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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鸿都惊魂

这里是鸿都门,南宫最南端。

鸿都门位于南宫正门端门西侧,北临明光殿,南接右掖门,为外朝建筑之一。

南宫宫殿大大小小数十座,建筑总格局却挺简单的,四平八稳,中央区域大致呈现一个田字型,方格里面有四组左右的主要建筑,所谓禁内。

北部两块,西为太后区,东为储君区;南部两块,西为皇后西宫区,东为皇帝东宫区。

像太后长乐区的核心建筑是长乐宫和嘉德殿。周边有承福殿、九龙门、嘉德门、青琐门等各种大大小小的不同建筑环绕。

其他像皇帝区的前殿、玉堂殿;皇后区的长秋宫(含合欢殿)、却非殿;储君区的云台殿、万年宫等,都是类似长乐宫、嘉德殿一般的区域核心殿宇。

除了这四组建筑,其余圈在外围的东观、阿阁、兰台、符节台、明光殿等一堆服务性工作建筑,都属于外朝。

鸿都门就是位于皇帝东宫区南面的外朝建筑。

鸿都门内有座五经楼,巍峨挺拔,彩绘繁杂。

其内面积宽广,书架林立,收藏的竹简木牍、缣文帛书,卷帙浩繁,琳琅满目。

此刻,鸿都门门可罗雀,五经楼人去楼空。

张简蹲在五经楼的楼顶屋檐上,观天地静寂,抒心头郁闷。

五经楼是鸿都门学的核心教学建筑,最近十年臭名远扬,在南宫数十座大型建筑中,受到的瞩目和热议程度,一度仅次于帝国权力中心却非殿和嘉德殿。

当然,大多是朝廷重臣以及天下泰半读书人的乜视和诅咒。

五经,原本是指《周易》、《尚书》、《礼记》、《诗经》、《春秋》等五部儒家最重要的经典。

令众多儒者最愤怒的是,汉灵帝刘宏在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亲手建立的这所“鸿都门学”,所谓的五经却变成了辞赋、小说、尺牍、字画以及……道术。

所以,尽管灵帝一意孤行,十年来大力倡导,但他人一死,鸿都门学很快就被朝廷搁置——并不说彻底打压完全废弃,然而却釜底抽薪,不再下拨粮款给足编制了。

特别是出身鸿都体系的先帝近臣奉车都尉乐松、侍中郤俭、尚书江览等人先后诡异自杀之后,千余弟子顿时跑了个精光。

违拗主流,逆天行事,后果就是这么严重,皇帝也不行。

在宣德殿密室内,张简固然一气之下要去云台,但出来吹吹凌晨的凉风,顿时清醒过来,权衡许久,还是重新抉择了一下,在云台殿、玉堂殿、东观等几个可选的地点中先来到这里。

鸿都门、鸿都隐学?毕竟和组织当初的建立有些关联,或者、也许能找到老爹说的那个什么……引书?

不管如何,在他心里,老爹交待的事是隐学要务,却比公主要他去杀人重要好几倍——好吧,主要是他还没下定非杀董旻的决心!等想清楚再决断也不迟。

至于金主……自然也很重要,毕竟老爹的命是用金主预付的金子保住的,无法违心过于贬斥。

嗯,找到老爹要的东西之后马上就去那什么玉堂殿拿钱。

所以,最终他直接转去了南宫最南边的鸿都门,可称得上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一路疾奔,沿途曲曲折折,张简也经历了数次险情,好在以他顶流的专家级身手,全都有惊无险应付过去,就是经常需要绕路。

用了足足一刻钟逛遍鸿都门内那座传说中的帝室学宫,张简感受到来自煌煌强汉,伟岸文明的深深恶意。

大致估算下,五层楼数十间书室内,至少得有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八九十……万卷各类书籍吧?

实在太多了,根本算不清楚。

可是眼下时代,别说电脑索引,连基本的书目卡片都没有(也可能是他没找到),大半夜黑咕隆咚的,又不敢随便燃火点蜡,如此恶劣环境下,凭他如何夜眼炯炯,纵跃灵便,可在那千万层书架中寻找一卷只是可能存在的书籍,就算不怕案牍劳形成骷髅,又怎么个找法?

所以说,纵然那本引书真的扔在五经楼里,今晚也没法查找了。

老爹,你真是丢给我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啊!

郁闷了一会儿,张简忽然念头一动,想到一个问题:虽然老爹匆忙之下留言,也没说小韩侍中这密码引书具体什么模样,但如果是简策版牍,或者帛缣绘书什么的,那样的一卷文章里根本没法写多少字,似乎不太符合密码本的要求吧?过去……未来的谍战片里,不都至少得弄本鸳鸯蝴蝶派的大部头小说,基础汉字总得够吧!可是如果引书不止一卷,鼓鼓囊囊的,平时带在身上岂非过于显眼,肯定早被杀人凶手捡走了,又怎么可能留得下来?

唔,我真聪明!

张简摸摸下巴,若有所得,侍中韩殷留下的那部引书,肯定是一本纸质书籍!

线装古籍?

蔡伦活跃于明、和二帝时期,造纸大约在八九十年前,到现在后灵帝阶段,即使更新换代缓慢,但用纸张为载体书写文章,甚至结集成册,肯定也都不是多难的事。最多就是因为成本、质量、印刷不便或者行业垄断等各种问题,没有大规模普及罢了。

皇宫大内,首善之地,应该就喜欢这种时髦玩意儿才对吧——肯定是。

逻辑一通,张简心生欢喜,陡然卷身坠腰,双手牵引向下一扑,已从窗口外穿入楼内,脚尖一点,从梯侧扶手上直接滑溜下去。

他根本不须翻看书籍,只需要把那些装订成册的少量线装纸书找到,每本都仔细确定一下即可。

这个方法很快就见效了——没二十分钟,身轻如燕迅疾赛虎的张简就从五楼下到一楼,然后是附属的周边十大外阁,再次走遍了整个鸿都门,然后他发现,这座著名的皇家大学城,居然真的……一本纸书都没有。

还线装,想多了!

重新回到五经楼顶,张简嘴里吐出不少书尘简灰的同时,忍不住喷了句粗口:NND!大爷们……能不这么玩儿我么?

你偌大一个、全国仅此一家的中央艺术学院,就一本新鲜的纸书都没有?还引领什么时代潮流,整个一落后势力的堡垒吧!

皇家的体面都被丢尽了啊!

张简悻悻不已,继续为老爹给自己出的难题苦恼。

来之前他对此地寄予的希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深。

楼顶通透,顶着夜风吹了一会儿,脑袋开始冷静下来,觉得既然引书的事一时没有头绪,那么还是先去玉堂殿找金主结算一下余款;或者顺道去云台看看也行,毕竟有万年公主的情分在。

平白浪费了个把小时,也不知道刘协凉了没有……不,那可是天命之子,一定还热乎着呢!

在这完全没有电力的时代,深更半夜月不见光,就算有看门的小太监也只能早早洗了睡,四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张简下了五经楼,南行从鸿都门溜出去。

正想是不是谨慎一些,略微先绕两圈,悄悄过去看看云台、玉堂殿那边什么情景?

忽听左侧传来一声低喝,惊喜无比:“在那!”

在那?在哪儿?

不知道谁在乱喊。晦暗月色下,张简根本没看到说话的人,本能感觉情况不妙,来不及多想,脚步不停,却忽然被绊倒般一个前扑硬生生倒地,身体自动向右侧急速翻滚的同时,左手已悄无声息地从右膝外拔出了自己的主战匕首。

右侧靠近南宫西边的宫墙,张简在敌人情况不明的环境下自然只能尽可能向墙边挪移,方便随时逾垣逃走。东边大殿成群,向那面跑的话,往来巡徼(jiào)的守卫只会越集越多。

便在此时,两道寒光一闪,直奔翻滚中的张简斩去。

张简听风辨器,分明是两杆长戟同时劈头啄下,心下一惊:剑戟士?

卫尉属下,左、右都候率领的剑戟士日夜巡视不停,是宫禁里最容易遭遇的宿卫群体。南、北二宫厮混了好几晚,张简对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他虽然手握锥匕,却也不敢硬扛这类宫廷特制的重兵,而且这两名剑戟士很有经验,同时出手,丈八长戟却一前一后,一快一慢,以他现在的滚翻速度,肯定无法避开对方武器的笼罩范围。

气息微微一变,张简翻滚立停,此时他恰好仰面朝上,眼角余光瞥了瞥阴影下的两尊高大卫士,右掌和双足足跟同时劲发,如同被人抓住头颅猛力向前一扽,整个躯体骤然直接上冲一个身位。

砰!

噗!

两道不同的声响——一根铁戟击在坚硬的直道上,崩出几丝火星;另一根戟则一下劈进直道旁的草地里,半截横刃大半入土。

直道上的火星仿佛炙烤着自己的脚底板,张简根本顾不上回顾闪避的战果,原本的左边,此刻的右手翼侧,也就是刚刚有人大喝一声的东方,急迫的脚步已传了过来,速度还很快。

玛的,这是早就准备好了,要瓮中捉……张啊!

剑戟士怎会在这里埋伏我?

张简额角冷汗滴下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浆糊,动作却毫不停歇,体内气息再度翻腾,一圈特别的迅速运转之后,超过一米八的身躯尸变一般,突然直挺挺从地上立了起来。

右手不远有人啊一声轻叫,被张简这简单粗暴的动作惊住。

张简耳朵一耸,迅即屈膝弯腰,左臂牵动,一头向着发出声响的方向撞了过去。

这面赶过来的只有一个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黯淡夜色之中,无声无息的纯黑短剑带着一丝冷意,割开酷秋残余的燥气,划向对方的咽喉。

张简知道,禁省里的剑戟士虽然装备精美,但防护力也就一般般,咽喉部位更是漏洞巨大。

对方眼疾手快,迅速举剑格挡。双剑一交,张简匕首收缩,借力滑步,已奔至那剑戟士的左侧,说时迟那时快,短刃一立,剑锥扎中对手的左肩。

这也是他左手持剑的优势,不用硬碰硬,顺势而退,力量反弹回来还能借用小半。

噗一声震响,却不是应声入肉破骨的手感。

……这厮居然没有赤膊!

张简一招失算,先机顿失,暗叫不好。对面那人躯体一震,左手极快翻转过来,五指搭上张简左手腕,不知如何一抹一顶,也没有什么巨大劲力传递过来,张简的黑刃已然脱手疾射而出。

那剑戟士口中也不禁轻咦一声,这力量不对——小贼滑溜,居然自己提前加力,扔出了武器。

张简矮腰向前一冲,左臂摆脱了对方纠缠,右手闪电般捞住半空中翻滚的剑锥,力量、方位判断准确无比,随即反手斜封,当一声响,双剑再次相交,剑戟士趁机刺出的长剑已被有效格挡。

二人一触而散。张简借力侧移,剑戟士倒退数步。

张简甩甩略麻的左手,心下微感惊惶,卧槽,这又是谁啊?

兔起鹘落,交手不过三两招,张简感受到极大压力,这位剑戟士近战短打功夫竟似不弱于他,一记无刀取……呸,左手的小擒拿尤为一绝,明显强过了右手的长剑。若非自己功底深湛经验丰富,反应灵活擅于微操,刚才已经栽了。

心有不甘,张简斜刺里跑出六七步,不见对方追赶,骤然停下,转身过来。

“军中健者可留姓名?”

那持剑的强敌左手微扬,拦住身后的两名长戟壮士。

“本官左都候丞邓展。你是谁,因何夜闯宫禁,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他声色俱厉,却不免隐含几分失望,虽然也算不错,却肯定不是那人。

“你既不是寻常剑戟士,怎么着玄甲?”张简翻个白眼,也不搭理对方问话,只是晦气道。

左都候丞是卫尉下属左都候的副官,秩四百石,助令掌剑戟士,徼巡宫中。

这家伙明明是一个有品级的实权军官,却胡乱穿衣,黑暗中看不真切,害得他一招误判。

东汉宿卫礼仪,卫尉以下均着一种高级鳞甲,名为襦铠。尊卑以颜色区分:卫尉色金;都候、卫士令等诸军官色银;普通剑戟士穿黑甲。

所谓襦铠,就是模仿襦服的穿戴形式,在右肩和右胁系带,以符合周礼右衽的要求。汉室国运昌隆,社稷大体安康,宫廷内部不闻刀兵二十年,禁中卫士巡逻时极少使用披膊肩胄。

这种简化版襦铠被高大俊秀、优中选优的剑戟士们披挂起来,当然极其好看威武,气度堂堂,对胸腹躯体要害的保护也算坚实,但在肩肘、两腋以及咽喉处,都有明显漏洞,远不如另一种边军中常用的筒袖铠防御严密。

所以一上来张简就打定虚攻咽喉,实破肩腋的快攻战术,只是没料到对方穿着军士的普通玄铠,却居然不嫌麻烦,还额外披挂了肩胄,导致他出现严重失误。

双方鸡同鸭讲,邓展不由一愣。

有这么问话的吗?老子今天穿什么衣服还要先问你这小贼?唔……你还挺懂的啊,看来也是个惯犯。

张简哼了一声,也没指望他回答,但这一瞬间已经辨明了方向,扭头就跑。

邓展见张简抽身欲走,忙道:“且慢,你这刺王术何处学来?”

“家传的啦!小伎俩罢了。”张简脚步不停,随口应道,“阁下妙技,容后再来请教。”

身影一掠,径奔东北方向窜去。

不跑让你抓么?这大内真是藏龙卧虎,随便撞上个剑戟士军官就如此了得,居然空手入了自己的白刃……黑刃。而且手掌中还带着一股奇怪的震颤暗劲儿,自己左手现在还木着呢。再不逃,让你这么反复入几下,臂软脚麻,那就真跑不掉了。

心头疑惑,这种手法好似以前听人说过……是什么来着?

古今记忆掺杂混搅,张简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但现在敌众我寡,自己黑灯瞎火的啥都看不清楚,速速转进方为上策。

家传的?邓展眨眨眼,又是一呆。

“都丞,我们召集弟兄,拿下他!”身后一名剑戟士取出一枚小小胡哨,跃跃欲试准备放入口中。

“拿什么拿?一个窃书小贼罢了,又不是那大逆。”

“可……”胡哨一头已经戳嘴里了,剑戟士又不甘地拔出来。

邓展看着张简疾速狂奔的态势,摇摇头,剑交左手,收于肘后,右手抚摸着左肩披膊上的凹陷,裂痕历然,险些透个底洞,好狠的一插!

“这小贼明显是个惯窃,疾走术别有一功,咱们身有甲胄,未必追得上他。不过,他这么跑下去,用不了一刻……嘿嘿。”

他忽然嘿嘿一笑,满是不怀好意。两个持戟卫士愣了愣,顿时醒悟过来。

对啊,玉堂殿、云台、东观一线,那是右都候俞泽负责的区域。

刚刚刺杀了大将军的神秘杀手才是今夜最危险的凶逆,不容放过。这小贼虽然滑溜可恶,却不值得他们为此乱了围剿阵地。

而且,左都候鲍韬和右都候俞泽向来不睦,宫禁的卫士圈人尽皆知,万一追杀过去,和右都候的人闹出事端,这种敏感时刻,真不合适。

都丞说得对,让俞都候去头疼吧!

“而且,你们不要忘了,咱们现在还守着谁?休要因小失大。”邓展侧头向北侧看了一眼——那里是尚书台所在的明光殿,“你胡吹一气,别惊扰了贵人。”

“谨唯!”两名部下凛然应诺。拿哨子的家伙悄悄把胡哨收拾起来。

思想统一后的三人迅速后退,重又隐身夜幕之后。

邓展微微蹙眉,回忆适才张简一连串动作,心中只想:“虎跃、蟒翻、偃师变,狠辣阴毒的刺王杀相术,还有这似缓实急的木鸡疾走……我是见了鬼了?前朝昭、宣时期墨门不就全灭了么?没听说还有墨侠一脉嫡系传承在世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自四月先帝一崩,洛阳城内就开始风激云腾,杀机四起,没想到今晚上连宫里也开始大乱了。

要小心!

稍后有了空隙,就向上面报告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