现母亲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而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头皮。没有头发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了。突然明白原来母亲是不能没有头发的,母亲的头发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覆盖和庇护着我们全家人的身心。

手术成功地清除了母亲大脑表层的瘀血,家人和亲友们都松了口气。然后是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的守候,焦虑而充满希望的等待,等待母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每天上午、下午短暂而珍贵的半个小时探视时间,被亲友们分分秒秒珍惜地轮流使用。无数次俯身在母亲耳边轻声呼唤:“妈妈,妈妈,你听到我在叫你吗?妈妈,妈妈,你快点醒来……”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母亲沉睡的身子把钟表的指针压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时间”是会由于母亲的昏迷而昏迷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母亲的眼皮在灯光下开始微微战栗。那个瞬间脚下的地板也随之战栗了。母亲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突然一扇一扇地敞开。

然而母亲不能说话。她仍然只能依赖呼吸机维持生命,她的嘴被管子堵住了。许多时候,我默默站在她身边,长久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我暗自担心苏醒过来的母亲,也许永远不会说话了?脑溢血患者在抢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失语,假如母亲不再说话,我们说再多的话,有谁来回应呢?几天后母亲苏醒过来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但意识依然是模糊的,母亲只能用茫然的眼神注视我们,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她一同沉默了。

母亲开口说话,是在呼吸机停用后第二天夜晚。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从医院打电话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们妈妈会说话了——我和父亲当时最直接的反应是说不出话来。妈妈会说话,我们反倒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妹妹很晚才回家,她详细地复述了妈妈今晚在病床上一口气说的那些话。妈妈反复地说:“太可怕了……这个地方真是可怕啊……”妹妹插话说:“我是婴音。”妈妈说:“你站在一个冰冷的地方……”妈妈的那些话,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似乎在一场长长的梦魇中挣扎。她一生里曾经历的所有屈辱和苦难,如同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深处闪烁、浮游。她正在试图用嘴唇和牙齿与梦魇对抗,在语言中逃脱并复原自己。是的,不管怎样,我们的妈妈会说话了,妈妈的声音、表情和思维,正从半醒半睡的噩梦中一点一点复苏。

第二天清晨,我急奔医院病房,悄悄走到妈妈床边,问:“妈妈,认识我吗?”

妈妈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说:“妈妈,是我呀,抗抗来了。”

由于插管子损伤了喉咙,妈妈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那句话却变成了:“妈妈来了。”

我纠正她:“是抗抗来了。”

她固执地重复强调说:“妈妈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母亲苏醒后的最初时段,在母亲依然昏沉疲惫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

妈妈来了!妈妈终于回来了。

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的妈妈,重新开口说话的最初那些日子,从她嘴边奇怪地冒出了许多不连贯的文言文。探望她的亲友对她说话,她常常反问:“为何?”若是有人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甚感幸福。”那些言辞也许是她童年的记忆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许是她后来的教师生涯中始终难以忘却的语文课,那几天我们差点儿以为母亲从此要改用文言文了,我们甚至打算赶紧温习古文,以便与母亲对话。

幸好这类用词很快就消失了。母亲的语言功能一天天开始恢复正常。每一次医护人员为她治疗,她都不会忘记说一声“谢谢”。在病床上长久地输液保持一个姿势让她觉得难受,她便不停地转动头部,企图挣脱鼻管,输氧的胶管常常从她鼻孔中脱落,护士一次次为她粘贴胶布,并嘱咐她不要乱动。她惭愧地说:“是啊,我怎么老是要做这个动作呢。”胡医师问她最想吃什么,她说:“想吃蘑菇。”她开始使用一些复杂的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又常常词不达意,让病房的医生、护士忍俊不禁。她仍然常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混淆,我们纠正她的时候,她却会“狡辩”说:“你们两个嘛,反正都是一样的。”

如今再回想那一段母亲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母亲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病痛,我从未听到她有过抱怨,或是表现出病人通常的那种烦躁。

离开重症监护室那天,爸爸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

妈妈准确地复述说:“灾难过去了。”

灾难过后的母亲,意识与语言的康复却十分艰难缓慢。她明明是醒过来了,但我时常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游弋。有时她清醒得无所不知,有时却糊涂得连我和妹妹都分不清楚。她时而离我很近,时而又独自一人走得很远;有时她的思维在天空中悠悠飘忽,丝丝缕缕不见踪迹;有时她又好似深深潜入了水底,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和水上的涟漪……

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绪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她天性里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那是她意识深处最顽强、最坚固的核,我能清晰地辨认出那里不断地生长出的一片片绿芽,然后从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若是问她:“妈妈,你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总是回答说:“我没有不舒服。”

我的表弟、表弟媳妇和他们的女儿去看望母亲,在她床前站成一排。母亲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亲亲爱爱一家人。”(那是我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一本苏联儿童读物的书名。)

母亲也许是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她说:“敞开音乐的大门,春天来了。”

医生带着护士们查房,在她床前嘘寒问暖。母亲微笑着夸赞说:“这么多白衣天使啊……”又说:“多么好听的声音。”还说:“多么美好的名字啊……”护士们都喜欢与她聊天,她们说朱老师说话,真的好有意思啊。

有几天我感冒了,担心会传染给妈妈,就戴着口罩进病房。母亲不认识戴口罩的我了,她久久地注视我,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后退几步,将口罩摘下说:“妈妈是我呀。”妈妈认出我了,妈妈笑了。妈妈心疼地说:“你累病了吧,戴口罩很闷的,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一日,胡医师陪母亲去做脑部CT,母亲躺在可移动的病床上,护工推着床下楼,经过医院的小花园。胡医师说:“朱老师,你很多天没有看到蓝天白云了,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母亲望着天空说:“是啊,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

想起母亲刚刚苏醒的那些日子,我妹妹的儿子阳阳扑过去叫外婆的那一刻,妈妈还不会说话。但她笑了,笑容使得她满脸的皱纹一丝丝堆拢,像金色的菊花那样一卷一卷地在微风中舒展。那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一如冷傲的秋菊,在凋谢前仪态万方的告别演出。

母亲一生待人和气宽容。对于生活的种种磨难,她从来没有抱怨,没有忌恨。即便遭受如此大难,她依旧坦然承受着病痛,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即使在她大病初愈脑中仍然一片混沌之时,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

也许是得益于母亲乐观平和的心态,母亲在住院几个月之后,终于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生活也逐渐能够自理。母亲回到了自己家里,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

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坚忍、仁慈的母亲而骄傲。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看到了母亲在逐渐苏醒的过程中,在她的理智与思维逻辑都尚未健全的状态下,所表现出来人性中那种本真纯粹、绝无矫饰伪装的童心和善意。母亲从健康的青年时代直到病前的老年岁月,曾经给予我的教诲与爱,都在她意识蒙眬而昏沉的那些日子里,得到了真实的印证。

在一个人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当自我意识尚不能受制于理性控制的时刻,她所自然流露出来的思维和行为,应是她心中最坚实的内核与底蕴。

1951年,张抗抗1岁与外婆、父母在杭州。

2015年深秋,我又一次回杭州,去探望因肺部感染住入浙二医院的母亲,我陪坐在她的床头,和她说一些琐碎的家常话,她的左耳早已失聪,戴着助听器,与人对话还是比较吃力,但母亲仍然很有兴致地向我问这问那。说累了,昏沉小睡过去,但只要一醒来,就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笑眯眯的眼神里充满慈爱。妈妈笑起来很好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去,风轻云淡,了无挂碍。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散发着天真气息,看不见岁月与疾病给她留下的一丝丝愁苦印痕。这是我熟读了六十多年的妈妈的笑容。

就在那天下午,妈妈神情专注地看了我好久,忽然说:“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她说得认真,我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应她:“只要妈妈幸福,我们就都幸福了。”

妈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距她这年秋冬季反复住院、输血,直至最后多脏器衰竭而病危,还剩3个月时间。妈妈离世后,我脑子里常常跳出她的这句话:我是一个幸福的人——这算不算她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一个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老人,能说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可知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了感知幸福的能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恩、对家人深沉的爱意。

1月17日上午,全家亲友依次进入重症监护室,向昏迷中的母亲道别,声声呼唤,她已毫无知觉。她曾托梦给唐学慧要放生小鱼,学慧专程从北京赶来,对她低声耳语说已经办到了……母亲好像松了口气。11点30分,血压骤降,我守在重症监护室她的床前,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体征直线下跌,直至消失。对于一位九旬高龄的老人,医生亦已无力回天……

下午2点,我护送母亲的灵柩去龙驹坞殡仪馆。那辆宽敞的奔驰中巴灵车,轿厢里安放母亲围满鲜花的灵柩之后,只容我一人随车陪护。妹妹特别叮嘱我,请灵车绕道北山街,让妈妈和她心爱的西湖告别。司机善解人意,车开得平稳缓慢。路上,我一直在和妈妈低声细语:“妈妈,我们经过了昭庆寺广场,小时候您带我去少年宫参加活动……妈妈,到断桥了,我们多少次手拉手走白堤看西湖赏桃花……里湖对面就是孤山放鹤亭,我小时候,您给我讲过林和靖‘梅妻鹤子’的故事……现在可以望见西泠桥了,您生前痛惜的苏小小,依然在为西湖守灵……过了岳庙,前面就是植物园,那儿碧绿的大草坪,是您最喜欢去的,我上中学时,您和爸爸常在星期天带着我们去看竹园梅园桂花园,教我们识别各种花草树木。婴音的儿子冬筱1岁那年春节,我们还在植物园拍了很多照片……可惜,今天我们没办法进去了,玉泉池里蓝莹莹的大鱼,正在朝着您甩尾巴说再见,您看见了吗……”

您在我身后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回答我了。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睛。正是杭州一年里最冷的季节,车里车外湿寒彻骨,但我依然能感受到您残存的体温。您是一个幸福的人,所以直到最后的时刻,您的手都是温暖的。

送别母亲那一路,往事与眼前迷蒙的湖水一起扑面而来,又渐渐远去。母亲说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这一句豁达自足的遗言,宽恕了那个冷酷的世界曾给予她的种种不公与不幸。从我刚刚开始记事的两岁左右,那个田埂被冻得硬邦邦的冬天,母亲带着我去乔司农场探望“劳改”中的父亲;父亲因蒙冤被开除党籍公职,母亲不离不弃,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和微薄的薪水,承担起我和外婆、奶奶一家的经济重担;最艰难的日子,母亲夜间备课饥饿难耐,只能喝水充饥;为了让我穿上新衣服,从小未曾拿过针线的母亲,剪开了自己结婚时的漂亮衣裙,在灯下笨拙地裁剪成型,一针一线地缝出我的小衣衫;“文化大革命”中母亲因所谓的“历史问题”被隔离审查,我去北大荒下乡的前夜,母亲从“牛棚”里逃出来送我,第二天清晨偷偷返校,又一次遭到造反派的批判毒打……我在北大荒的时候,有一年,就在我生日前几天,收到了一封杭州寄来的信,信封是牛皮纸的,比往常要鼓些,摸上去有些软软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白色的手帕,手帕的一角用红色的丝线绣上了我的名字,是“抗抗”两个字的拼音。我一看就猜到了,这块手帕是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妈妈从小离家出去读书,不太会做针线活儿,但她却一针一线地亲手绣上了我的名字,这对于她是个艰难的事情。这块柔软的手帕像母亲温暖的手掌,替我揩去劳动的汗水和思乡的泪水。20世纪70年代,从杭州寄到北大荒的信件需要一个多星期,邮包更慢,所以母亲选择了寄一块轻巧的白手帕给我。我母亲不会织毛衣,就在白手帕上给我绣上了用拼音拼成的名字,这是我一生中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母亲的童年少年时代,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小姐”,但从她青年到中年这一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却受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和迫害。然而,母亲似乎天生有一种抵御苦难的免疫力,漫长的暗夜里,一次又一次的劫难,都被她内心微弱而又持久的亮光,自然过滤、化解了。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中,留下的都是母亲温和的盈盈笑意,从没有哀怨叹息沮丧的模样;即便在她最艰难的日子,但凡乡人亲友同事有事相求,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至20世纪70年代末,父亲的问题得以“改正”,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80年代,妈妈全心扑在她深爱的文学上,离休后曾应聘在浙江少儿社及《江南》杂志当了几年编辑。她把自己对文学的热爱,转化为对青年作者和作品的爱护,直到现在,还有好多当年的青年业余作者,心心念念“朱老师”曾给予他们的真诚帮助。

我常常会在心里感叹:母亲以她的血肉之躯、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家庭;护佑了我的父亲,培育了她的两个女儿,送她们走上文学之路。一个柔弱平凡的女人,体内竟然可以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由于母亲,那么多人的命运得到改变或改善。一个能够给别人带去幸福的人,才能从内心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幸福。

是的,一个内心强大到比苦难更强大的人,她是幸福的。

我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19岁之前在杭州的日子里,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经济最窘迫的时候,母亲仍然会千方百计节省下一点儿钱,用来为我买书,带我去看电影、话剧和芭蕾舞;60年代,母亲那所中学购置了一台新型的录音机,只要说话,机器上的小绿灯就会一闪一亮。每天放学后,母亲让我对着录音机一遍遍学习诗朗诵,还把我送去参加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业余广播剧团,希望我从小得到诗歌与戏剧的训练;在母亲的“发现”与指导下,我发表了第一篇“少年习作”《我们学做小医生》;我考入杭州一中后,母亲鼓励我参加鲁迅文学兴趣小组,还亲自指导我们班级表演她创作的小话剧、小歌剧。母亲一步步带领我走上文学之路,有一次我写作文太自以为是,一向和颜悦色的妈妈,对我发了脾气,撕掉了我的稿纸,直到我哭着答应她重写。我去北大荒下乡后,在那个冰雪覆盖的世界里,给爸爸妈妈写信并盼望收到他们的回信,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妈妈一封封充满了爱和温暖的信,是我孤寂的生命中唯一的安慰。每次回杭州探亲,母亲总会千方百计寻找那些转入地下的“封资修”经典文学来为我“补课”;在我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日子,妈妈带着我去了郊外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一种刚从南美移植到杭州的橄榄树,妈妈对生活的热情,时时刻刻都在感染我、改变我,若是没有妈妈的鼓励和支持,我根本不可能坚持学习写作并取得后来的成果。20世纪70年代我终于发表了小说和散文、出版了长篇处女作,然后去哈尔滨上学,去北京参加文学讲习所的学习、获奖、出国访问,后来的几十年中,陆续出版了几百万字的作品……没有我的母亲,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有一个爱我理解我的好母亲。

去年那个冬日,当我守在殡仪馆烈火熊熊的炉前,目送母亲的灵魂化为一缕青烟冉冉飞升的那一刻,泪眼模糊中,我似乎见到了传说中凄美壮丽的凤凰涅槃。亲爱的妈妈,我留不住您,这个世上谁也留不住谁。从此以后,我和妹妹再也没有母亲了,我们将成为孤独的人。我浑身战栗,失声恸哭,小叔叔在身旁安慰我,他说:“大嫂这样善良的人,一定是去了她希望的那个美好世界……”

我至今保存着这大半生里,妈妈写给我的几百封信。打开泛黄的纸页,妈妈就会轻轻走出来,对我喃喃低语,欣喜地说着天上的云彩、洛舍外婆家的桑田……每次我都会惊讶书信中的母亲,拥有那么优美的文笔、真挚丰富的情感、生动的叙事能力,不由慨叹历史虽然严酷与无情,埋没了一位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但母亲却把自己的文学才情输入了女儿的血脉,终于,我和妹妹,成全了她的文学梦。

我亲爱的母亲,一个永远纯洁如婴的《幼小的灵魂》。

或许,在我的有生之年,将会写一本关于您那些美丽的书信之书。

是的,一个内心有文学亮光的人,她是幸福的。

20世纪80年代上半叶,母亲得知我在北京有了男朋友的消息之后,一颗久悬的心终于落地。尽管她相信我的判断,但她还是想要亲自“鉴定”一下。不久后,她利用出差的机会,不辞辛苦地绕道来北京看望我们。短短几天,她和嘉民聊了很多。母亲对自然万物的好奇心,与嘉民对植物动物、文学与艺术的浓厚兴趣很是投缘。嘉民特别羡慕我有这样一位充满爱心善心诗心童心的好妈妈,称母亲是一位“童话理想主义者”。当我终于在北京定居下来,建起了自己的小家之后,母亲多次来北京小住,我们还一起去过哈尔滨和镜泊湖。后来妈妈和爸爸曾带着幼年的阳阳来北京过年。90年代中期,我们在北京郊外有了一栋带小小花园的小房子,母亲很是欢喜。那年初秋,嘉民开车带我和爸爸妈妈去京郊的凤凰岭爬山,风很大,满天的树叶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妈妈快乐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们在大风中登山看云,走走停停,竟然爬到了山顶的最高处。算起来,那年的母亲已是近80岁的老人了,体力和心态依然充满活力。有一年冬天,我们去北海公园看冰湖里的水鸟,去密云水库看冰上的野鸭,所到之处,尽管只是些平常风景,但母亲总是表现出极大的惊喜和满足。母亲一生中从未向我提出过任何“奢侈”的要求,饭食衣着总是尽量简单朴素。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起来之后,她和爸爸的年事已高,我和嘉民不敢让他们去国外旅行,便计划安排她和爸爸去香港游玩,她却婉言谢绝了;我想要给她买什么好东西,她总说不要;前些年我总算擅作主张给她买了一只上好的翡翠戒指,她却从来舍不得佩戴。我曾经问妈妈,最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她说像童话里的那种木房子。我知道妈妈生前喜欢九溪的玫瑰园,心里一直希望着妈妈有一天能够住上那样漂亮的花园别墅。然而,当我们终于有能力在北京买下一栋花园别墅的时候,年迈的母亲却已经无法离家远行了。我和妹妹商量多次,仍然不得不打消了让父母来北京居住的念头。这也成为我心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痛。

在我坎坷的成长之路上,曾给母亲带去很多烦恼与辛苦。我的任性与坏脾气,也曾给母亲留下种种伤害。但每一次母亲都默默地宽谅了我。在我人生最低谷、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母亲一次次帮我渡过了难关,让我振作起来重新上路。母亲为我儿子放放的成长,付出了最多最多的心血。如若没有她对放放从小到大的悉心爱护,我无法想象放放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这一生,对人对己,除了付出,从不要求回报。她对任何人似乎都没有什么要求,对生活的艰辛也没有任何抱怨。正因为母亲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所以她是幸福的。

一个善待他人、宽谅他人的人,是幸福的。

2002年那年秋天,母亲曾不幸遭逢脑溢血,由于父亲及时发现抢救得法,奇迹般渡过灾难。但因大脑轻度受损,一条胳膊不很听话了。母亲出院后,便开始在家里一笔一画地练习写字。冬天的阳光下,她坐在窗前,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专注,艰难地试图把字写在方格子内,然后摇头重写。有些字她不认得了,有些字写得歪歪扭扭,她显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抱歉地对我笑笑:“当了一辈子语文老师,怎么连个字也写不好了呢?”我说妈妈教了那么多学生,现在终于退休了呀。她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又埋头重新写下去。闲时我们一起吟诵唐诗,只要念了开头一句,妈妈能把下一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记得去年深秋我去杭州,在“浙二”的病房里给她唱抗日歌曲:“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没想到妈妈立即接着唱道:“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令大家惊诧不已。病中的母亲依然坚强乐观,一如她青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性情。

母亲晚年其实一直深受病痛之累,常常因气管炎或食道反流引发肺部感染,每年都需要住院治疗。近年来她的一条腿已无法行走,仍然让我们轮流搀着她抱着她推着她,坚持在家中客厅里一圈圈转圈“锻炼”。幸而有父亲无微不至的照料、有妹妹打理里里外外各种繁杂事务、有家族亲友们的探望和陪伴、有保姆为她做可口的饭菜,母亲多病的晚年,过得还算舒心称心。即便是住院卧床,若是问她:“妈妈,您有不舒服吗?”她总是回答:“我没有不舒服。”再问:“妈妈,您难受不难受?”她总是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难受。”母亲很少有愁苦的面容,带给我们的都是快乐和体谅。每逢春节期间保姆休假,我和妹妹忙着照顾她吃饭洗漱擦身如厕,她会忽然自言自语说:“你们太辛苦了,我真是拖累你们了呀……”

母亲的意识深处,依然时时挂念着她最亲最爱的人,处处顾及着他人的感受。

母亲步入晚年后,我再不敢远行,这些年来,多次婉拒了出国访问的邀请。但是只要杭州有文化活动邀请,我几乎有求必应,那份私藏的心思,是为了回杭州探望父母。虽然每次来去匆匆,如同蜻蜓点水,但母亲已很满足,她从不提出留我多住几天的要求。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去又来”,欢喜地等我归来,又平静地目送我远去。她总是叮嘱我:“你不要太辛苦了,少写一点,多多休息……”

是的,当别人都在关注你飞得有多高的时候,唯有母亲,惦念你飞得累不累。

我和母亲一起走过的大半生,她给予我的太多太多,而我能为母亲做的太少太少。记得有一年,我在给父母的信中写过八个字: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母亲走后,我一直陷落在长久的愧疚里。我知道自己是愧对母亲的。在这个世上,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亲爱的妈妈,您能原谅我吗?

我愿下辈子还做您的女儿,偿还我亏欠您的一切。尽管我知道,我再生再世也还不起。

是的,一个永远在付出、一个心里充满爱的人,她是幸福的。

我的母亲把幸福给予了所有的人,所以我有幸分享母亲的幸福。我们全家人从母亲那里获得的幸福,足以补偿我们曾经所有的不幸。也因此,我是一个幸福的女儿。

如今,母亲的照片就放在我书房里的书架上,正对着我的书桌,一如从前那样慈爱地注视我、陪伴着我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早上起床,我喊一声:“妈妈早上好。”马上就会传来妈妈快乐的声音:“抗抗早上好。”我说:“妈妈你今天好吗?”妈妈总是回答:“我好的哦。”她的视线始终欣喜地凝视着窗外,楼下就是宽大的草坪与清清的小河。偶尔,我会恍然觉得,我和嘉民终于是把母亲接到北京来了,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所墙上镶满了天然木纹的大木屋,这座春天开满牡丹芍药蔷薇的花园,母亲应该会喜欢的。初夏时节,我们和妈妈一起坐在阳台上喝茶,吃着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新鲜樱桃和桑葚,听嘉民给她讲草原的故事。但凡有我的新书或新作出版,妈妈在书房里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母亲走后,我似乎一直拒绝以悲伤承认这个事实。如今,母亲的遗像供奉在我书房的书架上,如她生前那样微笑着注视着我。每天出出进进见到她的那一刻,既亲切也哀伤。这一年我过得很麻木,尽管知道人生终有一别,但这个从此再也没有母亲的世界,总归了无生趣。

如今,母亲离去已3年了,总是觉得她还健在。平日身在北京,依旧会下意识地提醒自己该给妈妈打电话了,告诉她自家花园里又有哪一种花开了,哪一种鸟来过,世上又发生了哪些好玩好笑的事情……以前每次在电话里给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些,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如今,话筒里只传来爸爸的声音,电话那一头的杭州故乡,再也没有母亲在等待我了,不由怅然心慌。

想念母亲、思念母亲,日子那么长;然而,每天每天日日夜夜都和书架上的母亲相伴,日子却又那么短。母亲将在这里和我一起度过余下的人生,再也不分离。这样一想,就觉得,母亲和我和嘉民,以及我们全家,都是幸福的人。

二、父亲的生命承受力

我的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定、思维敏捷、性格顽强的人。他的脾气不够好,自负而急躁,不容易与人相处,我们姊妹从小没少领教他的严厉苛责。当他在青年时代经历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政治打击之后,他不沮丧不消沉,依然摆出一副决不低头顺服、誓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姿态。“文化大革命”中,他去劳动改造当装卸工,竟然能够每天挑着沉重的煤炭担子,“轻松”地来回走过跳板。当他在1979年“平反改正”恢复党籍的时候,已是一名熟练的钣金工。到了晚年,他的境遇有了很大改善,性情也变得和善。母亲不善家务,父亲便担起了家里的大多数琐事,他一生都对我母亲心怀感激之情,并极其赞赏她的文学才华。20世纪70年代我在北大荒的时候,常常能在一个信封里抽出他和我母亲分别写的两封信,公正地说,他的文采逊于母亲。我开始发表作品之后,总是第一时间把报刊寄给父母,希望得到他们的表扬,或是让他们高兴。每一次他都认真阅读我的作品,并写下自己的意见。几十年中,父亲充满期待的目光,成为我写作的推动力。

2010年,我父母共同的作品集《双叶集——文学之梦与人生笔记》,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这是父母耄耋暮年中特别值得一说的事情。

年近米寿之年的父亲,在这几年日复一日悉心照顾母亲的空隙里,将所有边边角角可利用的零碎时间,搜集、整理、编辑这部书稿。他毫不吝惜地挥洒着最后的激情,几乎耗尽了体内积攒的全部力气。

父亲与母亲均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他们在八十余年人生中的几个不同时段,陆续写下的文字(包括文学作品),大部分都辑录在这里了。两个人的一生,跌宕起伏的个人经历、丰富激扬的生活情感、饱受磨难屈辱仍然乐观刚毅的精神力量——这部几十万字的短文集腋,是他们生命的精华浓缩积聚而成。

然而,面对厚厚的书稿,我的心,却分明感到隐隐的疼痛。

1961年,爸爸妈妈和抗抗。

因为我知道,父母的人生坎坷曲折。高寿“八十余年”,其中的30多年,几乎是一片荒寂的空白。他们的人生,被切割成了一段一段难以正常接续的日子;该书辑录的那些篇章,不均匀地分布在现代中国历史的各个转角,忽隐忽现、时断时续。犹如一条河流遭逢岩石拦阻,被迫一次次改道或是淤塞成湖泊水潭,无法顺畅地奔流入海。

激扬的文字起源于抗日战争、燃烧于解放战争——他们曾是如此才华横溢、文采飞扬。那是青春与理想最蓬勃、最辉煌的时代,艰险而颠沛的流亡岁月,成为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那些为民族存亡呼唤呐喊、为未来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奋笔疾书的文字,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重读,依然明朗鲜活,充满了犀利、锐敏、真诚的活力。

尔后,戛然而止。从20世纪50年代初,直至70年代末,那个漫长的30年,从青年进入中年最后走向老年,一生中最宝贵的30年,他们忽然变成了“黑夜里的人们”,再也未能写下一字一句。

他们重新浮出水面之时,已是雨过天晴的80年代,劫后余生的最后一段短暂的好时光。我的意志坚强的父亲与生性洒脱的母亲,从笔端和纸上渐渐复活。黄昏业已临近,分分秒秒都如此珍贵,在绚丽的晚霞即将匆匆沉落之前,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尽管,30年间丢失和遗落的那些文字,已经不可能再捡拾回来,但这位自远方归来的文学挚友,却是他们晚年可依傍可慰藉的忠实伴侣。在这个重新扬帆出发并急剧变化着的社会里,他们看见了金秋“重阳”之美,看见了“神奇的红树林”之奇,听见了“爱与命运的悄悄话”。在绵绵的思绪中,父亲记下了自己的“生命之痛”与“暮年之思”。试图从个人的“变形记”中探寻政治灾难的根源……

于是,我们读到了母亲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写下的抒情短章。那些童心未泯的语句和描述,依然如同当年一般散发出清纯的诗意。她究竟是怎样战胜了苦难,也战胜了自己呢?我们只能从父亲代替母亲收录于此书中的那些美文里,去窥觅她的心迹了。

于是,我们读到了父亲以当年写“雪之谷”那般流畅通透的文笔,在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陆续写下的回忆、评述、纪事等各类随笔。在度过漫长的沉默岁月之后,纸笔失而复得,父亲的文章依然严谨犀利,字里行间一派老报人的刚直风范。

需要怎样坚毅的生命承受力,才能承受这半生的厄运?需要怎样韧性的生命承受力,才能承担起作为一个人、一个大时代的小知识分子、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的责任?

你的灵魂要有足够的重量;你的骨骼,要比你承受的苦难更坚硬。

可惜,当“风浪之船”驶入平静的港湾,他们已步入晚年。

我的心因疼痛而沉重。


至2015年,父亲以92岁高龄,完成了30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摇晃的天目山》(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真实地记述了1937~1945年间,浙江天目山南北及杭嘉湖地区抗日斗争的真实状况。该书在抗战胜利70周年前夕出版,为东南前哨的抗日战争史填补了一大空白。

父亲的青年时代在战时迁址天目山的《民族日报》工作,曾作为特派记者往来于游击区实地采访,结识了一些抗日游击队的著名人物,如书中所写的郎玉麟、李泉生、朱希、鲍自兴、黄八妹等,他当年就在报上连载了《水乡吟》《海北敌后来去》等长篇通讯,成为亲历浙西抗战的老报人。

天目山的云雾、杭嘉湖的硝烟与血腥,是我父亲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

光阴荏苒,大半个世纪过去,我父亲仍然无法忘记当年亲闻亲见的一切。父母离休以后,20世纪90年代我曾陪同他们重访西天目。2010年,父亲以88岁高龄编选出版了他与我母亲几十年的作品合集《双叶集——文学之梦与人生笔记》之后,书写编著这部天目山抗战史,就成为最后一个未了的夙愿。

一位九旬老人心心念念想写的东西,一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一位九旬老人要完成自己的心愿,需要付出比常人艰难数倍的努力。

父亲常年腰椎疼痛无法直坐,只能把稿子铺在一块小木板上,木板置于膝盖,抵靠在沙发上写作。一日里断断续续写下几百字,一字一字每日不息,写满了一摞摞厚厚的稿纸。他在年轻时就注重史料搜集,如今,岁月清除了浮面的表象,从记忆深处凸显出珍藏的往事。

父亲将该书定名为《摇晃的天目山》,蕴有深意。

天目山位于浙江临安境内,浙、皖毗邻地区,古名浮玉。天目山地貌独特,地形复杂,峭壁突兀,怪石林立,峡谷众多,自然景观优美,堪称“江南奇山”,亦被称为“华东地区古冰川遗址之典型”。天目山因东、西峰顶各有一池清泓,宛若双眸仰望苍穹,故而得名。天目亦如父亲年轻时那双黑亮的眼睛,穿透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烽烟迷雾,闪烁着清澈的光泽。

1937年抗战初期淞沪大血战80天后,日寇在杭州湾北岸的金山卫等地登陆。国民党军队向天目山地区移动,但由长兴窜犯泗安、广德的日军一个旅团,竟尾随向天目山追击。告岭为天目山一部分山峰的名称,顶界线称为羊角岭。告岭南面下坡途中有百丈坑、一线天等险峻地段。如果告岭、羊角岭天险不守,日军即可越过天目山,直下于潜、分水、桐庐,浙赣线将可能沦于敌手。告岭之得失,对整个战局的影响重大。国民党军队当机立断回头强烈反击,迫使日军反追为退,受阻于天目山屏障。这是天目山在抗日烽烟与战火震荡中,第一次“摇晃”。

2006年,在杭州与父母合影。

第二次“摇晃”发生于1943年10月,日军以一个联队加山地装备特种部队,对天目山地区发起进攻,满以为天目山唾手可得,结果又一次被国民党军队击败溃逃。1944年秋,日军为防止美军在浙江、福建方向登陆,确保南京、上海、杭州三角地带“安全”,先后占领温州、福州等要地,控制了浙、闽两省沿海地区,国民党军纷纷西撤。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遵照中共中央关于开展东南沿海抗日斗争,准备实行战略反攻的指示,新四军粟裕司令员率第一师渡江,在浙江长兴建立苏浙军区,确定了向天目山敌后进军的部署。而国民党顽固派连续调集重兵企图聚歼,新四军部队被迫进行了三次反顽战役,巩固并扩大了苏浙皖边抗日根据地。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根据国共重庆谈判的《双十协定》,八路军新四军根据地奉命北撤。巍巍天目山,在战火硝烟中又一次成为历史风云的见证——“摇晃”一词,实际上隐喻多种政治力量此消彼长。天目山经历了第三次“摇晃”之后,国民党政权实际上也开始“摇晃”,终至四年后倾覆……所谓天目山的“第三次摇晃”,亦隐喻了国民党政权的“摇晃”,这是作者历经了大半个世纪浓缩、沉淀的特殊历史记忆。

《摇晃的天目山》一书的显著特点是:以客观真实而复杂的人物、事件,揭示出浙西地区八年抗战的真实历史。该书结构分为上、中、下三部——上部“不屈的杭嘉湖”,记述杭嘉湖地区民间抗日武装的成长壮大;中部“东南前哨”,描述了中共地下组织领导天目山地区军民抗日武装的战斗历史;下部“摇晃的天目山”,重点讲述了国共斗争中浙西国民党政权溃败的结局。全书故事密集、史料翔实、人物生动,思想性与可读性相得益彰。

抗战时期的杭嘉湖游击区,地方势力割据、土匪地痞各霸一方,曾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混沌世界。该书以民间抗日爱国志士为主线,写出了不同阶层的人物,在救亡的时代背景下,勇于献身、不惜牺牲的精神气象。中共浙西地下组织,根据中共中央“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进步,反对倒退;坚持团结,反对分裂”的方针全面展开活动,这是贯穿全书的副线。特别是省、县“政工队”实行统一战线政策,发动群众、聚拢各方力量参加抗日斗争,创下了克敌制胜的种种奇迹。书中细致描述了一批进步青年,在抗战的腥风血雨中,从浑噩到清醒,追求真理历练成长的心路历程。该书还用了相当篇幅,记述了国民党正规军在天目山第一次、第二次保卫战中立下的赫赫功勋。可以说,《摇晃的天目山》是目前已经出版的历史读物中,唯一一部记录了东南抗日前哨国共两党从合作到斗争的珍贵文献。

父亲在1979年被“平反改正”之后,用了大量的精力帮助他周围的老朋友上访上诉,解决了许多历史冤案。他离休后一天也没闲着,除了读书看报,经常独自骑着自行车在杭州城里转悠,买菜、去邮局、看朋友,直到90岁以后才不再骑车出门。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种花养花,即使在20世纪60年代那种恶劣的境遇之下,他还在窗外狭窄的空地上种含笑花、种丝瓜、养盆景。我对植物的喜爱源自于父亲,很多植物知识也是父亲亲授。他如今已是95岁的老人,依然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可以不戴老花镜看报纸,亲笔手写的钢笔小字书稿,密密麻麻、清清爽爽。我有时候暗暗惊讶,他内心究竟蕴藏着何等巨大的能量场呢,能够在那样恶劣的情境下保有对生活的热爱、在不公正的待遇下坚持内心的顽韧,也真可以算得一个奇人了吧。

三、西湖姊妹书

我和妹妹,终于要合出一本书了。

这么多年,我在北方,她在南方。我在北京,她在杭州。1969年我离开杭州去东北下乡时,妹妹才12岁。近半个世纪过去,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成长,都成了从事写作的人。

我的妹妹张婴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已有30多年。除了写作,她经常在浙江各地举办儿童文学讲座,很受小朋友以及老师、家长的欢迎。

婴音是一个快乐的人,特别爱笑,只要遇上一点点好笑的事情,她就会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家人或朋友也都忍不住笑起来。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就会敏锐地捕捉同学们种种有趣的语言和行为,然后进行“文学加工”,转述给大家。这种叙述和表达的才能,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就表现得非常充分了。记得每天晚上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她就会把学校里、邻居家的小孩,(后来是工厂里)发生的事情,那些有趣的细节,包括人物的不同口气和动作,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什么事情一经她讲述,就会变得特别生动,让人笑得喷饭。有时候原本并不那么好玩的事情,被她一讲,也变得好玩了。这种即兴随意的口头叙述,也许对她后来的写作,是一种类似“无心插柳”的基础训练。当这种口头讲述不能满足她的表达欲时,她便转向了文字的尝试。直到现在,周围的孩子们身上任何一点点鲜活和异常的表现,都会引起她浓烈的兴趣。而对于成人世界的那种钩心斗角一类的事情,她却通常是漠然、索然、淡然、茫然的。所以说,婴音选择写作,基于她对世界上一切单纯有趣的事物,充满本真的热爱;有时候我觉得她天生就应该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因为她拥有童心。童心是一片未被污染的净土,儿童的视网膜,天生能够过滤许多杂质。很难想象一个未老先衰或是世故圆滑的人,能够真正理解并同情儿童的烦恼。婴音有时候好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所具备的这种心理特质,使她得以用儿童的眼睛去观察生活,于是,她的视线能够到达对于成人来说往往被屏蔽的那些角落。

很多年里,我每年回家探亲,觉得她就像一棵弱小的桂花树苗,一年蹿高一截,一年年粗壮起来,不经意间,长成了一株丰茂的桂花树,到了秋天,忽然开满了一树吐着香气的小花。

平常日子,桂花树就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风来了雨来了,桂花树满树浓绿茂密的树叶,轻轻颔首摇曳击掌,从不大声喧哗。秋天的桂花树开花了,每一朵都是她的笑靥,笑得花枝颤动,撒下一地金色银色的细密花瓣……

2019年,和妹妹婴音在杭州。

我喜欢桂花树,更喜欢我的妹妹。

我们俩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大家总是一眼能够看出我们是姐妹俩。不同的是妹妹胖一些,我瘦一些。妹妹的身材有些像妈妈,五官像爸爸;而我的脸型像妈妈,身材像爸爸。有人说她是小一号的我,我是大一号的她,也许。

其实我多年前学习创作之初,也写过一些儿童文学作品。我和妹妹都是从儿童文学创作开始起步的,但后来妹妹坚持下来,我却没有。我的生活中没有儿童了,我的童心已老。但婴音童心未泯,她有一颗永远不老的童心。

2010年,浙江作协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为张婴音举办了一次作品研讨会,我在会上有个发言,后来整理成文章,题目叫作《快乐的忧思》。就是说,婴音的儿童文学为小读者带去快乐的同时,她内心其实对教育充满了忧虑。我这样写道:


我是张婴音作品的读者;我也从事文学创作,可以说是张婴音的同行;而且,我必须承认,我是张婴音的姐姐。要是我父母知道我为了避嫌,不肯承认她是我妹妹,弄不好就会不承认我的。所以,我很幸运地具有了以上三种视角,来探讨张婴音的儿童文学作品。

作为婴音的读者,我很喜欢她小说中幽默俏皮的文字,生动有趣的故事、人物和细节;作为她的同行,我看到她身上的那种踏实、敏感、对生活充满好奇和爱心的品格;作为她的姐姐,我深知这么多年来,婴音在完成她的杂志社编辑工作之后,业余坚持儿童文学写作,是多么不容易。她的作品,都是利用节假日,在照顾父母、养育孩子的空隙中,一点一点挤出时间写成的。有一年她和丈夫、孩子全家来北京度假,我们计划去内蒙古旅行,临走前一天,她宣布说她打算放弃去草原,因为她竟然把未完成的稿子带到了北京,必须利用这个假期把它写完,这让我很是心疼,当然也心生敬意。一个人如果主动放弃别人觉得很有诱惑力的A,而选择别人看起来没有价值的B,那么B一定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我知道,她写作的动机和动力是如此单纯,既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出名,却是因为纯粹的喜欢和热爱。在今天这样一个大多数人追名逐利的社会里,真是非常难得。

婴音作品的艺术特色,比较鲜明的一点,是语言(叙事与对话)中所充溢的童稚气息。她擅长在作品中营造儿童语言的氛围与语境,所以翻开书页后不久,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对着书本傻乐,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个孩子。叙述者与被叙述者,通常不再需要身份的刻意转换,作者与书中人物之间,处于同一“语言体系”之中,没有年龄和心理的隔阂。我有兴趣来探讨作者究竟是怎样完成这种对接的。

婴音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写作历史了。到目前为止,她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快乐妈妈和快乐女儿》,并出版了一本小长篇《天天都有麻烦事》。她的作品获得了一些儿童文学奖项,这都是值得祝贺的。在她大部分作品中,故事内容和主题取向,有一条一以贯之的主线,就是今天的儿童怎样才能快乐健康地成长。“快乐健康”应当是她的人生理想,也是她鲜明的教育理念。比如《留守父女》《后脑勺》这两部小说,曾入选《中国儿童文学分级阅读课本》。再如《我不是尖子生》《问题女孩》《罗老师的月亮》《少年孤独者的自白》等篇,对当下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发出了温和的质疑。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不会仅仅是一个生活的忠实记录者,而应当在故事中体现出自己的“儿童观”,这种“儿童观”渗透在每一部作品的构思里,通过儿童的笑声传递出来,就有了润物无声的阅读效果。我们看到,婴音笔下的儿童,大多淘气却有主见、善良而聪慧、具有上进心和集体荣誉感;婴音笔下的家长,多半善解人意、擅长和孩子沟通、平等对话、关心儿童心灵胜于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婴音笔下的老师形象,不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那种粗暴、生硬,令孩子们望而生畏、恐惧和厌烦的老师,而是平易、活泼、感性、巧妙、富于同情心的“大朋友”。婴音擅长以一个个生动可爱的人物形象,从“正面”引导她的小读者。在充满童趣的故事中,激发小读者的阅读兴趣和思考。但她的小说叙事方式又绝非娱乐化的,而是具有一种“快乐的忧思”风格,对当下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发出了温和的质疑。在轻松、幽默的语言表象下,表达出她对当下社会现象和教育制度的担忧及委婉的批评……描述今天儿童的真实现状和心理,需要有扎实的儿童生活的功底,需要一份与孩子“同心同德”的理解力与亲和力,懂得并学会使用他们的语言。在这一点上,婴音也做出了可喜的尝试和努力。婴音的小说,在对现实生活的关注程度、对人类原初天性的探求深度上,都有了丰硕的收获。

2006年出版的《天天都有麻烦事》,是婴音的第一部描述儿童生活的长篇小说。出版至今,受到了很多小学生的欢迎。小读者的喜爱,是对作品最真实的认可与肯定。“每天都有麻烦事”,书名已充分显现了小说的内部结构,读者可期待书中一个接一个的悬念、惊奇和精彩。这部小说并没有复杂的情节——几个可爱的孩子,“每天”发生并“创造”出来的一个个出人意料的小故事。平常却不平淡,细致而不琐碎,语言、动作、细节、事件,像一条在风中飞扬的彩带,环环相扣,每一环都是孩子心理情感性格的不同侧面——自尊、诚实、友爱,如何被激发培养;莽撞、嫉妒、娇气……是怎样被克服战胜。“麻烦事”其实是成人对于孩子的看法,而孩子们,恰恰在大人们所认为的“麻烦事”中,得到无限乐趣;麻烦即“矛盾冲突”,与成人的冲突以及与自己的冲突。但孩子们正是在这些“麻烦”中辨认自己和周围的世界,然后悄悄迈出去一小步、再一小步……

《天天都有麻烦事》,是婴音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个新起点。

然而,在婴音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多年中,我没有给予她太多的关心和支持,作为她的姐姐,自然是很惭愧的。因为我太知道写作的艰难,就我本心来说,确实不希望她那么辛苦。我希望她的人生只有“快乐”没有“忧思”。当然,如今她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那么,我希望她能按照自己的小说理想中的人物那样,快乐健康地生活,和她笔下的人物一起成长,这就足够令人欣慰了。幸好婴音原本就有一颗平常心、童心和爱心,这是一个写作的人应当拥有的最珍贵的生命品质。


距2010年的研讨会,又8年过去了,由于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北方,后来这些年父母年迈,直到母亲去世,照顾家庭的责任都落在妹妹的肩上。很多年中的大多数时间,我和妹妹都不在一起。但是由于写作,我们彼此关注,又好像天天都在一起。每次她只要看到我的作品,总是第一时间给我发来她的读后感。我每隔几天就要给妹妹打电话,和她交谈我的作品进度、文学信息、家庭琐事,几乎无话不谈。2007~2017年,那十年我一直在写一部很长的长篇,这部书的写作过程太漫长、太辛苦,耗尽了我的时间和心力,但妹妹始终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我无数次对朋友感叹:有个好妹妹真幸福啊。如今女人喜欢说闺密,我想来想去,我的第一“闺密”只能是我的妹妹张婴音了。况且,我的妹妹一向好人缘,她的很多朋友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和张婴音虽然都已出版了很多作品,但是这一次,我们要合出一本书。《姊妹》的创意来自浙江大学出版社,已经酝酿了好几年,编辑对书的篇目做了很用心的编排。在这本书中,我和妹妹的作品,一篇篇穿插排列,虽然收录的都是精选的旧作,但是大家可以从中看到,三个小辑的分类,各有一个大致的主题,是同类题材的比照。姐姐写这些,妹妹写那些;姐姐这样写,妹妹那样写;姐姐这样想,妹妹那样想……我的成人世界与妹妹的儿童世界,各有各的欢乐与烦恼。然而,无论我和妹妹各自的“活动半径”有怎样的南北区分,我们关注的人和事有怎样的不同,但我们所追求的文学理想是一致的,我们所拥有的真善美价值观是一致的。我和妹妹是同胞、同行,更是心灵的同道。

我和妹妹还有一个共同的小小心愿,希望以这部《西湖姊妹书》,来纪念我们的母亲、感谢我们的父亲,是母亲和父亲引导我们姊妹走上了文学道路。这本书里有我母亲年轻时写的一些作品,还有我父母的照片。我们亲亲爱爱一家人,躲在书里聚会,说一些与文学有关或无关的话题,不时被婴音的笑声逗得哈哈大笑,伴随我们的是“快乐的忧思”。

四、外甥的七月

我的外甥阳阳,大名陈冬筱。在他五六岁的时候,我曾有一篇短文《两个钩子的大吊车》,记述阳阳和他的汽车的故事。

那时候,阳阳是一个神气活现的“汽车大王”。

在他刚满4周岁生日时,已经拥有了几百辆“汽车”。除了奔驰、蓝鸟、标致、雪佛兰、奥迪、桑塔纳、夏利……各种牌子的轿车,还有救护车、翻斗车、大卡车、洒水车、水泥搅拌车、集装箱运输车、冷藏车……最小的那一辆,小得就像大人的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最大的那一辆,差不多有柜子上的烤箱那么大了。

可惜那都是些玩具,只能在房间的地板上开来开去,弄得我们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地雷”,几乎没有缝隙可以落脚。从早到晚,桌子下沙发上到处行驶着各种牌号的汽车,床上架有双层的高速公路,一辆辆小轿车排着长队等待通过,处处塞车,交通状况一片混乱。

虽然是玩具,但每一辆都是名牌汽车的仿真微缩模型,于是我们家简直就成了某个汽车推销商的销售网点,免费展览全世界的名牌汽车。

假如带阳阳上街,偶尔地坐上一回出租汽车,阳阳就神气得有些忘乎所以。一路上用翘翘的手指点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一辆一辆地叫出它们各自的牌子,绝对不会有错。每次都把司机逗得“肃然起敬”,心悦诚服地将他视为同行。有一回还差点免收“汽车迷”的车费。

阳阳是我妹妹的儿子,他管我叫大姨妈。

他的妈妈给住在北京的大姨妈打电话时,他经常抢过电话插嘴。有一次,阳阳忽然在电话里对大姨妈说:“你不要再给我买汽车了啊。”

大姨妈觉得很奇怪,就问那是为什么?

阳阳说:“我已经有很多汽车了,我不喜欢一样的汽车。”

“那买什么呢?”大姨妈说,“难道买一头玩具熊吗?”

阳阳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你给我买一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好不好?”

原来他是拐着弯儿让我给他买新车子呢。可是,在那以前,大姨妈从未听说过两个钩子的大吊车。我对于吊车这类东西是很陌生的,哪怕是一个钩子的吊车,我也没见过。大姨妈疑惑地问:“什么是两个钩子的大吊车?”

阳阳说:“两个钩子就是两个钩子,不是3个钩子,也不是1个钩子。那两个钩子是生在汽车背脊那个地方的,摇一摇,就吊起东西来了,能吊很重的东西呢,只有大吊车才有钩子的啊……”

大姨妈警惕地问道:“你在哪儿看过这种大吊车啊?”

阳阳回答说:“在上海!”

大姨妈想起,阳阳最近确实同他的妈妈到上海去了一趟,刚刚回来。大姨妈就对着话筒说:“让你妈妈来同我讲话。”我问阳阳的妈妈:“既然在上海有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卖,当时给他买下来不就好了吗?”

阳阳的妈妈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她说:“上海?可我根本没看见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呀。”

阳阳在一边大声嚷嚷说:“我看见了!在上海,上海有,北京就有!”

于是寻找这种背脊上有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竟变成了我上街购物的重要内容和动力。与其说我希望满足阳阳对于一种新的玩具汽车的欲望,莫不如说,是我自己对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产生了好奇。

“请问,有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吗?”——在一个又一个玩具柜台面前,我总是兴奋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段时间我对汽车已经有了“过敏”反应,一见玩具就条件反射。

摇头、白眼、漠视。偶尔有热心的售货员,倒反过来向我请教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新型玩具,是不是新进口的外国新产品等。白费口舌,只得自己低头贴着玩具柜台一家家耐心寻访,然而,不仅根本没有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就连一个钩子的大吊车也没有踪影。

就好像世界上的玩具商,根本还没有制造出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

我在失望和沮丧中,恍然顿悟,这种所谓的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必定是阳阳这个小坏蛋自己想象和虚构出来的了。

我给阳阳的妈妈打电话说:“我根本不知道那两个钩子的大吊车是什么样子的,让你儿子把它给我画出来。”

大吊车的图样很快就寄来了。一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堂皇地立于白纸中央,形状像一只蓝白相间的风筝,只是顶部竖立的那两根金黄色的辫子,朝天翘立,怒发冲冠。除了他自己以外,大概没人能看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按图索骥,我即便找到月亮上去,恐怕也是徒劳。

我对于购买这种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已不抱希望。谁能知道那个4岁的“汽车迷”“汽车大王”,是否在同我们开一个关于发明新型汽车的玩笑呢?

就在我几乎快要把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彻底忘记的时候,忽然有一日,就在我住处不远的一家新开的小商店里,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匆匆掠过。一辆壮硕的汽车,从柜台凌乱的货架上,猛地开足马力,朝我冲了过来。

我定了定神,用眼睛慌慌地将它接住。没错,真的啊,真的是一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白色的车头,蓝色的货斗,背脊上向上翘着两根并列的金黄色起落杆,杆的顶尖部坠着两根精巧的黑色弯钩,用线绳系着,晃悠晃悠的好可爱。在起重臂的两端,有两只小小的把手,轻轻一摇,那钩子便悠悠上升,再摇,又缓缓下落。

正是我寻遍无着、踏破铁鞋的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啊!

“是新来的货吗?”我急忙问。店员回答:“是,店里就试着进了两辆,刚开包。”

顾不得问价,付了钱,抱着车就跑,唯恐它会自己开走。回到家便打电话。这回轮到妹妹吃惊,说:“你还真当一回事呀,他怕是已经忘干净了呢。”旁边有声音大叫:“没忘记呀,我说上海有北京也一定有吧。大姨妈你要快点把它带到杭州给我……”

放下电话,对着这辆让我牵念数月的玩具吊车久久出神。它曾经活跃于我们的想象与疑问之中,我寻找它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它是否真的存在,当它终于出现时,一个孩子的戏言突然变得如此庄重和诚实。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欢欣,更多的不是来自买到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这件事本身,而是由于实现阳阳那一个小小的愿望,却给予了我许多的真诚和信任。

两个钩子的大吊车体积太大,把它“运”回杭州,还真是件麻烦的事。一直没找到朋友托带,它便静静地藏在我的衣柜里,权当车库。

阳阳已等得不耐烦了,每次打电话都急急地催问。被逼无奈,大姨妈只好告诉他说:“大吊车已经自己开到杭州去啦,但是公路上有许多汽车,它太小了,只好慢慢开,开到杭州要几个月呢。”

阳阳在电话里笑起来,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他很高兴两个钩子的大吊车是自己开回杭州去的。他的等待变得十分耐心。下一个星期他问我,大吊车现在开到了什么地方?我说大概是天津吧。后来他就开始自己来安排大吊车的行车路线(他非常喜欢看天气预报,因此对城市的排列十分熟悉)。他不断地向全家报告,大吊车现在已开到了济南——青岛(顺便旅游一下),再就是武汉——南京,途中居然还拐到西安去了几天,后来不知为什么在上海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他说大吊车要回去看朋友,他一直认为大吊车是在上海出生的),我猜他是为了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到达,否则从上海一出发,终点站杭州就在眼前了。

2008年,与外甥冬筱在黑龙江汤旺河漂流。

眼看他的大吊车已驶向上海,我终于物色到一位坐飞机的朋友,从空中起吊,超过阳阳那辆尚在公路上慢慢行驶的大吊车,先期抵达杭州。

当那辆“两个钩子的大吊车”终于开进了他的房间时,他很有幽默感地发表意见说:“开了这么远的路,一点儿都没坏啊。”

我始终不明白,阳阳那鬼精灵,难道真的相信大吊车是从公路上开回杭州的吗?还是他故意在配合和成全我的小小幽默?

后来的故事,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他在长达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对其余那百十辆玩具汽车视而不见,整天就同那两个钩子待在一起。他尝试用那两个钩子,不厌其烦地吊起他的小板凳和所有能够挂在那钩子上的重物——当然,两个钩子的大吊车命运可想而知,等到大姨妈春节回杭州探亲时,那辆大吊车上,已经连一个钩子都没有了。

面对残缺不全的大吊车,大姨妈仍然固执地去询问阳阳:

“那次你去上海,是在哪儿发现两个钩子的大吊车的呢?”

“在商场的橱窗里呀,”他仰着头回答,“妈妈买东西的时候,我自己看见的。”

我恍然。因为他只有那么一点儿高,所以他看见了柜台底下的东西,而大人太高了,所以看不见。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儿童阳阳变成了青年陈冬筱。2013年,冬筱23岁那年,写作并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流放七月》。

当我读到这部书稿的时候,以我的阅读经验,我自信遇到了一部“青春文学”难得的好作品。我向所有拒绝遗忘、选择思考的读者,推荐这部《流放七月》。

难得小说独一无二的取材与叙事策略,难得作品中浓郁的时代氛围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叙述语言,难得故事跨越了大半个世纪,以四条线索交叉融汇而成的精妙构思和文体创新;更难得,是作者如此年轻:一位“90后”的大学法律专业学生,竟然能够自觉地“选择回顾”——选择对历史人物的怀念与质疑。这部小说带给我的震惊如此巨大、如此猛烈,以至于我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这一代新作者的成长。《流放七月》显然超越了“90后”读者的文学审美趣味,也超越并纠正了我们以往对“90后”写作的常规认知。

如今,在我这个年龄,恐怕已经很难被一部作品轻易打动。然而,《流放七月》的阅读是一次例外。我被小说中那种忧伤沉郁的气质深深感动,为作者内心的伤痛扼腕慨叹。我在当代年轻人困惑迷茫的青春及遥远沉重的历史往事中来回穿行,一次次经历着短暂的白昼与漫长的暗夜;与作者一起感受春阳暖日并承受突袭的风暴。我的心滴血,我的眼酸涩,我与他和他们一起欢乐悲戚。这部有关理想与灾难、有关责任和希望的小说,触动了我——我们“老一代人”依然敏感与紧绷的神经。书中的那些人物,无论是青葱少年莱易和文森,还是老迈衰弱的里欧与佩蒙,他们的遭遇和最终的宽谅,向作者的同代人发出了一声无法回避的警示:在这个“娱乐至死”的物质社会,那些正在被迅速遗忘,甚至从来就没有被输入过年轻人记忆库的历史往事,真的与我们(你们)当下的生活无关吗?

我从哪里来?——这个深奥玄妙的哲学命题,或可在世俗生活中化繁为简:你从你的父母那里来,你的父辈从你的祖父母那里来。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产物,从时间深处一代一代走过来,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下一个时代。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观念与思维方式,我们人生的每一次选择,我们的全部欣悦与悲伤,都与风云骤变的大时代密切相关。我们自出生之日起,身体就被刻上了“时间戳”的印痕。尽管,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已显得如此陌生与隔阂。

作者冬筱在“后记”中写道:“也许终究会有一天,我们将不知历史为何物,因为我们不再关心了。然而,我又是如此相信怀恋的价值……七月诗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谢幕之日必将到来。等到他们全都逝世的那一天,又有谁可以和往昔对质?谁来证明中国二十世纪沉痛历史的存在?我们将要失去他们了。这或许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用小说的方式去谈论一群本该和文学关系更大的人。”

为什么,“一群本该和文学关系更大的人”,却成为文学的祭品?

为什么,等到“谢幕之日到来”,便再无人可与往昔对质?

我们必须了解那些被遮蔽的过往,因为它关系到——我将去往哪里?

书中的主人公,那个具有忧伤气质的男孩莱易说:“我要去面对的不是荒谷,也不是荒谷案,而是那个时代在50年后依旧清晰可见的对人的创伤——我们这代人理应了解历史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并且反思这个国家的过去,用我们自己的视角回望长辈的人生,担起一点点失落的责任。当年轻人尝试着去弥补历史的裂隙,成为缝合者时,一些希望也就依稀而至了。”

读到这样真诚的文字,我何等欣悦、何等欣慰。正因作者心存对未来社会的期待,因而才有了质疑谎言的勇气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历史中,不再为别人的历史而活。

对于21世纪90年代出生的青年作者冬筱来说,这是一次特立独行而冒险的溯水跋涉。既无同龄的经验可借鉴,亦无时尚的潮流可模仿。他热切、孤独、无助,却又执着。我无法想象,那个刚刚20岁出头便开始了这次旅程的冬筱,是怎样以超常的耐力,独自面对浩瀚繁复的史料,在灯下陪伴那些命运多舛的“七月派”诗人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3年过去,当他越过一座座重峦叠嶂的山峰之后,他终于到达了“问题的上游”——上游是昨天的昨天。然而,对于冬筱来说,重要的不是探寻昨天的真相,而是找到昨天与今天的断裂之因;找到昨天与明天、后天的延续与关联之点。

于是,莱易和文森出现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既是小说现实意义的承担者,也是小说人物关系的“链接者”。从莱易和文森这两个都市男孩的精神追求、反叛与逃离中,我们看到了“残酷青春”平淡而酷烈的美丽,看到了少年的迷惘以及他们坦诚纯净的友情,看到了他们共同“担当”命运的勇气和重量。正是由于莱易和文森这两个人物偏离常规的经历与挫折,故事才从昨天走到了今天,并将继续延伸下去。

若是把里欧和佩蒙这两位即将逝去的老人,看成故事的地基,那么这两位少年就是小说的梁柱。情节发展中陆续出现的各色女性人物,则成为门窗廊檐天井阳台草木,使整座建筑物得以完美呈现。在作者沉稳从容的讲述中,两个“少年”和两位老人,四条人物线,从一开始各自平行延伸,然后在命运驱使下逐渐交汇,就像四根细绳,被作者的手指灵巧地搓揉交叉,最后拧合为一个整体。作者以人物的线绳,勾连起跨度达大半个世纪的胡风事件中的“小人物”的命运,将那些被人们忽略的碎片沉屑,进行有机有序的穿插重组,佐以“书中书”和“书中诗”,讲述与倾听等多种文学表现形式,精心建构成一座历史与现实的“小径交叉”的花园。这是小说文体的有益实践,也是《流放七月》独特的叙事魅力。

还有种种奇妙的城市意象:童年的深井、城外的铁轨、吉他、钢琴、民谣、邮票、照片、异乡、噩梦……如同一个个蕴含深远的寓言和愿景。而作者的故乡——那个见证了城市历史的西湖、那个“风光不与四时同”的西湖、那个被拘禁被蹂躏的西湖,作为整部小说凄美的背景,赋予作品更为绮丽丰满的审美价值。

《流放七月》出版后,多位文学评论家给予冬筱这位文学新人赞赏与鼓励。2013年,《流放七月》获得第一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提名奖,2013年9月,冬筱作为“90后”代表赴京出席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同年成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5年4月获浙江省“新荷计划·实力作家”奖。对于这一枝早熟的嫩芽,我格外珍惜。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七月”,不仅仅是为了辨明主义和是非,而是为了上一代人的“精神奴役创伤”,不再在这新一代人身上复现。我们有理由相信,“青春文学”的发展,正处于新的“聚变”或“裂变”之中,将会有更值得期待的前景。

我的“娘家”,就是这样一个文学之家。由于外甥陈冬筱的“介入”,使得我们的文学之家,发展成为文学三代人。冬筱无师自通与显而易见的文学才能,给我们这个文学家庭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写作虽然辛苦,但有其无法抗拒的魅力。我们常常谈论那些优秀的老书或是新书,我们习惯了互相倾听作品的意见,我们努力成为对方的好读者。文学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灵魂,是文学教会我们独立思考,文学让我们懂得爱,文学使我们的心灵变得充实、人生变得更丰富。文学是我们全家人的精神寄托。

写于201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