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文献史:佛教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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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巴利圣典中的律藏

三藏中,佛教徒将律藏放在前头。56我们在此遵从以往的惯例,并没有认为时间上律藏比经藏更为古老的意思。57以下的经本分类都是律藏中的。

(1)《经分别》(Suttavibhaga):①《婆罗夷》(Pārājikā);②《单堕》(Pācittiya)。

(2)《犍度》(Khandhaka):①《大品》(Mahāvāgga);②《小品》(Cullāvagga)。

(3)《随附》(Parivāra)。

经分别意为对于“经的解说”,因此这里的波罗提木叉中的章句或者各篇都是被看作“经”的。58

律藏的核心部分是《波罗提木叉经》(imokkha,梵prātimoka亦称《波罗提木叉戒本》)。59它针对僧伽中的各种纪律规定可能被违犯的情况,一一条列了种种罪过,又规定相应的赎罪仪轨。戒经中的所有纪律条款规定着僧伽成员的生活,也就成为了维系僧团的力量。60这对于佛教修行团体的稳定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阿难曾说过:“世尊并未指定其继承人,也未赋予什么人以至高的权威性。而整个僧伽仍然如是持守法律。”61所以能够如此,因为如来向比丘们晓喻了十种学处(Sikkhāpada)以及波罗提木叉戒法。用佛教的术语来说,这种情况属于“善比丘以波罗提木叉戒法规训正命”。62据戒经,比丘们在每半月一次的集会中要“诵戒”——背诵整套的戒法规定。这个半月集会指每当新月初现或月满之日时要举行的布萨诵戒仪式。逢布萨日,比丘们聚集于庄严的场所,举行名为自恣的仪式(自恣的“自”指自我发露,亦即坦白自己的过犯。而“恣”则指任由他人,即其他的僧伽成员检举揭发自己的罪行)。《波罗提木叉经》分为八品,亦称“八聚”(八类)或轻或重的罪行,也列出了对治这些罪过的手段,每当一品背诵完毕,主持者会向聚会的大众发问:是否还有人要做发露?如果有,犯戒者必须当着大众的面进行忏悔。63这里说的布萨仪式,很有可能就是佛陀本人规定的。早期佛教苦修沙门的派别,在举行相类似的集体生活纪律检查时都是按照戒本的规定来实行。64

最早的佛教文献集中已经包含了《波罗提木叉经》。65起初,戒经只有152条规则。66当上座部的律藏编写时,这些规则已经扩充到了227条。尽管《波罗提木叉经》的227条规定的文本,一直以手写本的形式独立传承下来,它本身并不构成巴利圣典的一个部分。但在三藏的《经分别》中可以看到附有各条注释的这个内容。《经分别》的意思就是“对经的解释说明”。这里的“经”,自然就指《波罗提木叉经》。具体说“经”应该指的是戒经中的各个纪律条例。《经分别》就是对于这些条例的逐一解释。这一过程中会说到每条纪律当初拟订于何时何地以及何因何缘,也就是佛陀制戒的具体背景及其用意。《大分别》有八品,各各相对于犯戒行为的分类。以后的比丘尼戒也是比照这八个类别而制定的僧伽纪律。相对而言,《比丘尼分别》(Bhikkhunivībhaga)是篇幅要小得多的戒本注释。

至于《犍度》,本意为“门类”。67那是调节僧伽中许多方面行为的训令,也是对僧尼日常生活中仪式规矩的轨范。实际上这是《经分别》的延伸或者补充。《大品》分为十大门类。作为训令,其规定相当明确,所涉及的内容包括如何举行出家仪、如何举行布萨仪式、雨季如何坐夏,坐夏结束时如何行自恣仪,它甚至还详细规定了比丘着装包括穿鞋的细节,比丘的坐具、车乘、医药、衣服都有要求。最后它还规定了僧团的,特别是部派分裂以后僧团必须遵循哪些制度与程序才算“如法”(合法)。至于《小品》亦即“较细小的章节门类”,前边的九章是对一些细琐事情的纪律约束,其涉及各种忏悔赎罪的场合、一些纠纷的调解方法,以及僧伽内部的比丘起居和房舍布置的规定,也谈到了比丘之间的相互义务,以及僧人犯戒被逐出僧团时应履行的仪式。总之,凡波罗提木叉仪式未包含的内容都放到这里来交代。《小品》的第十章《犍度》所涉及的是专门谈比丘尼生活仪则应遵守的规定。如同波罗提木叉之成为《经分别》的解说对象,后者对前者加以解说。那规定着《犍度》所记载的行为与仪则作为解说对象的,则是叫作《说事》的某个古本。“说事”的意思是“关于行为举止的话”。《说事》同《波罗提木叉经》一样,都不在三藏总集中,并不是巴利三藏的组成部分。68这种情况就像(婆罗门教的)曼陀罗(Mantra,真言)并不是一类单独的文本,而只是包含在吠陀经典和婆罗门书中间一样。《犍度》第十一章和十二章叙述了王舍城和吠舍离城69的再次结集大会。这两个章节显然是后来才增补进来的,因此放到《小品》的附属部分中。既然这两章也都讲的是僧伽的历史,我们可以说,律藏中的全部经文只有一个主题,即规约僧伽事务。从《波罗提木叉经》可以看出,僧伽的组织相当复杂。《犍度》则进一步显示出发展了的佛教僧团。就此中间的纪律而言,令我们吃惊的是,僧团中保留着意义深远的自由精神——如果我们不把它视为某种松散状态的话。按照严格的规定,僧中的比丘是应该只以乞讨为食的,不过他可以应邀受供赴斋。他应该身着别人抛弃的破布片(粪扫衣)当衣物。但也并不是绝对不能穿着葛、麻、布帛甚至丝绸的衣服。他理应在树下过夜,但也不是不可以栖息在条件舒适的房舍、茅棚或者洞穴里。对他而言,可以入药的东西只有尿溺,但如果为了治病,也可以允许食用奶油、油脂、蜂蜜。他甚至也可以食鱼吃肉,只要鱼肉不是专门为他屠宰而取得的。70所有这些都显示出,在律藏的最终形式确立以前,曾经有很长一个时期的适应僧伽纪律的阶段。也就是说,戒律条款并不是一开始就一蹴而就地写下来的。它经历了一个逐步增添的过程。我们还看到,佛教僧团中的纪律,在许多地方同佛陀之前的印度苦修的宗教团体的规戒要求是一样的。71尽管如此,佛教僧团中的毗奈耶大小律则,仍然被认为是佛陀本人亲自制订的。无论《经分别》也好,《犍度》也好,其中的任何规定都会有一个缘起说明,交代佛陀当初在何等情况下出于何种动机而制订该条规定。再从行文的语言风格来看,《犍度》中的背景说明与《经分别》的叙述也是极其一致的。因此,我们认为两者应该产生在相差不多的同一个时期。72有的情况下,这些缘起说明中的事,是实际发生过的。更多的则只是后来的想象说明,大体说来,它们读上去千篇一律,因此,可以忽视其作为历史事实的价值。

所幸的是,并非所有三藏文献都是这种情况。即令《大品》的早期篇章中,也保留了最古老的佛陀传的片断。其中,它用漂亮的古老的语言,叙述了佛陀最初的证悟,说到佛陀获得正觉以后的犹豫:究竟要不要向世人公布它的教义,这些片断的章句还叙述了佛陀起初如何劝化他的第一批弟子。这里还说到有一位叫耶舍(Yasa)的。其成长于某个极尽奢华的家庭中,成人以后夜夜笙歌,身边总是簇拥着美妇妖姬,然而某一天他中夜梦醒,看着眼前熟睡中丑态百出的美妇,他终于省悟了:世间的欢乐令人厌倦,而且令人作呕。于是,他从这种浮华中逃离,放弃了这种无聊的欢乐。他来到佛的跟前,受度而成为比丘。而在晚期的佛传故事中,以上的情节转换成了悉达多太子的故事。太子也就是佛陀本人。另外一则故事讲述了一大批青年都皈依佛教的事,呈现出这么一种特殊的文化场景:这批年轻人携带妻子出门寻欢作乐。那些尚未成家的则带淫女(妓女)出行。其中一淫女偷盗了青年的财物。青年们在追拿偷盗女的途中遇见佛陀。向他打听是否见到一位拐带财物的淫女。佛陀的回答是,你们这帮人与其追拿一个妇人,还不如用这点时间听闻佛法更好吧?最终青年们都因此而归信了佛教,成为了僧伽成员。还有大量的故事讲述种种神通灵异,其中出场的有龙王和天众。在有关佛陀的弟子们如何归信佛教的故事中,最美丽的应当是舍利弗和目犍连这对朋友的皈依了。他们二位以后名列佛陀的门下诸大弟子中。73正是这一部分的文献材料,保留了佛陀早期的说法内容,例如“波罗奈斯的初转法轮”以及“火焰的说法”,它们都是佛经中最古老的记载。

《大品》中,形成时间较晚的那个部分74,叙述了佛陀归省故乡并接纳他的儿子罗睺罗成为比丘的事。然后,我们又在《小品》中可以读到大富商给孤独长者的故事。长者将他家的园林向佛陀的僧伽作了施舍。另外还有一个故事说到了佛陀的对手及怨敌提婆达多。正是后者造成了佛教僧团的第一次分裂。还有关于佛陀的养母大爱道(Mahāpajāpati)的故事。正是经她的反复请求,佛陀才不情愿地许可她组成最初的比丘尼僧团。助成这件事的还有阿难的高贵品质,以及佛的其他直系弟子们的支持。75

不过在那些显为杜撰的缘起介绍中,尽管它们很难说有什么历史的甚至传说的依据,也还是有一些美丽的值得称道的价值。例如,其中就有这么一个朴实而感人的故事:

时有一比丘病患,腹疾痛恼水泻。遇佛按行僧房,尊者阿难随侍佛侧。至一房中见病比丘卧不能起。世尊见其病卧粪秽。见已近前,启问如是:所患何似,增损云何?比丘答言:我患腹疾,泻痛不止,受大苦恼。佛问比丘:汝此间有和尚相看视不?答曰无有。以我无用于僧,故无有看视。世尊便语尊者阿难:去,阿难。请取水来。我等为是比丘灌洗。阿难答言:诺。便往取水。世尊以水徐灌病比丘体,阿难拭洗。洗毕。世尊举病比丘头,阿难妨其足,举置是比丘于床。用此因缘,世尊令集比丘大众。问言:此有病比丘比房和尚不?答言我是,世尊。佛问:彼何苦恼,比丘?答言:彼有腹疾,世尊。佛问:彼得何人看视不?答言不得。佛问:缘何无人看视?答言:是比丘无用于大众,故大众无有看视。世尊谕言:汝等同梵行人若病患不相看视,谁当看者?汝等若想看视我者,亦当看视是病比丘。76

这样的故事其价值所在,正在于它向我们透露了古代印度的和佛教僧伽的日常生活。77例如有文本告诉我们,童子优波离的父母这样商议他以后的职业,说若让他以后以书记为生,手必酸痛;为人记账,胸又闷疼;绘写图画,视力大伤。诸般计较以后,决定让他们的优波离出家为僧,因为做沙弥容易得食。78还有那个医者耆婆的故事79,从文化史的角度看,甚有含义,从中还透露出浓郁的幽默来。这是一段篇幅短小的经文:

王舍城与吠舍离城两边竞争,要看谁的名声更为显赫,哪一家更为繁华。吠舍离城的名声当然不是借该城的名妓叫菴波帕尼(Anbapani)建立的,尽管她接客一晚上收五十金币。王舍城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国王便让美女萨罗伐蒂(Śālavati)做妓女,要求她开价每晚上一百金币。萨罗伐蒂后来怀孕产下一子,让人把婴儿放在竹篮里抛弃。太子阿巴耶拾到婴儿,将他养大,并为他取名“耆婆”(意为长寿、能活)。

耆婆长大后到旦叉尸罗城(Takkasilā)跟随某名医学徒。七年以后,他通过了考试。所谓考试,是师父交给他一把锄头,让他在旦叉尸罗城的四周郊野去搜寻,要找到一种不能入药的植物。耆婆最后回到师父跟前,说他实在找不到一种不能入药的植物。师父很满意这个回答,给他盘缠,准他满师可以回家。

但耆婆很快花光了所有的路费。只得给人做工设法谋生。他来到某城,听人说城中的富商妻子得了重病。耆婆便告诉大伙,自己有医术在身,可以治愈绝症。他调合一种酥油灌进病妇的鼻孔。酥油流到妇人的嘴里,而后者马上让奴仆们把嘴里的那点油收集起来。看这光景,耆婆不免为自己治病的资费担心起来:这妇人太吝啬了。但其实妇人只是勤俭,她让人收集嘴里的酥油只是为了拿它点灯。妇人病愈,大为感激,给了耆婆四千金币。妇人的丈夫和儿子也各自再给他四千金币。耆婆临走时,那丈夫还送给他一匹马和一对男女奴仆。

耆婆回到王舍城,把金币交给阿巴耶,酬答他的养育之恩。但阿巴耶不接受。只是要求耆婆在王舍城安住下来,不要再离开。老国王瓶比沙罗得了重病,耆婆治愈了他的病,于是成了御医,一连治愈了好多疑难杂症。有一次,城中的一位富商罹患重病,请来的医生全都束手无策。国王特许耆婆前去诊病。作为病资他开口就要十万金币,同时还要国王也给他十万出诊费。到了病人跟前,他问病人,能不能做到七个月中一动不动地左侧而卧,然后再七个月右侧而卧,然后再仰卧七个月。于是耆婆把富商捆在床上,为他在头上开刀,取出头颅内的两条蛆虫,再缝合伤口。但大富商只是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七天,就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好歹经过了三个七日。富商终于恢复健康可以起床了。然后耆婆向他解释,我要是当初不对你说静躺三个七月的话,你哪能静躺三个七日呢?

关于耆婆的故事在经中还有很多,反正都说他有神奇的医术。80耆婆也给佛陀治过病。他又是佛陀和僧团的好朋友。

这样的故事写在经文中,不过说明律藏的编纂者和写作者,有时不免也会觉得沉闷,也要把写作有关僧团规矩和禁忌的事情放在一边,说几个轻松点的故事。大概佛陀自己也是本着这样的用意,才讲述了下面的这个寓言故事,说明为僧团中的年长者制戒的缘起81

乃往古昔,比丘们啦,彼时雪山之麓有一无花果树。树下有三侣共居:一为鹧鸪,又有猿猴及与大象。虽居一处,彼等无有敬爱顺从,亦无律法调节起居。一日念此,便作是言:我等应如是思量,谁人生得最早,以序长幼。其年最长者,余人理当恭敬尊重,亦当敬事供养,同意扶持,奉其教诫,依住安居。由是鹧鸪猕猴便问大象:善友,记忆久远如何?大象答言:诸友,昔我年幼,今此大树,所见尚为幼苗,于我两腿之间,上不及我腹。诸友,我忆往昔久远如是。

鹧鸪大象82再问猕猴:善友,汝忆往昔久远如何?

忆我昔时年幼,诸友,虽坐地下,亦能食此树顶果实。诸友,我忆往昔久远如是。

猕猴大象复问鹧鸪:汝忆往昔久远如何,善友?

诸友,汝等见彼远处否?昔有无花果树。我食其果,甚觉旷逸。彼时食果,弃籽于地。其后出芽,即今此树。如是诸友,我当为年最长者。

猕猴大象复谓鹧鸪:诺。善友。汝当为齿序最长。我等当恭敬尊重于你。当敬事供养于你。奉汝教诫而为依住。

由是可见,专门讲述僧伽律条规矩时,哪怕很纯粹的佛教伦理教训,也要以故事形式贯穿其中。例如,那个长寿太子的故事,也是颇为感动人的。长寿太子的父母均被婆罗达多(Brahmadatta)杀害。为了复仇,长寿太子历尽千辛万苦,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最终婆罗达多落到太子手中。就在其引颈就死之际,长寿太子收刀入鞘,尽释仇雠。

因此,我们最终看到,无论律藏的道德规定,无论说法讲道,譬喻故事历来都是重要的宣教手段。因此,《小品》中有这么一个用意深刻的譬喻:用大海的八种功德来比拟佛教教理及僧伽戒律的属性。这里我们读到的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句子:

比丘们啦,恰如大海一味,其味皆咸。比丘们啦,此之教法教诫,亦惟解脱一味。

律藏中的经文与吠陀、梵书有某种相似。两者中我们都看到了“规则”(Vidhi,仪、法、轨)和“事说”(arthavada,即解说、说明)相随不离的联系性。就它们两者而言,其中最醒目的地方之一便是,凡释义性的经文中,都有叙事性的偈颂诗歌。在枯燥而乏味的讲经手法的沙漠中,总会有一些赏心悦目的绿洲。83

律藏的最后有一个不甚重要且形成时间也很晚的叫“随附”的部分。它大约出自某位僧伽罗僧人84之手。其中包含了十九篇短小的经文、问答教示、索引补遗以及表列等。体裁上类似于吠陀或吠陀支分(Vedaga,亦名吠陀分册)中的经文编目(arukramani)和补录(pariśiṣṭra)。这中间所包含的教义问答部分,与同一时代的论藏阿毗达磨中的经文是很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