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为教科书正名:找到理论模型的正确打开方式
在以赚钱为根本目的的资本市场上,大谈课本模型是容易被嘲笑的。理论归理论,现实归现实,会写美拉德反应的化学方程式,不代表就能煎好牛排;菜谱上写的该放多少糖多少盐和茴香豆的四种写法没有根本区别,真正的五星级酒店大厨一般只会告诉你:适量。
回到估值,课本模型毫无疑问在逻辑上是严谨的。现金流折现(Discounted Cash Flow,DCF)模型、投资组合理论、资本资产定价模型(Capital Asset Pricing Model,CAPM)、有效市场假说等,任何一本金融教科书都不可能绕开这些内容,但是很少有投资者会主动精确计算不同股票之间的协方差,然后根据有效边界优化组合。
无论是研究还是投资,我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对个股负责,保障我们推荐的或购买的具体股票能涨,且最多是在定性的层面考虑一定程度的对冲,用来控制回撤、降低风险。
究其根源,以投资组合理论为例,离开课本语境后,至少在主动投资领域,其很难在定量层面指导投资。简单来说(详细介绍及模型启示见1.3节),投资组合理论建立在两个假设基础上。第一,世界是存在不确定性的,因此每只股票的实际收益率都是一种概率分布。分布的中点称为预期收益率,分布的离散程度用方差来表示,方差越大意味着收益率越不稳定,偏离预期收益率的可能性就越大。
第二,如果存在多只股票,不同股票之间的收益率偏差是存在相关性的,但是通常不会是100%相关,而是一定程度的相关,相关系数可正可负,也可以是零。因此,只要我们知道每只股票的预期收益率、收益率的方差及两只股票收益率之间的协方差,我们就可以构建一个组合,实现在方差不变的情况下提高收益率,或者在收益率不变的情况下减小方差,并且还存在一个最小方差组合,可以用解方程的方法算出来。
整个推导过程中,除了两个核心假设外,剩下的都是纯粹的数学推导,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两个核心假设也没什么问题,实际收益率确实存在波动性,不同股票之间的波动方向确实不是线性正相关的,一只股票的突发利空,可能是另一只股票的利好,或者两只股票完全独立。假设合理,推导正确,结论自然就是正确的。
然而问题是,如何定量计算一家公司的股票的收益率方差,乃至不同股票之间的协方差呢?例如,隆基股份和保利协鑫[1]的收益率相关系数到底是正的还是负的,可再生能源补贴对两者都是利好,欧美光伏“双反”(反倾销、反补贴)对两者都是利空,只有单晶与多晶的相对效率变化对两者是一个利好一个利空。
如果更严谨一点,甚至连最后一个都不一定,站在2013年这个时间点上看,就算看准了单晶硅片这一路线胜出,谁又能保证最终胜出的一定是隆基股份?就像站在2009年这个时间点上看,也很少有人能看准,取代尚德电力地位的,是保利协鑫。
因此,回顾一下课本案例,不同股票的收益率方差、协方差、相关系数往往都是作为背景设定,直接给到我们的,然后来考验我们推导公式的能力。而在现实中,判断收益率方差和协方差才是最关键的,收益率方差相对容易计算,协方差在大多数情况下很难定量计算。一方面,估值是面向未来的,历史数据不能代表未来;另一方面,股价的表现还会受到市场的非理性因素影响(本书第4章会详细介绍),从基本面相关性到股价相关性,两者还隔着一道传导。
由此可以看出,基于数学逻辑的推导过程在这里是中断的,引入假设所带来的误差,远远大于提高模型精确度所带来的收益。这个问题是所有理论模型的通病。再如CAPM,根据笔者的观察,现实中CAPM的应用范围应该比投资组合理论更广一些,在用DCF模型估值的时候,很多人会根据风险溢价和beta系数来计算股权折现率。
虽然CAPM所依赖的假设更强,但是其计算简单,而且这还是一个得过诺贝尔奖的模型,即便用错了,顶多被批评说过于学院风,一般也不会被质疑能力,“场面不会太难看”。所以说,这是一个“饭碗友好型”模型。
然而,CAPM其实是在投资组合理论的基础上,引入新的假设后推导出来的,如果投资组合理论不成立,那CAPM就势必不成立。投资组合理论的推导过程虽然复杂,但CAPM的推导过程更复杂,只不过后者的结论非常清爽,方便记忆,比较适合人类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做投资的人。
从脉络上来看,DCF模型、投资组合理论、CAPM是一脉相承的,属于层层递进的关系。每一个新的结论,都是在上一个结论的基础上,引入新的假设推导出来的。但是实战中不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实战中用的模型,其实大部分不能称为模型,而只是经验公式,如各种相对估值法。理论模型与实战模型的关系,可以类比成方程的解析解和数值解:解析解强调逻辑的严谨性,但是用起来可能并不方便;数值解不讲逻辑,但是能用。
总结来看,理论模型与现实应用之间,主要有三个断点。
(1)部分假设的现实适用性值得商榷。理论模型大多着眼于世界应该怎样,但是现实世界中有很多干扰因素,如交易机制的限制、市场的健全程度等。模型参数的完备性也很难保障,现实中很多变量无法被识别,甚至会被无意识地遗漏,可能带来错误的因果判断。
(2)部分参数可能缺乏可靠的计量手段,导致估计误差过大。如上述讨论,很多模型在逻辑上是自洽的,但是相关参数在现实中很难计算,当误差大到无法忽视甚至影响结论时,进一步升级模型就没有意义了。
(3)大部分模型没有或者很难量化考虑非理性因素带来的影响。市场并不是永远理性的,投资者的错误观点往往还存在惯性。在特定场景下,非理性因素甚至可以成为主导因素。资本市场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地方,由市场非理性带来的损失也是损失。
然而,尽管如此,笔者认为解析解,至少是寻找解析解的努力,仍然是重要的。首先,理论模型描述的是一个制度足够成熟、投资者绝对理性的理想市场,虽然这两个假设在当前的A股市场(甚至是全球市场)都不成立,但是至少是市场发展的方向,可以预见的是,经验公式会越来越向理论模型靠拢,了解理论模型可以帮助我们做出前瞻性判断。
其次,经验公式都是有适用范围的,在简化了很多假设的同时,也引入了很多新的假设。当环境稳定时,新的假设往往都是背景设定,但是当版本更新后,原有的经验公式就失效了,所谓“一代版本一代神”,了解理论可以帮助我们适应变化。
最后,理论模型有很多有意思的推论。根据逻辑推导可以得出,很多市面上非常流行的说法并不成立,可能仅仅是市场在某个特殊时段,两个参数出现了相关性,而非因果性,例如经典的“假设估值不变,赚业绩增速的钱”“只要增速足够快,就可以穿越周期,淡化估值”。所谓一分风险一分收益,用伪因果性来指导实践,那真是太有风险了。
综上,笔者认为理论模型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需要正确的打开方式。理论模型带给我们的,更多是方向性的指导,而不是具体的估值计算。结论的推导需要很多假设,记住假设比记住结论更重要,但是从笔者的观察来看,大部分人毕业后(包括笔者自己,现在也是为了写书需求,重新推导了一遍),可能只能记住结论,毕竟假设和推导过程太复杂了。
当然,学术理论无穷无尽,笔者只能选取其中最贴近实战(只是相对而言)的模型,尝试在第1章用通俗的语言依次梳理DCF模型、投资组合理论和CAPM,为后续几章的分析做铺垫。相比模型推导,笔者更倾向于去探索每种模型的哲学内涵,希望得出一些方法论上的东西。同时,对于有理工科背景、实业背景等非金融学科班出身的读者,希望本章能助其厘清一些学术理论脉络。
同时,补充一个本书中会反复涉及的基本知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因果关系传导强度是不一样的,对于一个简单的“因为A所以B,因为B所以C”,其中涉及因果关系的传导:一类传导是数学逻辑传导,属于强传导关系,无论传导多少次,因果关系都不会被削弱;另一类是行为逻辑传导,属于弱传导,每传导一次,因果关系就会被削弱一次。
很多时候,我们说的“因为A所以B”,其实是“因为A,所以大概率会发生B”,这就不是数学逻辑,而是行为逻辑,传导是有损耗的。比如,80%已经是一个很高的概率了,但是三个80%相乘后,概率就只有51.2%了。因此,现实中,无论一套推理听上去有多严谨,只要逻辑链条长,其兑现的概率就不高。
区分数学逻辑和行为逻辑对判断最终概率非常重要。例如,“因为供需趋紧,所以要涨价;因为涨价,所以利润提高”,前半句就属于行为逻辑,供需趋紧并不必然带来涨价,只是大概率会涨价;后半句属于数学逻辑,涨价后利润一定会提高(不考虑其他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