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首相知
尚方监渠穆停下脚步时,人已经到了黄门南寺的东门前。
汉代宫禁之内,宦官首领黄门令、丞的办公机构即为“黄门署”,又称“黄门寺”。黄门寺又有南、北之分,黄门南寺,就是设在南宫禁省里的黄门寺。
北宫多苑林香渠,所以灵帝刘宏在位时常在德阳、崇政诸殿办公,然后跑去濯龙园、芳林苑娱乐,特别方便,流莲香渠弯弯绕,粉嫩轻撩步步娇,也能甩脱黄脸婆何氏的各种柠檬汁,自然是乐不思归,无论南北。
很长一段时间,黄门北寺都是中常侍张让、赵忠等高级宦官的办公首选地。
但今年四月灵帝突然崩毙,何皇后也晋级太后,为和董太后争权,强行夺占了董太后居住的南宫嘉德殿,新帝刘辩由于年幼,必须倚仗母系一族,自然也不得不跟着搬回南宫。近半年来南宫嘉德殿重新成为帝国中心。
仆随主便,顺理成章,黄门南寺也就取代黄门北寺,成为禁中宦官高层的主要集散地。
黄门南寺处于嘉德殿、乐成殿、玉堂殿、长秋宫等四座宫殿中间,四通八达,十分便于大小宦官们随时听候皇帝、太后等贵人下达命令。
所以,黄门南寺有四座大门,均匀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这一点足以和太尉、司空等三公府媲美。
“渠监君!”
明亮的宫灯下,八名左手持戟的中黄门同时挺身,然后低头躬腰,向渠穆行礼。
渠穆略略点了点头,慢慢走入南寺的东门。
不仅仅是东门口,渠穆能感觉到,其他西、南、北三座大门,应该也有这么多的持兵黄门。
也就是说,今夜黄门南寺的防卫力量突然四倍增强。
这里是十常侍之首、黄门令张让的办公地点之一,虽然汉灵帝曾说过“张常侍是我公(父)”这种胡话,但张让近年其实极为低调,南寺各门守卫级别与南宫诸殿同,也就摆上两名持兵中黄门完事,现在这是把署寺中的后备冗从内卫大部分都调遣出来看门了。
动作很快啊!看来,大将军遇刺事件的影响已经开始发散了。
渠穆皱皱眉,要抓紧时间了。
大半夜的,寺内人不多,但是悬灯燃着的不少,略显惨白,偶有小太监往来,都是急急忙忙的。
渠穆唤住其中一个值夜班的中黄门:“吴白眉可在?”
那个小太监显然熟知这位高大英武的宦官,忙回答道:“原来是渠监君。适才田汤官遣人送来庖厨美味,所以吴仆射刚刚回房去了。”
“喔!”渠穆口唇动了动,这么晚还有夜宵吃,田旭这小子也是够孝顺的。摆手令他自行忙碌,然后施施然向吴伉的房间走去。
小太监知道这位尚方监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吴伉平日关系亲密,此刻也没有什么废话,笑嘻嘻地躬身退下。
吴伉本身官职全称为:中黄门冗从仆射,秩六百石,是黄门南寺所有持兵中黄门“黄门冗从”的首领太监,平时南寺上下都敬呼为吴仆射。因为他一双眉毛天然雪白,所以也有个“吴白眉”的绰号,不过一般太监就不敢如此称呼他了。
黄门令张让、大长秋赵忠等十常侍基本都跟在皇帝或太后身边,随时以备咨询办事,一般很少来南寺。他们不来,吴伉就是这里地位最高的宦官。其他秩比三、四百石的黄门丞、从丞、诸署长虽然不归他管,职秩却都在他之下。
所以这会儿宿卫值班期间,吴伉独自踞坐在阴暗的内室里,食几之侧孤灯映衬之下,左手新烤胡饼,右手耳杯甘醪,吃喝不停,却并无任何人敢来跟他理论。
“吾等劳碌半宿,饥肠辘辘,吴白眉你却在此偷飨天之美禄,真是可恶!”
胡麻和鲜醪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极大刺激了渠穆灵敏的嗅觉,他也不客气,说话间上去在吴伉对面席上一坐,伸臂在漆盒中摸出一个胡麻烤饼,触手尚温,正合心意,再一瞥,案几上还有个空杯,微微愣了愣,居然还是一只精美的银边釦器——就是用银丝加固了木胎耳杯的口沿,属于太官署特制的宫廷漆器。
御厨就是有好东西!
吴伉有个义子,名为田旭,人很机灵,善于公关,现在少府太官令手下担任四丞之一的汤官丞,也就是大内厨房里的掌酒官,也有六百石的年俸,虽然未及弱冠,职位已经不次于吴伉和渠穆了。
这是吴伉自己的福分,偶尔能蹭到一回已很难得,渠穆也不多想,只努努嘴:“满。”
吴伉停住双手,白眉微扬,瞪了渠穆一眼,悻悻放下胡饼和酒杯,在手侧拿了曲柄的青铜小勺,把酒从漆壶里舀出来,三勺一浇,耳杯已满。
渠穆嚼了几口饼,感觉嘴里发干,抄起耳杯,一饮而尽,咂咂嘴。
“北地太守酒!好酒!”
口中叫好,心头却微觉奇怪,怎么没事喝这酒?
汉人普遍喜欢喝药酒,所谓“天之美禄也”。至桓、灵二帝时代,诸如《普济方》《养生方》《五十二病方》之类的药酒方子更是十分流行。名医张仲景在其著作《伤寒杂病论》中就记载了不少药酒的制作方式,像红蓝花酒、麻黄醇酒汤、瓜蒌薤白酒汤等。
今晚吴伉喝的这种“北地太守酒”,相传出自前汉名将李广,在他担任北地太守时宿疾复发,当时名医淳于缇萦为他治疗后,还配制了相应的辅助药酒,很快就压住了李广体内的寒热之毒。
这种酒后来名传天下,被称为“北地太守酒”,号称能抵御风气寒热,治万病蛊毒,有相当不错的解毒疗效。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口感略差,颇不及瓜蒌薤白酒汤之类的药酒味甘了。
渠穆见吴伉又捡起自己的胡饼继续啃,速度似乎还加快了不少,哂笑一声,也是抓紧吃饼。
一人独酌不如二人抢食,很快,那食盒、酒壶就已全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吴伉又取出一壶,仍然是北地太守酒,下酒的干食却没有了,两人也不在意,继续畅饮。
案几另一头,还有个果盘,里面放着两粒拳头大小的金城桃,硕然灿亮,微香袭人,但二人却都只当视而不见。
饮到酣畅时,吴伉放下羽觞,忽然双手十指轻弹几案,白眉耸动,曼声吟唱起来: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他声音柔和温静,却又气韵悠长,颇有一种安抚心灵的作用。
渠穆默默听着这熟悉而久疏的曲调,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慢慢放下耳杯,细细聆听,眼前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时洛阳城内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他们两个少年内宦瞒着武技师父,清晨东城谷门一开就偷偷溜出城去,追风逐日,打打闹闹,一路跑进邙山深处,稍稍缓解被迫长时间练功修行的疲累和烦躁,虽能略微欢乐几个时辰,但午饭前就得再度返城。回头路却是脚步踟蹰蹒跚,向山下望去,根本看不到那苦海之边在何方。
听到“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一句时,更是心贼悸动,竟然起了共鸣。
吴伉恰在此刻停了下来,白眉一抖,手掌平放几上。
“年老善忘,下面却不记得了,真个扫兴。”
渠穆淡淡一笑:“吃你些酒食也要计较。”
左手伸出,合着吴伉之前节拍,轻击几案。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这首《东城高且长》下半阙说的却是个美妙的“燕赵佳人”梦,渠穆修炼有成,气出丹田,声调铿锵有力,全然不似吴伉那么阴柔婉转,唱了两句就感觉不对味道,勉强唱完,张目叫道:“这个不美,且听我的。”
他吟唱时吴伉脸上一直作呵呵而笑状,白眉更不停抖动,似乎十分开心。听他喧嚷不爽,摇摇头,便也由他。
渠穆薄唇微抿,左手又拍了几下案几,想了想,便再起一调:
“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
这首《将进酒》却是一首铙(náo)歌,也就是军中的鼓吹调,词曲意态豪迈,渠穆唱起来大感神清气爽,不过短短十句歌词,被他反复唱了三四遍,极是酣畅过瘾。
吴伉歪着头倾听,好容易等渠穆兴致过去消停下来,微笑道:“倒是适合了你。”
“唱也唱了,你也该满意了罢?”渠穆乜着三分醉眼,“将进酒,乘大白。你还有一壶酒,我已经闻到味了,快点拿出来,休得私藏。”
吴伉也看着对方。
他喝了不少酒,一双雪眉下,两眼反见清亮,这是耐饮之相。只是双膝歪斜,半臀置地,已经不能保持正常的坐姿。
“渠穆,你我相交,有三十年了吧?”
“唔……三十一年整。”渠穆沉吟,略略一算,连田旭那小子今年都十八了,真是时光飞逝。
二人心头同时泛起一股名为“陈旧过去”的紊乱情绪。
三十年光阴,人的大半辈子,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啊!
吴伉点点头,喟然一叹。
“我有三问,你若全都答了,那一壶百草醪,自然归你。”
渠穆舌尖不由舔舔上唇,果然是百草醪!田旭这小子自从当了汤官丞之后,愈发过分了!
百草醪是宫禁里的顶级药酒,以数十种奇花名草精酿而成,极其难得。除非廷宴,平日便连黄门令张让、大长秋赵忠也很少能喝到,以渠穆尚方监区区秩六百石的身份,三十年来只不过偶然间饮过一杯,他尤其喜欢酒中的那股异香,凝结了百草的精华,简直是闻之欲醉,印象深刻。所以适才一嗅室内酒气,就猜到吴伉肯定还有私货。
“快问吧!”
看一眼对方脸色,烛光之下红润如常。
“你是否藏有先帝遗诏?”吴伉忽然问道。
“有。”渠穆没有半分迟疑,直接回答。
吴伉反而不太适应对方秒答的疾速,愣怔一下,问:“你,什么时候……遗诏在哪里?”
“这算不算另外两个问题?”渠穆笑问。
“不。”吴伉两道白眉上下跳动,微微摇头,“不过,先帝令你任职尚方,不过是希冀你继蔡侯遗志,为内廷制作一些精良美器而已。而今你我都已年迈,正该清心静养,不妨后进之路。你又何必……多事?”
渠穆叹一声气,也轻轻摇摇头:“我倒也是做如此之想。这些年我在中尚方,一意修剑造器,不问外事。可君上意外宾天,却不容我继续潜藏下去。”
“意外?”吴伉注意到他的用词,“先帝之死,我一直有些疑惑。虽然我非近侍,但也听闻一些传言……”
“还好你没有随侍君上!”渠穆冷笑一声,“君上宾天当日,禁中亲信的奉车都尉乐松、尚书江览就被发现自缢于家宅内室;随之短短十天间,侍中寺里五位侍中没了四个,都是自杀……哦,不对,最后剩下那位韩殷韩侍中,五月中也离奇而卒,据说也是自杀。”
“韩殷?”吴伉吃了一惊,“你是说会稽韩叔儒的侄子小韩侍中?”
韩叔儒,名说(yuè),当世大儒,会稽山阴人(今浙江绍兴)。博通五经,尤善图纬之学。举孝廉。与议郎蔡邕友善。曾与卢植、蔡邕等人一起参与《东观汉记》的点校工作。因为性子太直,汉灵帝左右宠臣都不喜欢他,后来找个借口把他赶回老家。前几年刚刚去世。
韩殷是韩说兄长的长子,精通书法音乐,官运却比叔叔好得多了,近年一直侍从灵帝身侧,颇受信重。
“你居然知道?”渠穆略感惊讶,“不是他是谁?”
吴伉想了想,摇一摇头。
“我虽然闭塞于黄门署内二十年,却曾远听过他为先帝演奏瑶琴,其声欢然,其质昳丽,可谓雅俗皆赏、志向不凡之士。其他近侍我不知道,但小韩侍中这等人,是断断不会自杀的。”
“所以说是离奇而卒。有人说他截断了一根琴弦,自勒而死。”渠穆语带讽刺,“我听说之后,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他如何用一根琴弦勒死自己。”
“没有人去查么?”
“数月来,洛阳城内腥风血雨折损不断,连董太后、董骠骑、上军校尉都没了,死几个侍中尚书又算什么大事?再说,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令三方也都联袂查验过了,并无任何蹊跷啊!”
“袁本初,王子师……此辈沽名钓誉,哪里查得了这种案子!”吴伉哼了一声。对这二人他向来都不以为然,一个虚浮,一个偏执。名士误国,历代皆然。
自大将军何进与妹妹何太后联手,杀宦官上军校尉蹇硕,逼骠骑将军董重自杀,鸩董太后,赢得两宫争斗的彻底胜利之后,以太傅袁隗为代表的一群士族大臣,就看准时机靠拢何进,天天喧嚷着“清除阉党,晏清洛阳!”,欲把十常侍为首的宦官势力全部铲除。其中冲在最前方,最具声望者,就是司隶校尉袁绍和河南尹王允,现在都是大将军幕府中的谋主。还好有太后何葳、车骑将军何苗在,暂时压制住了这股风潮。
吴伉看一眼渠穆,暗想:“看来这几个月,他也没闲着。”想了想,问出第二个问题。
“适才传言,大将军遇刺受伤,是你?”
“是。何进中了我一剑,内甲尽透,穿心而死!”
吴伉霍然跽身而起,目光亮彻暗室。
“大将军果真已亡?”
“嗯,我出手你应该知道结果。不过我劝你不要浪费问题,我也不明白为何会传出受伤的讯息,也许是某些人有所图谋,故意传播。”渠穆薄唇里吐出冰凉凉的回应。
吴伉问道:“你为何要刺杀他?”
第四个问题了……渠穆翻他一眼,这人实在赖皮,已经完全不顾自己定下的协议。
“传闻君上崩逝,与他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他,也无所谓。”
吴伉白眉一皱,两眼在渠穆头脸双肩各处反复打量,道:“你可知晓,在这里,我有把握在你出剑之前拿下你?”
“昔日在尚方,你我技艺初成,我就知道。空郊旷野,你不如我;斗筲之室,我不如你。”渠穆眼睛瞟了瞟吴伉放在案几上的双手,藏在几下的右拳微微一紧。
深宫似海,大隐于内。吴手渠剑,禁中秘藏。
在洛阳,听说过吴伉和渠穆的不超过一掌之数。
只有最顶级的那个极小圈子里,才知道“吴手渠剑”这四个字的分量——水准资历稍差一些的,连号称洛阳首席刺客的“隐煞”张简,初见渠穆出手也要瞠目挢舌,不明觉厉。
渠穆虽然对吴伉没有什么不良心思,却不知道吴伉会不会在田旭的挑拨下对他出手。
“那你还不逃?”
“逃?逃去哪里?凉州?金城么?”渠穆目光如鹫,瞥了瞥果盘中那两粒壮硕的鲜桃,“没有你助我,我逃不出去。逃出去,也逃不掉你黄门南寺吴白眉的捕缉。”
“我自甘堕落二十余年,岂会临老糊涂,再出宫去追捕你?”吴伉复又放松坐下,好笑道。
自从那年辛亥夜巨变之后,他就不再理会任何宫廷内外的公务私托,至今已整整二十一年。
“要是田旭恳请你呢?”渠穆冷笑两声,心头忽然冒起一股火气,“他趋奉何太后的丑事,在一向闭塞的三尚方里都传遍了,我反而是最后知道的。”
尚方署为少府辖下,职掌制造兵器及宫内器用。灵帝时,一分为三,为中、左、右尚方三署,各设一监为首。渠穆便是中尚方监,三监中唯一的秩六百石,实际上是领袖诸尚方的第一人。
“少年人,难免……”
吴伉面色一敛,想了想。
“不过,我不会助他。”
渠穆一愣,许久,才轻轻一叹。
三十年交情,他没忘,老哥哥也没忘。
“你刺杀大将军,犹记得回来跟我说,我很是承情。只是,我尚有一疑,须得问你。”
渠穆拱拱手,算了,随便你问吧。
“我知你昔日受过王美人大恩,一意保全陈留王,自是情理之中。但你居然出剑行刺大将军,此事却不寻常。你可否告诉我全部缘由?”
“君上遗下血诏——”渠穆话语一顿。
吴伉面色潮红,目含期待。先帝的遗诏,还是血诏,里面说了什么?
渠穆又拱了拱手,却不肯续说。
吴伉候了片刻,见他不言,不禁叹了口气。
“你果然有不能言于我知的事情。”
“白眉,我答应过君上,绝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这也就是你猜到先帝有遗诏了,我不否认,但,我却不能把内容告诉你。再说,你都问了多少个问题了?知足吧!
“我知。”吴伉点点头,脸上也没有多少失望之色。
渠穆忽道:“白眉,你可听说过代汉者?”
“代汉者?那是谁?”吴伉一怔,然后想到什么,“与你刺杀大将军有关?”
渠穆点点头。
“我奉君上密诏,清除逆贼,欲请你相助……只要你愿意助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吴伉脸上似笑非笑,玩味许久,才道:“老友,你来晚了……”
渠穆疑惑,什么叫来晚了?
吴伉左手一翻,掌心出现一支小小竹签,筷子粗细,手掌长短,其形剑,其色朱。
“千金剑签!”渠穆惊讶失声,“你去过我住处?”
吴伉摇摇头,随手把朱红色竹签丢掷几上。
“我一心养大旭儿,十年不出南寺一步,本以为可以避过宫中的龌龊。不想,最终却是他来算计我。”
渠穆目中寒光闪烁,右手再次一紧,田旭?他竟然偷偷去了尚方署,在自己的住处翻出了这枚刺客信签?什么时候?他怎么知道我有千金剑签?
渠穆虽然不似吴伉这般自封南寺十余年,平日里却也深居简出,很少离开尚方署去外面浪荡,只有今夜,他易容改装准备行刺何进的这一段时间,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时辰,田旭怎会知晓他不在署中,去得那般巧?
要知道,十年来,田旭这厮从未主动去过中尚方署一次。
心下疑惑重重,渠穆看向吴伉。
吴伉又叹口气,慢慢从背后取出了一具陶壶。
渠穆眉头微微皱起,绿釉陶壶?
汉代筵饮,多用漆盒漆壶漆杯,宫廷盛宴和百姓家聚,区别只是漆器质量的好坏而已。
而这种绿釉陶壶由于富含铅属,极易破碎,实用价值并不高。在东汉青釉瓷器出现之后,更是彻底失宠。
通常它们最大的用途,就是墓穴明(冥)器。
给死人用的殉葬用具。
吴伉慢慢揭开壶塞,壶口向着渠穆,露出清亮见底的空腹。
“我早知你无法说出最后的秘密,所以,这壶酒,就没有给你留。”
“你……这壶酒,是田旭……这狗崽子……”
渠穆一把抓过陶壶,仔细闻了闻,脸色大变。
心中忽然明白,吴伉事先已饮了毒酒,一直又以北地太守酒强行镇压毒性,才支撑到他来。
“我看看。”渠穆丢下毒壶,左手闪电般捉起吴伉的右手腕,仔细听诊。右手则轻触对方额头、太阳穴、人中等处,查看他体温、汗液、血脉流动速度的变化。
“没用的,是三花精萃。”吴伉也不反抗,任凭施为。
渠穆牙根一咬,血染瞳仁。百草醪配三花精萃,能有效降低毒花自带的异味,混淆他们这种顶级高手的嗅觉和味觉。
狼崽子,有出息!
“哪三花?”
“四季(月季)橘果、强瞿(百合)蒜根。还有一种我分辨不出来。”吴伉面泛桃红,那是毒性压制不住,渐渐发作的征兆。
“小孩子长大了,比你我都狠啊……没办法,老友,算我欠你了!”吴伉一张脸越来越红,现在更似将要滴出血来,说着说着,双耳已渐渐有细细的浅橘色液汁汩出。
“你又何必——”渠穆心想你我是何等人物,就算你跟他相处日久感情深厚,左右为难,却干嘛要自己独自承受这等奸险小辈的算计?
“山不就水,水自来就山,奈何?”吴伉叹,“十年,十年相依为命……难断啊!”
渠穆心头纷乱,五味皆涌——是了,白眉难忘故情,既然不助田旭,自也不会助我。这样才对!
“他悟性极好,已得了我七分。若相逢……”
“你放心,我会替你看着他。”渠穆冲口打断他道。要他答应不杀田旭,那是休想。越是天赋过人,越要趁早清除祸害。
这一次,自己和吴白眉都落在田旭的圈套里,要不是三十年相交彼此知心,说不定真要小山沟里翻了车去。
“那就……这样吧!”吴伉无奈道。渠穆是极烈的性子,自己厌倦尘世,甘愿牺牲,却不可能逼迫渠穆像他一样。
毕竟,当年田旭是渠穆奉命灭口时不忍诛杀,抱回来给吴伉抚养的,严格说来田旭还欠着渠穆一条命。只是田旭后来受人挑唆,反而异常憎恨杀他父母的渠穆。
这几句话的时间,他双目中已是潸然泪落。
紫色血泪。
二人都明白,结束的时间到了。待吴伉七窍皆赤,就是他最终的死期。
“荡涤放……情……志,何……”吴伉慢慢念出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句遗言,因为毒性渐增,他两眼几乎已经看不清对面渠穆的形象,鼻下垂朱,口齿也开始含糊不清。
念到“何”字时,吴伉双唇张开。渠穆悬起的右手食指忽然轻轻一弹,一粒黑影射入老友口内,劲道适中,恰恰穿过舌间,滑入喉咙之下。
“……为……自……结束!”渠穆右手本来就在吴伉脸面上移动,这一弹极其隐蔽,吴伉又在意识渐趋丧失的过程之中,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动作,竭尽最后的心力念完,嘴角也缓缓流出了鲜红的液体。
七窍尽赤。
渠穆轻轻扶住吴伉,让他身体慢慢趴伏在案几中央。
随手一扫,几上那把绿釉陶壶飞了出去。半空中,已被他勃发一掌震荡壶体,四分五裂坠落于地,跌碎如齑粉,并无半分声响。
然后,渠穆从席上站起,转过头来,看向西边墙壁上悬挂的一柄长鞘铜剑。
白眉,田旭,你们欠我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便在此时,室外有道高亢尖锐的声音响起。
“渠监君,某一向敬重你是长辈,想不到你竟毒杀挚友,祸乱宫阙,如此十恶不赦,还不自刎认罪?”
随着这人的说话,一阵浩荡有力的脚步声咚咚而至,然后整齐划一地霍然停下。却是有大队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在附近聚集。
“田旭!”
渠穆听出这熟悉而厌憎的声音来自黄门南寺的正门,也就是南门之外,顿时眼瞳尽墨,眉峰皆耸。
“你还敢来见我!”
渠穆身影一晃,已至西墙,顺手拔出壁上镇宅的古纹铜剑。
忽然,轰隆巨响自北方传来,整个房间的地板都是大震,接着紧紧关闭的后门被一股大力撞得门闩断折,两扇门板直接崩飞而起。
一个魁梧军将随着旋转飞舞的破碎门板闯将进来,他身高八尺往上,满脸络腮胡无序生长,通体鱼鳞盆甲,双手持一口直身斜锋的军刀,足长近六个汉尺,背厚刃宽,和寻常禁军使用的环首刀大不相同。
“张璋!”渠穆雌雄莫辩的声音里微有一丝惊讶。
此刀名为“振汉”,乃由著名丹士史子眇偶然炼制,后来不知如何落入张璋之手,当真名震京洛,甚至比刀主张璋本人更为知名。
“阉逆渠穆,吃我一刀!”
那大汉正是张简堂兄、大将军幕府军司马张璋,他骤遇渠穆,痛恨惊喜并存,双臂肌肉虬结,高举长刀,却对着食案吴伉的方向冲击过去。
“你敢?!”渠穆大怒,他早看出对方刀势凶厉,用心更是险恶,铜剑尚未完全拔出,连鞘自墙上一起扽扯下来,脚下瞬挪七八尺,后发先至,左手皮鞘随手荡开空中跌压过来的半扇门板,右掌中铜剑顺势出鞘,刃脊上各色剑纹纷纷亮起,斜斜一指,粲然戳向张璋的右肋。
这也是没办法,禁军襦铠的弱点主要就在咽喉和肋下,张璋穿了盆领护胄,脖子上一圈巨碗般的铁栅栏,完全挡住肩颈以上部位,剩下的破绽就只有两肋了。
“我敢!”张璋口中狂呼怒喝,面色却十分凝重。三斩不如一刺!就算是他这么健壮的躯体,这么高档的护铠,也不敢让对方一剑贯穿进去。
两军阵前刀砍斧剁别看血乎刺啦创口大到吓人,然而伤势再重都犹有一线生机。但渠穆掌中如枪戟般锋锐的三尺剑芒,一旦捅入腑脏却真的会立刻要命。
即使如此,张璋抖擞起精神,全然不闻不顾,长腿连贯前趋,再度跨上两步,双臂猛地劈下,飒然一刀,目标明确,依旧是中毒趴伏的吴伉。
与此同时,一个眼大肤白、面无表情的彩衣少年出现在张璋身后,五指并拢如铁锥尖,以整个右臂为剑身,全力刺出,迎上渠穆的灿色铜剑。
“裂!”
刺耳一声响,接着又是连续两响,金属间剧烈摩擦的噪音响彻内室。
那俊俏少年身形被直接震退数尺,依旧站立不稳,只能再度后撤几步,却已退出了房门外,骇然低头看视自己右臂。
他手腕上浅浅长长一道细伤,这会儿已血涌肌肤之外。要不是护臂挡住大半攻击,右手差点儿被对方直接一剑斩掉。
太后恩赏的精钢护臂被渠穆瞬间刺削抹三剑连发,前半截直接没了老大一块,整个筒臂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二的样子,而且变得嶙峋突兀,凹凸不平,只余下肘部附近还有少许完整连接,勉强勾挂在胳膊上,很难继续发挥强力守御兵器的作用,基本算是报废了。
善能撕虎裂熊的钢爪铁臂,自身已被全然撕裂。
这老儿——好可怕!
一剑居然没能重创对手,渠穆也知低估了这狼崽子,斜睨半眼便不理会,专心应付张璋。
他出剑击斩田旭的同时已有算计,此刻左手轻轻牵引,纯牛皮剑鞘滑出掌握,手心顶住鞘口的一瞬间,包铜的鞘底倏然点中张璋长刀中段某处。
这一处正是振汉刀的重心平衡点,极易受到外来影响,但也只有渠穆这种顶尖儿兵器专家,才可能在刀主锋锐正盛时一击而中。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这不但是精妙的剑术,更是精妙的兵法。
一点之下,张璋也敏锐察觉自己刀上大部分的力量已被完全引偏了方向,准备落入未知的泥沼之中,心情顿时极度不爽进而烦躁起来。
他退步抽刀横斩,牛皮剑鞘立时断为数截,纷飞半空中。
渠穆闪烁挪开相避,任凭废鞘逐一落地,赞一声:“好!”
张璋一刀之下暗藏五次微斩,刀刀干净利落,力道准确无比,以他振汉刀如此沉坠的自重,极为难得。听说这年轻司马是大将军幕府中的第一刀客,果然不俗。
大汉呸一声吐出窝胸闷气,拂起上唇的胡子,也吹飞了眼前的一截鞘底。
“哪有你好!”
吴伉这间栖身内室在黄门南寺里也是顶级规格,长十六丈,宽十一丈,相当之阔,只凭他和田旭极难限制渠穆鬼魅般的身法,令张璋十分郁怒。
可恨——
张璋瞥一眼食案,能轻松克制渠穆的那人偏要自己寻死,莫名其妙破了王子师驱虎吞狼的绝妙之策。阉宦一个个果然都是心智扭曲,不当人子。
“渠穆,还要你挚友活否?”张璋伸刀一指吴伉,刀口有意无意悬在吴伉脖颈上。
“随你!”渠穆目光一转,足下轻微挪移两下,身躯已经形成数道虚影,闪烁之中便要夺门而出,反把单刀突进的张璋留在了身后。
张璋一惊,坏了,他这是要直接去抢杀门口的田旭。
急转身迈虎步长刀直刺以攻为守,心里却知对方身法太快,自己多半是慢了一拍。
孰料室外嗖嗖嗖嗖连续刺耳箭啸,那少年尖声轻笑中,渠穆闷哼一声,反身又退了回来,随手一剑,黏歪张璋的六尺振汉刀。
张璋收力夺刀,斜退几步,注意到渠穆背上似乎挂着一支羽箭。
捂着右碗的长眉少年跟了进来,讽刺道:“渠监君,羽林郎的箭术,能消受否?”
他的身后,跟着几名手持二石强弩的重甲禁卫,纷纷叫嚷:“截住他!截住他!”
张璋左手抓住颌下的胡须,用力挠了几挠,撇撇嘴,这个阴险恶毒的小阉竖!这群溜须舔沟的羽林卫!
虎贲枪,羽林箭,剑戟士无双。
这是洛阳禁卫中小范围流传的一句私谣。
所谓私谣,就是军队里的“民谣”,无人声称原创,但内容多半没错。
宫廷内三大主要守护力量:虎贲郎、羽林郎、剑戟士。虎贲郎精通枪矛等长兵,羽林郎擅于中远程的弓弩,剑戟士则长短结合,攻守最为平衡。
为了剿灭大逆渠穆,大将军府和黄门署的要员秘会协商,汤官丞田旭献议,司隶校尉袁绍、河南尹王允精心合谋,由军司马张璋统领,调集了虎贲、羽林和宿卫剑戟士等数十名好手,配以黄门南寺下属的上百黄门冗从,一起行动。其中也包括十余名精通弓弩的羽林郎卫。
渠穆经验丰富,眉眼通透,稍一触碰就知道这是素日禁内很少出现的强力郎卫,哪里肯与对方硬碰。剑舞如风,身似面团,直接怼穿东边窗棂,腾越而出。
接着就听见外面一阵兵荒马乱,各种尖叫嘶喊乍裂,显然被渠穆突入人群,大肆蹂躏。
“司马,为何不拦住他?”田旭冲张璋大叫道,心中十分不甘。好容易多方配合,暗箭偷袭伤到渠穆,却被他从容逃走。外面地宽路畅,那些武装黄门又大都知道渠穆武力超群,对他一向心怀敬畏,围杀势必更难。
张璋双睛眯了起来,冷哼两声,左手二指轻轻一捋振汉刀锋刃。
“没卵蛋的小子,你在教我做事?”
田旭张口结舌,脸上一阵急速抽搐。北军的千石野狗,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他好歹也是六百石的内官,深受太后、皇帝宠幸,隐形权势远在对方之上,不料竟被如此羞辱。
对他的反应张璋也不屑理会,只是侧耳倾听外面动静。要是堂弟在此,说不定还会冒出一句“无睾子”之类的莫名言辞,稍稍纾解(加深)一些双方的尴尬敌视,可他堂堂汉军大将,顶天立地的人物,岂能任凭一只无耻的阉宦小崽吆五喝六而毫不反击?
听了片刻,张璋摇头,龙归大海,虎入深山,禁中宿卫糜烂太久,这么一会儿渠穆的声音已经渐渐远离,任他来去自由。
“这次谋算已是败了!某须得去见将主,请示进退。你且收敛了吴白眉,继续捕拿渠逆吧!”
他口中的将主,就是大将军何进。身为幕府僚将,何进天然就是张璋的主公,所以可以称呼何进为“将主”。
田旭哪里听得下对方的颐指气使,冷着脸一甩衣袖,转身出门,到得门口时忽然当啷一声,残存的护臂终于完全碎屏,从他胳膊上脱离下来,直接掉落于地。
其余羽林郎互相看看,也都觉好生没趣,向张璋微微垂首致敬,然后追随田旭蜂拥而去。
“刑余之人,就是没脑子。”
张璋还刀于背上的刀鞘,自言自语道。以他天生的大嗓门,却也不必考虑对方听不到的可能性。
等他好整以暇离开仆射内室,穿廊过道出得南大门,亮如白昼的灯火下,绝大部分宿卫果然已在田旭率领下追击渠穆而去,余下的多是横七竖八、痛呼不止的伤员,以及一些忙着救护的太监和宫婢。
张璋随意看看,一个熟人也无,正没做理会处,眉头微挑,不知何时,身侧出现一个禁卫军官,手长脚长身形颀长,却是个相识。
那位虎贲营的右陛长。
“王越兄,你来迟了!”
虎贲右陛长王越点点头,低声说道:“王府君请司马过府一叙。”
王越的族兄,现任河南尹的王允王子师,亦是大将军何进的重要助手之一,双方关系非常亲密。
“现在?不方便吧?”张璋微微愣了一下,虽然从这里沿东边的苍龙阙门出南宫,距离王允的府邸并不远,但他毕竟是大将军的亲信部曲,此时须赶紧回大将军府报告渠穆溃围而逃的大事。
毕竟,两个时辰前,众目睽睽之下,“大将军”可是被那阉宦大逆一剑刺穿胸膛,当场死亡的。此獠不除,宫禁难安。
“方便,方便!族兄亦知司马今夜劳苦,正欲羔羊美酒犒飨。”王越微微一笑,“渠穆之事,某已遣人去报司隶校尉了,他正在大将军府中坐镇,应该不会耽误事。”
司隶校尉就是袁绍袁本初,他和王允站在何进身后为谋主,胸藏锦绣腹有魍魉,称得上一时伯仲。
张璋伸手在下巴上挠了挠,明白了,有私事。他对王越的身手气度向来看得入眼,引为同类,对方如此诚意盛邀,着实难以拒绝。
“既如此,右陛长请。”
“司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