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船从天上来
祖先张鸿业浮在河面,被水一漾一漾推着向前,我沿河岸跟了许久,始终看不见他的脸。按照隔辈遗传的规律,我和他应该没什么区别,给自己剃掉前面的头发,加条粗辫,长袍马褂扮起来,就是祖先。一河滩人都扮上,大河会迷糊,仍流在我祖先拉船的朝代。这些想象容易让人沉溺,症候之一是失去时间概念,我老婆连续提起抗议,说我一坐到大河边,就变得疯疯癫癫。
我从遥远的广州回来,因为一颗苹果。堂弟将它递过来让我品,香、脆、甜、多汁,似乎让我觉知的不是嘴巴舌头,而是语言。他说甜,大脑便分泌甜,我才能觉到甜。我的铁哥们兼合伙人易荣由此衍生想法。他说大脑是最大性器官,能超越生殖器本身,带给人快感。这话有点虚妄,我不相信这些歪论,堂弟又给我讲四颗苹果,一颗被亚当夏娃偷吃了,繁衍人类;一颗砸牛顿头上,发展了物理力学;一颗乔布斯咬了一口,推动全民智能;第四颗在你手上。我告诉他,苹果和人类文明息息相关的重要原因是年代久远。英国《每日电讯报》和《星期日泰晤士报》曾报道,大约六千万年前,一场让恐龙灭绝的灾难成就了苹果树诞生。假如当时发生基因突变的不是苹果祖先,而是土豆祖先,那推动人类进步的就是土豆,或者红薯、萝卜、芋头、地黄、生姜、山药。块茎类食物在家乡食谱中占重要位置,潜藏于味蕾最深处,我未曾提防它在一个诡异午后的苏醒。
时间节点相当关键,在堂弟将苹果递过来让我品的前几天。我对他说世界上不只这几颗苹果,还有帕里斯用苹果赢得维纳斯,苏格拉底以苹果考验柏拉图,中国大妈唱着“小苹果”把广场舞扭到全世界,至于咱手中这一颗,有替代——阿克苏苹果、洛川苹果、静宁苹果、烟台苹果。有很多答案代表没答案,你不要拿没有忽悠我,堂弟懒得跟我饶舌,直接问,你就说这吉县红富士苹果它香不香?香。脆不脆?脆。甜不甜?甜。汁多不多?多。那你还等啥,堂弟说,纬度、海拔、温差、土壤、光照、空气质量“六个最适宜”,金字招牌,支柱产业,二十八万亩苹果园,不够你玩?
我被他一激,订了机票,回老家待了几天,眼顺心顺,能吃能睡。《吉县志》从商祖乙时记起,耿地、翟城、北屈、屈邑、定阳,分分合合,修修改改,至隋开皇元年才引入“吉”,吉是好字眼,吉利吉祥,吉人吉地,有宜人气场,人一进入,气和通畅。为佐证我的感受,我让易荣把全公司拉过来搞团建,一帮八零九零后激动得“嗥嗥”叫,直喊奇怪,大河水声轰隆隆,明明听得真,却直犯迷糊,眼睛闭紧往深处坠。经此一试,一员大将留下不走,郭臻也长在黄河边,所以不嫌黄土高原风大,壶口瀑布声粗,和我一样喜欢家常菜、粗粮粥,常扒在锅边沿等,让地皮菜、苦菜苗、连翘香挑逗得涎水直流。
我们以为顶多待一个月。采摘季,苹果味在一河六村上空形成场,水汽笼在场内,沾染着香。我们对苹果的认知仅限于发芽、开花、结果,风吹一回膨胀一圈,等到深秋长成红灯笼挂满园,我们摘下来咬在嘴里,继续世界苹果的神侃。后来想出“乐之然”为苹果品牌命名的郭臻一口咬定,苹果诞生人类,也终将结束人类。你看它的功用,清理血管,抗癌防癌,降低胆固醇,都冲着延缓人类生命去,和干细胞注射、器官移植目标一样。人要是不死,就不是人,人这个种类就灭绝了。郭臻歪理一套一套,我听过就忘。苹果园里拍照留念,果农摘果子,一座连一座果园,果子挂在树上,堆在树下,收入地窖,一张一张拍过去,听远在广州的人连声“哇哦”。
突然落了一场雨。突然其实是必然,古人创造这一词汇本意为“意料之外”。“意”由心生,因人而异,没有定准。同样一场雨,有人笑,有人闹,有人哭,有人叫。我们披起雨衣进果园,见黄水漫流,一股一股流入地窖。树叶绿与苹果红都消失,黄变为主旋律,由低而高,从下而上,似乎它是一剂高强度染剂,融入一点,洇开天地,满眼苍茫黄。我眼睁睁看着,无力抢救,雨滴如入大河,泥汤浮沉,有自己的运命。有一瞬间我看见祖先张鸿业,听见他呢喃,你得做点什么,这句话他大概憋了许久,以金石相辅,字字沉重,落进水坑,溅起偌大水泡。一道闪电劈过,大块大块黑云在果园上空飘,我告诉自己抓紧时间,赶在苹果长出霉斑前。
时间悬在河心,风刮过来一年,刮过去一年,后来吉县苹果的品牌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逐年攀升,产品通过国际质量体系认证,被国家农业部命名为“中国苹果之乡”,远销澳大利亚、加拿大、德国、泰国、老挝、俄罗斯等国家。果农腰板挺得硬,搭乘国家惠农政策,土窑洞不住,都搬进新房,院里养花养草种菜,闲了广场上歌舞,歌唱盛世太平。我学表弟四颗苹果的说法,把公司纳入四色品牌:黄色瀑布,红色苹果,绿色生态,蓝色“乐之然”。这让很多同行不爽,群起攻之,认定我欺世盗名,罅隙十年后才被他们忘记。和对待吉县苹果一样,时间越长,大多数人里的大多数人对苹果更容易从坚定到虔诚。他们忘掉当时情景,一堆又一堆的苹果烂成泥,太阳熏蒸,肉眼可见有气体冒出,又馊又臭。郭臻说这些苹果可惜了,能酿苹果醋的。堂弟说何止能酿醋,还能做果干、果醋、果泥、果酱、果冻、果丹皮。话落,堂弟剜一眼过来,我感觉他在谴责我。
现在我一遇阻碍,仍会回想那些天,鼻底浓味泛起来,心里铸一层坚硬。我猜这感受祖先张鸿业也有过,同一种情绪,同一种坚定,要是我俩促膝长谈,我会把收藏的苦泪展示给他,这些苦泪憋太久了,在我心底已经结了晶。也许他比我更懂,为了溶解乡亲们的苦泪,付出再多也会笑。
照曾祖父的说法,祖先张鸿业创“六股头”的灵感源于大河。太阳底下无新事,不管创建合作社还是经济自助社,和祖先创“六股头”时的初衷是一模一样的。他为啥创“六股头”?不创不行了,总死人,人再多也经不起天天死。而你为啥要建这个那个社?也是不建不行啊,市场规则老百姓不懂,再好的苹果也没人要,一片一片出不去,沤烂,臭下一河滩。怎么建?你把“六股头”弄明白,搞清楚祖先的心思,你就知道怎么办了。
曾祖父自问自答,一来一去是逻辑,也是确证,不得不信。一只白肚子喜鹊斜身飞过,留下一股水汽在头上绕,我怀疑它活了四百年,对一切心知肚明,要引领我回到过往,找到祖先的痕迹。它朝河滩飞去,那里到处都是人。国庆黄金周,七天假期,滔滔水声吸引人们,从世界各地来。
曾祖父说,壶口滩是轮回滩,六村人不论在滩上拉船,还是山顶摘苹果,心结都一样,你把人心结解开了,就成功了。
一句话把我和祖先钩连到一起,我在《吉州全志》(乾隆本)中查到:张鸿业,州西中市人,性刚直,和颜悦色,康熙十二年创“六股头”航运组织,以宽德之名流传远迩,乡人赠匾“行孚闾里”“德行可风”。康熙十二年是公元1673年,《吉州全志》是乾隆元年编纂,即公元1736年,时间相距六十多年。《吉州全志》高度浓缩我祖先的一生,需要我借助传说和想象来丰富。
有一天我途经果园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万里黄河东逝水/铸就壶口天堑/多少木船行至此/空悲切/需百人拉纤。
果园一圈木栅栏,留很大一扇门,我推门无声,站进去悄悄听,六爷没觉察我进入,仍自高歌(白):
几句词罢,且听我慢慢道来。要知今天说什么,说一说——张鸿业创建“六股头”,历艰辛受磨难,九死一生险遇害,辛酸千万——。
依我对颁卷的了解,道白后当有一段伴奏,三弦、二胡、笛子,相当于歌曲过门、小说闲笔、戏曲转场。
知道我感兴趣,六爷带我回家,包袱一颗颗提出来,箱底摸出宝贝,宣纸上“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字样可见,红色“六股头宝卷”已模糊,需要仔细辨认,古书前几页,是小楷抄录的每一关题诗:
第一关 张鸿业壶口拉船
本家弟河中丧命
第二关 郭万庚当河霸上下侵吞
郭明道串船商合力相帮
第三关 张鸿业联合六村初见成效
郭万庚勾结官府逞强耍横
第四关 郭明道龙王辿建集镇
曹知州壶口滩耍神通
第五关 恶势力终被扫除
六股头终成大业
遗憾的是宝卷严重残缺,宣纸发黄暗沉,薄若蝉翼,植物纤维历经岁月涤荡,多有脱落,页面上许多小漏洞,像由小虫细足撕开,或经哪只微小动物咬噬,摸在手里绵软无力,让人疼惜。我认真辨认,依稀只见半章原迹,后有麻纸接替,毛笔字歪歪扭扭记载,当是续完第一关全部内容。第一关后,一片空茫,风吹、雨打,火苗、泥浆,硝烟、战鼓,标语、口号,两只粗鲁大手、一条无知嫩舌,它的历程一定丰富于想象,九死一生才残存这半条小命。
我提出收购,六爷摇头,说咱张姓是大族、旺族,《族谱世系表》有记录,清顺治、康熙、雍正年间,经由府、州、县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的世祖十二人,其中一人官至五品,三人官至七品,八人被封贡生、恩贡、岁贡,可惜一把火烧了,火是无情物,从来只从人心里烧起。现在存留这半本《六股头宝卷》,也不知原本谁人抄录,后来谁人补充,也不知真假虚实,我只当宝物,翻开来,能看到祖宗影子。
《六股头宝卷》第一关以后的故事,多为口口相传。舌是主观物,闪念有变动,好在有目录,好比限定主题创作,演绎圈定在大框架内。很快,祖先张鸿业在壶口滩的挣扎、苦闷,局限、突破,付出、收获,就如针扎进我心里。我意识到肉身消弭后的存在,看见将我们一代又一代连结起来的爱恨、生死、梦想、守望,如流云浅淡却亘古存在,被大河卷裹在一起,漫流六千公里入海,又从海的尽头返回来,扎根在壶口滩。我获得了某种超能力,面对一轮又一轮困苦,能走进祖先张鸿业内心,聆听他的声音,也能走进每个大河人心里,探索那些世代跟随我们的情感支撑。
他们和我一样,需要借由壶口瀑布浪浪滚滚的水声,思考,探寻,突围……
河开一夜之间,像被谁一把掀开,堆积于河床的大片冰层消隐,唯几只不安分的浮冰不肯退场,荡在水上,观一路风景。大河哪儿来?张鸿业有远亲住对面,每年划羊皮筏走亲,问,说河上还是河,河里只有河,天下都从天上来,河自然如此。张鸿业在书里知道天外有天,望来望去,只一片天,有时蓝汪汪,有时灰蒙蒙,有时黑漆漆,常生闷气,想撑杆儿戳破它。
今儿天好,日头高挂,木桃脱了棉袄换了件红夹袄,腰身紧了些,显得胸脯高,屁股大。他认出这是七年前缝制的。木桃,新嫁娘,置嫁妆。她爹种了一地棉花,她娘纺了一季线,她坐在织布机前纺了一匹布。那时她多水灵,吹鼓手呜里哇啦进村,大唢呐环村一周吹出号令,全村人涌过来看她的模样,十七岁的她,脸羞红,直往他身后躲。七年一晃过去,日头接着月头,苦日子没个尽头。
他心里浅浅生起怜惜,就说,你冬里织了一匹布,去集上买点染,给你缝件新褂子。
木桃正把针锥往鞋底扎,使着劲,没抬眼,说那布不敢动,不知哪天要用。
他说你先缝,今年咱种一亩地的棉花,你到时多纺线,多织布,再攒上五六匹。
木桃停手,看着他笑,说咱就这命。地就那点地,种棉花,就不能种粮,不种粮,一家人吃风屙屁?
一句玩笑话,揪得鸿业肋骨疼,他停嘴,手中柳条瞬间没了滋味,好似它也吃了气,横竖摆不对位置。以前鸿业的爹常说,大河上跑营生,靠的是技艺和信念,顺势而为,逆流而上。木桃口口声声说命,在他看来就是摊平身子顺水漂,见着岩石也不躲。
窑垴簌簌响,探出一颗湿脑袋,张二毛连喊两声哥,顺坡跑下来,带着一股味,有香,有湿,有腥。张鸿业见二毛脚底有泥,一问,果然是从滩上来。封了一冬,人都硬了,非钻进大河,被水柔软过,才算活着。二毛水性好,常年在河里扑腾,人像黄沙做的,一篦子能刮一层泥,他说今儿和顺子凫水,顺子告他三月十五有船到,拉的是煤炭和草药,他家亲戚时运不好,年前没赶上小雪流凌,货在西口搁了一冬,急等着河开行船,要赶第一班下龙门。前些天官驿捎信,让他挑八十壮汉,赶早滩上等。
二毛说哥,好不容易没有外村人抢,咱一道去。
张鸿业听闻此言,先自胃里涌上一串酸泡,好似又在岸边,被人叫到跟前:业娃,喊你爹回!爹是爹,又不是爹,水里泡了五天,虚囊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嘴角不停吐黄水,像青蛙。他怯怯叫爹,声音没发出来,堵在胸口,一堵十年。娘说靠山吃山被山吃,靠水吃水被水吃,河畔人的命就是在河里送命。娘从此不让他下河,他从此不下河。大河横在眼前如天河,水声不管不顾,只是一浪一浪响,好似拒绝,又似挑衅,还像一波一波嘲笑,鸿业心里动了一下。
二毛看他不说话,去求木桃,好嫂,你让我哥去。
木桃毛眼眼看看,不说话,鸿业知道她的想法。河开船来,村里人都去滩上拉船,夜里结伴回来,铜板撞击铜板,叮当之音如同天籁,她常坐在院里听,不止黄河滩的风景,还是遥远他乡的传闻。将消息传递给她的妇人们说,鸿业不用下河,后窑埋着几十个瓦罐罐,金锭元宝花不完。木桃试探过几回,死了心,爹死十年,金山银山也会吃空。后来她时常吟唱一个小曲:提起我来——好伤——心,好呀好——伤——心,我真活得不——如——人,不——如——人。曲子比奶奶的奶奶还要老,女人一出生就会,被生活一字一句教授,听得人心里滴血。
抬眼望,不知何时飘来一片黑云,小小的,圆圆的,盖在头顶。鸿业又回到那天,天晴朗,后突然刮起一股阴风,黄沙从滩里打着旋儿刮到空中,村子黑了一片,人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天。鸿业正跟先生念书,一边念一边锄草,“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吃了一嘴泥,呸呸吐,被先生放了假。那是天没眼的时刻,娘扳起指头算,爹走了二十三天。娘俩没有西口、碛口、龙门口概念,爹说跟咱壶口一样,都在河上,河有老长,隔一段就开一张口,像人一样,要吃要喝。
鸿业怕河,河把爹吃了,后来把娘也吃了。
日头一点一点西移,切过土墙把一方斜影落在窑面上,他看着破掉的窗户纸,木桃糊了一块黑布,边缘翘起,微微抖,他不由自己,眼睛跟着抖,心跟着动,全身都颤起来,他努力克制,面向阳光,让它把心底的霉斑晒透。十年了,他想,我躲着,还是被它逼进了死路。好似木桃一双泪眼挂在眼前,一眨巴,就有湿意涌上来,把心拉紧往深处坠。
河畔人不吃河吃什么?二毛说,石头山上一层薄土,种啥啥不行,刨个草药根都费劲。你一整年编了簸箩编簸箕,都卖不出去。
鸿业就下决心,应承了二毛。
木桃嗔怪,滩是吃人滩,你没下过滩,咱也过来了,何苦跟他们争抢?
鸿业不跟她理论,自去劈柴,冬天到十五里外的山上伐回来,放过一季,脆得很,斧头挨上去就劈开两段。他知道家里快断粮了,木桃脚小个子矮,比面瓮高一点,每次舀面站在板凳上,身子要钻进去很深。
鸿业柴劈了半人高,堆进柴房窑,然后又去磨面,知道他一下滩,早晚都得泡进去。掀开石板盖,麦见了底,只舀出一升玉蜀黍,半升绿豆。他转动石磨,绿豆从磨眼里进去,破开两半,落在磨盘上,笤帚扫进簸箕,再倒进磨眼,磨两三遍,才细成粉。木桃过来箩面,木架很多年了,变成黑色,她把它架在簸箩上,面箩放上去,轻轻箩,细碎粉面一点点落进簸箩,一股豆香迷漫。
木桃问鸿业,你真要下滩?
鸿业说,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
你真去,可不要逞能,听说滩上乱得很。
你放心,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就怕你跟人讲理,人不跟你讲理。
外面传来一阵声响,木桃竖耳听了听,走出去,院里黑洞洞,仿似人一早就被决定的命运。绕到院墙外,土坯墙豁开一道口子,像谁在暗处隐身,她“哎”一声,只唤来一阵风,墙上几根细草歪了歪头,一切又沉寂下去。鸿业问,木桃说没人,刮过一道风。
过几天到了日子,鸿业和二毛、勤善、顺子一起下了滩。
大河如同凝固一般,在张鸿业脚底徐徐流过,一两束淘气的水流轻柔漫上岸,在他脚背细致抚摸,他突然生起渴望,把头伸到河里去,深一些,再深一些,看看把爹娘强行拉走的怪物是不是等在那里,他要拉住它问个明白,为什么如此暴虐,那些被你收走的魂藏在哪里,能不能放他们出来。爹说,再大些就带你去,顺大河北上、西行,绕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寻找大河的秘密。
他往里走了两步,水流舔着脚心,有一丝丝痒,像谁勾起小指头挠。他挽高裤腿,再往深走一步,水流急了些,卷起沙子从脚下抽离,他像站在虚无之处,失去支撑,晃了一下,急忙退回去。阳光离了山头丈把高,给河涂了油彩的光,很多人凫在水里,脑袋像歪葫芦瓢,冒起来一颗,沉下去一颗,像顺河漂了几千里,等着被捞起。他记起小时候捞河柴,爹总往河中央跑,说越往深越能捞着宝,硬木料、家具、河炭,只有枯枝败叶才没有主心骨,跟着浮水跑。爹走后他再没捞过河柴,娘也不捞,每次发山水,娘俩站在山头发呆,害怕大河突然暴性子。山水想来就来,一浪接一浪,人避不过,会被它卷走,裹进狭窄的壶口,跌入十里龙槽,找人得去龙门渡——和壶口滩情形一样——河吐出死人,活人拉上来,摆在滩上,没人找,往滩后小树林一埋。
滩上干晒,很快沁出一头汗,鸿业脱下褂子顶到头上,听着一浪一浪的水哗哗响,有些着急。二毛吆喝早起,八十人多一下河滩,不见一根船毛,他疑心有讹,往上游看,河走到尽头,和山连在一起,只有苍苍茫茫的黄。
他吼二毛,是不是记岔啦?快晌午了,河上纹风不动。
二毛凫出水,说没岔,开春第一船,说不定上游不顺,再等等。
鸿业说日头这么毒,要晒黑一层皮。
顺子游过来,要拉他下水,你放心,河吃不了你。他犹疑了一会儿,记起小时候总泡在河里,被水托着飘飘悠悠,每个毛孔都松开,被河吸在一起。他想变成河,只有变成河,才会知道河的秘密。他重新走进去,河沙、河石、河风,均沁凉,他稳了稳,步步挪行,直到河水漫至膝盖,一个又一个漩涡拍打着他,他猛然惊醒,想着爹娘就在这样的涛涛声响里,被河风暴烈拉拽,河沙噬舔爹娘的身体,裹紧他们的身心,拉着他们走向河心,走向强大的命运。
一条活河,吃人的河,吃了爹娘骨血的河。
他连爬带滚,上了岸。
大河依旧,一槽水奔流而来,浩浩荡荡,至壶口天堑,纵身一跃。爹说这是一条养人河,沿岸民众都靠它,才能填饱肚子。先生说这是一条卓绝的河,不舍昼夜,遇平则顺流而下,遇强则绕道而行,遇高则屈行他方,遇险则决然一跃,千年万年,一往无前。张鸿业默默问,你到底是一条什么河?一只胖鲤鱼拖着巨大鱼尾游来,在浅滩摆了摆头,晃了晃身子,复游入深河,它身后,一条细小波纹浅浅漾开,如同一道分界线,把河分成两半,很快合拢……
勤善在不远处笑话他,沿河六村,就你是个稀罕物,不敢往河里泡。鸿业说你也别泡着了,小心把你的萝卜干泡软了,婆姨不满意。众人一听后,齐口唱了一首酸曲。
边唱边在河里弹跳,激起一层层水花,浇了鸿业一身,他索性把褂子脱掉,朝他们泼起水来,水花被阳光照着,粼粼闪,像一层黑油。
突然有人喊:船!
一条木排船从厚重的黄中撕开一条缝,黑压压挤出来,如举起一把大刀,划破静止的河流。船首立一人,黑衣黑裤,站得笔直,像说书人嘴里的侠客。众人入河拉船,他自岿然不动,直等船停稳,才跳下叫顺子,尾音软软起翘,同本地口音不同。张鸿业捕捉到那么几个音节,与记忆重合,爹走的时间一长,会带它们回来,娃啊,他说,人活十辈子也搞不懂这条河。
顺子早做过安排,人分作两队,船上卸货,人背驴驮,将货先运往“忒口”。待船空拉上岸,人分站两列,纤绳背起,朝前拉。沙子凝滞,如有千手千脚,将船死死抠紧,鸿业弯腰用力,看见影子模糊一团,倒在自己脚尖,想起爹说他是为大河而生,愤愤不平,人为大河生,为大河死,大河铁着心,没有谁也一样。
瀑布水声大,烟冒起十丈高,其实是水汽,雨滴一样落在鸿业身上,他扎稳步子,朝前用劲,跟着喊号子:
拉得拉,推得推,大家齐心都用劲。哎,呀呼嘿。
拉纤的,走麻利,旱地行船不费力。哎,呀呼嘿。
哎,呀呼嘿……
声音从嘴里出来,顺身子往脚下去,扎到沙里。他和它拧在一起,好似活了几辈子,想起爹说,这号子声就是大河魂,河两岸的人祖祖辈辈就这么拉船,这么喊号子,日子不是一天一天过去,是一声一声过去。
哎,呀呼嘿……
哎,呀呼嘿……
哎,呀呼嘿……
鸿业被一股力量激荡,突然意识到,将爹娘带走的不是大河,而是无常。每个人一出生就朝向死亡,大河只是一种选择,被生活在它身边的人认定。他身体一下轻快了,知道自己正在尝试把一切放下,恐惧、不屑、愤怒、伤悲。他跟着大家吼号子,吼一声,脚往河岸扎一分,明白了一河六村人拉船,不只为吃饭,也对这条大河有感情。
他知道自己终究摆脱不了河畔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