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谓的日本——三岛由纪夫的思想背景》：让欧美无法忽视的存在

过去两百年来，历史变化的一条主轴，是欧洲文化如何一步步扩张：将主要在十九世纪取得的突破，即各种发现、发明，感染、影响了世界上愈来愈多的地方。这些欧洲以外地方具体的经历，最主要的也就是引进欧洲的书籍，通过翻译认真阅读，吸收新发现、新发明。

很长一段时间，如此形成了知识上的单行道，欧洲是出发地，传向其他文明的接收地。欧洲是中心，其他都是边陲，知识、书籍从中心往边陲输送，很少有相反方向的活动。

这段时间中，欧洲不是完全没有翻译其他地区的书籍，不过很明显的，例如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前被译成英文的中文书，几乎都是历史传统典籍，极少有当代出版品。倒过来，在中国出现的第一代翻译家，例如严复，不会将精力放在翻译希腊、罗马典籍上，也没有去翻译莎士比亚，他的注意力聚焦于《天演论》《国富论》《社会通诠》等最新的流行知识。这中间有着高度的时间差，以及不同的文明评价。

这种情况要到二十世纪后半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有了巨大的改变。战争是刺激改变的重要因素。战争使得美国人、英国人意识到当代中国的具体存在，意识到中国不只有孔老夫子，不是停留在孔老夫子的时代，还有着共时性的中国人，他们有思想、有文学、有书籍值得认识。

战争当然更让欧美人士不能忽视日本的存在。在接触远东时，西方对于日本文化表现出了高于中国文化的兴趣。西方主要的博物馆、美术馆通常都有“远东部门”“东方收藏”，如果单纯从他们的藏品判断，人们会认为东方最大的国家是日本，因为在质和量上，日本文物最为突出醒目。排在日本后面的，可能是泰国或斯里兰卡，再来才是印度，相对地，中国的存在并不起眼。

日本最大的特色，在于高度美学化的生活，他们的工艺与美术吸引了许多注意。日本的工匠技艺高度发展，社会地位远远高于中国工匠，更有着与其制作成品相辉映的专业自尊信念。日本工匠有意识地创造具备永恒美感价值的对象，很容易让西方人在初接触时就留下深刻印象。

而二十世纪的日本，又向西方传送了像搭云霄飞车般的惊奇刺激。这个他们过去认识的古老优雅的文明、安静华美的社会，爆发出巨大能量，快速脱胎换骨，崛起成为足可以和西方平起平坐的现代国家。一九〇四到一九〇五年，日本不只是打败了欧洲的古老大国俄罗斯，而且最终决定性的战役发生在海上，由海军赢得了关键的胜利。

在那个时代，海军是现代科技的集中处，从船舰到炮火到操控，都必须以现代科学知识为基础，日本竟然进步到在这样的领域都能和欧洲齐步。不到四十年后，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决战的领域又换到更新进的空军飞机与航行技术了。

从美国的角度看，日本太奇怪了，一方面如此不守信用违反基本文明成规，没宣战就发动偷袭，另一方面却又在象征现代文明的科技成就上如此进步。更大的战栗、惊讶还在后面。

美国弗吉尼亚州波托马克河畔有一座极为有名的雕像，表彰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战斗精神，雕刻的是六名海军陆战队员合力在一个峰顶将美国国旗竖起。雕像是依照真实的战场相片去刻的，地点是硫黄岛。和日本搏战的“硫黄岛战役”是美国海军陆战队成军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阵亡的战士比例高达出动部队人数的百分之三十七，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死去。怎么会打得如此惨烈？因为日本人始终不屈服，一直战斗到最后，完全违反了一般战场上可预期的行为模式。

太平洋战争打到最后，日本喊出了“一亿玉碎”的口号，不只是军人，连平民都要牺牲生命死守到最后。日本人怎么可能狡猾到不遵从根本的“公平办事”规则，却又可以如此壮烈地轻恤生命？到战争后期，日本人怎么还能造出拥有顶尖科技的零式战斗机，然后用具备高超飞航性能的飞机进行疯狂的自杀式“神风特攻队”攻击？就连海军主力战舰都没有回程油料，被用在自杀冲撞战斗上？

日本人不只是不爱惜生命，还将工匠技艺最高峰的制成品以最粗暴的方式毁坏。美国人无法理解，但却又不能不设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