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41],称汤、武之祗敬[42]:典诰之体也[43]。讥桀、纣之猖披[44],伤羿、浇之颠陨[45]:规讽之旨也[46]。虬龙以喻君子[47],云蜺以譬谗邪[48]:比兴之义也[49]。每一顾而掩涕[50],叹君门之九重[51]:忠怨之辞也[52]。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53]。至于托云龙[54],说迂怪[55],丰隆求宓妃[56],鸩鸟媒娀女[57]:诡异之辞也[58]。康回倾地[59],夷羿日[60],木夫九首[61],土伯三目[62]:谲怪之谈也[63]。依彭咸之遗则[64],从子胥以自适[65]:狷狭之志也[66]。士女杂坐,乱而不分[67],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68],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故论其典诰则如彼[69],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70],而风雅于战国[71];乃《雅》《颂》之博徒[72],而词赋之英杰也[73]。观其骨鲠所树[74],肌肤所附[75],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76],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77],绮靡以伤情[78];《远游》《天问》[79],瑰诡而惠巧[80];《招魂》《招隐》[81],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82],《渔父》寄独往之才[83]。故能气往轹古[84],辞来切今[85],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译文】
要考查这些评论的是非,必须核对一下《楚辞》本身。像《离骚》里边陈述唐尧和虞舜的光明伟大,赞美夏禹和商汤的敬戒,那就近于《尚书》中的典诰的内容。《离骚》里边又讽刺夏桀和商纣的狂妄偏邪,痛心于后羿和过浇的灭亡,那是劝戒讽刺的意思。《涉江》里拿虬和龙来比喻好人,《离骚》里拿云和虹来比喻坏人,那是《诗经》里的“比”和“兴”的表现方法。《哀郢》里说回顾祖国便忍不住流泪,《九辩》里慨叹楚王在深宫里,难于接近,那是忠君爱国的言辞。察看这四点,是《楚辞》和经书相同的。此外,在《离骚》里假托什么龙和云旗,讲些怪诞的事,请云神去求洛神,请鸩鸟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离奇的说法。在《天问》里说什么共工触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个太阳;在《招魂》里说,一个拔树木的人有九个头,地神有三只眼睛,那是神怪的传说。《离骚》中说要学习殷代贤大夫彭咸的榜样,《悲回风》中也说要跟着伍子胥来顺适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狭隘的心胸。《招魂》里还把男女杂坐调笑当作乐事,把日夜狂饮不止算是欢娱,那是荒淫的意思。以上所举四点,是和经书不同的。总之,讲《楚辞》中和经书相同的有这样一些内容,说它夸张虚诞的描写也有这样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学习古人的著作,但里边包含的内容已杂有战国时的东西了。拿《楚辞》和《诗经》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后代辞赋相比,那就好得多了。从各篇中的基本内容和附加上去的词藻来看,虽然也采取了经书中一些内容,但在文辞上却是自己独创的。因此,《离骚》和《九章》是明朗、华丽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辩》则辞句美妙而表情动人,《远游》和《天问》的内容奇伟而文辞机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观华艳而又有内在的美,《卜居》显示出旷达的旨趣,《渔父》寄托着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辞》的气概能超越古人,而辞藻又横绝后世。这种惊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艺术,是很难有人比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