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尽的狂热:三岛由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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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青春意志的至高表现

一九七〇年三岛由纪夫高调自杀酿成国际新闻时,我八岁,当然还来不及有所知觉、感受。六年之后,我家从原来所住的市井热闹的晴光市场搬到了民生小区,我得以发现并饥渴地运用敦化北路上、新开设的行天宫图书馆。在那里,翻着文学类的书卡,我借出了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

依稀记得会对三岛由纪夫的书发生兴趣,恐怕是出于幼少时的错误联想混淆。三岛由纪夫让我想起母亲最欣赏、最爱提起的日本明星三船敏郎。其实一直到现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在某些不预期的段落里,我的眼前还是会突然浮现出三船敏郎或潇洒或英勇或狼狈或悲剧性的面容,取代了三岛由纪夫或他小说中的角色。没有认真去追究,也不可能有明确的答案,但我总觉得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下,在日本文化的脉络中,这两个人有着非常相近的形象与精神。

《假面的告白》我没有读懂,真的读不懂。只记得了小说开头叙述者将自己的记忆追溯到胎儿时代,让我极度遗憾自己再怎么努力回想都对于三岁之前的事找不到任何印象。还有一种勉强可以感觉到的类似,让我重读了之前震撼我的林怀民作品,收在小说集《变形虹》里的《安德烈·纪德的冬天》,感知那种爱恋的阴郁与深沉。

另外就是引发了我不服输的少年冲动。正因为读不懂,便赌气般地将行天宫图书馆中找得到的所有三岛由纪夫作品都陆续借出来。《忧国》对我来说还是很难理解,《潮骚》就豁然开朗了。然后是让我在五专联考前夕一夜无眠放不下书,以至于第二天决定放弃考试的《午后曳航》。开头那是什么样的禁忌场面啊,偷窥、性爱、母亲仍然年轻丰美的肉体、一个如同散放着海水盐味与海上阳光热度的男人,读时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胸口跳动得愈来愈快,随着文本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声高潮汽笛……

再下来则是《金阁寺》。奇妙地,光是想到沟口因为金阁如此之美而产生了纵火的冲动,就足以使我心跳加快。不得不带点惊慌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内在也有这种毁灭性、罪恶的一面?如果让我有机会破坏、摧毁一样我觉得最美的物品,我也会抗拒不了那样的诱惑?

然后我开始购买、收藏能找到的三岛由纪夫小说译本,再过两年,在当时新开的、位于中山北路上的“永汉书店”,买入了日文版的《禁色》,开始摸索着感受三岛由纪夫华丽的原本。

那段开始接触、认识日本现代文学的过程中,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是两座不断引我攀爬的高山。然而两个人的作品在阅读上却总是产生很不一样的反应。阅读川端康成带来的是一份迷离之感,读中文译本觉得有一层隔阂,必须努力回到日文去理解,但即使读的是日文,又恐怕自己的日文程度不够好,文字间、文字背后总好像还是有很多迷迷蒙蒙的、更深刻更难捕捉的内容逃离我的掌握。

相对地,三岛由纪夫所写的,对我来说要清晰有力多了。一章一章,甚至一句一句都直接捶在心头,发出一种像是灵魂被敲开的声音。每一章,甚至每一句敲开灵魂的一个或大或小的角落,把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我懂这种经验、了解这种冲动,原来我的生命中有这样的极端、荒唐内容!

还有另外一组对照的差异。热切阅读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的时期,我疯狂地每天写现代诗,到了几乎一天不完成一两首诗就觉得活不下去的地步。但很奇怪,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总是产生一种将我从现代诗拉向小说的巨大力量,油然生出“应该写这样的小说啊”的念头,而且似乎认定自己是可以,至少是有机会写出那样的作品的。

相对地,川端康成的小说只带来一重又一重的阅读挑战,引我必须一次又一次重读细读,动用当时拥有的一切能力:分析的、直觉的、感受的、一点点历史与文化的,去进行不会有尽头的挖掘……即使后来有一阵子我专注地写约莫“掌中小说”长度的作品,主要的创作刺激也不是来自川端康成,而是写《秋阳似酒》时期的刘大任。

不过回头想想,最关键的对照差异毕竟是:阅读三岛由纪夫从来没有任何一刻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所留下来的作品。虽然他的小说里有很多死亡与毁灭的情节,更多死亡与毁灭的想法,但表达的方式总是热火的、高速的,仿佛汽车引擎正呼吼输出最大扭力般。

怎么可能一个自杀而死的人,却在作品中让人感受到满满的欲望与青春?仍然是强烈对比,川端康成无疑是“老灵魂”,看到生平资料中讲到他小小年纪就得到“参加葬礼的名人”称号时,不得不替他悲伤地连连点头,他的作品之所以深邃,正因为被时间、被特殊日本式的“物之哀”浸透了吧。来日无多的怅惘使得他格外敏感于摹写莫名的伤怀。

因而三岛由纪夫身上、笔下布满了生与死的矛盾张力,激烈死去的人非但不是时时在作品中向读者提示死亡,反而使得读者在阅读间遗忘了真实的、切身的死亡,将死亡抽象化、美学化,包裹在浓得化不开的青春烈焰中,失去了其杀伤、挖空的性质。

这本书沿着过去的阅读印象试图直面生与死的矛盾张力。从文学技法与意义的严格标准,我将《丰饶之海》和三岛由纪夫的其他小说区隔开来,放掉自己年少时期曾经如此喜爱的诸多作品,进行双重聚焦解读。一重是以《丰饶之海》为中心,详密分析这部“终极之作”的构成与推展;第二重是选择不符合理性的青春肉体执念来贯串三岛由纪夫的人生与写作,希望可以借此帮助读者领略“暴烈与美”的奇幻统一。

回到当年八岁的我所不理解的事件,原来那并不是死亡的仪式,而是青春意志的至高表现——三岛由纪夫要以死亡来抗拒、终结死亡的阴影与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