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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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水怪

鸿业想象自己是一颗小水珠,和大河捆绑在一起,汹涌着从巴颜喀拉山脉一路奔流至壶口,广袤蓝天在眼底奔驰,白云聚散呈现另一种形态,他闻到干树枝渐变的味道,初入水到完全打湿,过程在一眨眼之间。两岸人家的声音不绝于耳,有欣喜、欢快,也有悲凄、绝望。他明白有些东西正在改变。

他还是到滩上拉船来了,铜板在木桃匣盒里的清脆声响,他喜欢听。

天热,为躲日晒,他和勤善、二毛离河远一点,在树荫下坐着。日头一点点升高,云聚拢散开,黑鸟斜身子飞过,都带着时辰移动,先生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像这条大河一样,浪浪沧沧,无知无感,只是执意向前流,不管人世间的艰辛和悲苦。风慢慢漾过来,河腥气弥漫开,鸿业朝河一看,河岸长满人,密麻麻一片,看不清眉眼,远远望去跟毛驴一个色。毛驴是奇怪物种,浑身只长灰,浓到极致变黑,淡到极致变白,黑白在它身上似乎活着,会随情变动,任意增减,有点像世道人心,难以稳定。

他说,人都知道拉船用不了这么多人,都还抢着挤到滩里来。

什么时候也要抢。二毛牵驴来,把它系在树下。青草长起三寸,嫩得可怜,尖叶儿没展开,缩在一起,驴伸出红舌头,盖上去,像挑逗,接着一口咬住,又一口。嚼咀声和汁液一起从嘴里流出来,它伸出长舌头,舔干净,满意着连连“呃——”,引得滩上“呃”声一片。二毛说我总抢不过别人,有驴也不行。

鸿业说我不喜欢跟人抢。

谁愿意抢?勤善拿两块卵石互击,让它们发出清脆的打击声,给他伴奏,他半说半唱:六村人一冬没进项,勒紧裤腰带熬活来。不争不抢莫一文,全家只喝西北风。

二毛说能喝西北风就好了,咱把嘴张大,使劲,喝它个肚儿滚圆。人活着就图它,要不咱何苦受这些罪?说着他掀起衣襟拍,太瘦了,肋条像要穿破皮肤,从身体里跑出来。

鸿业举目看,旁有老者六十左右,眉发俱白,和二毛一样瘦,手骨如几根干梢枝互相搭着,风能吹塌的样子,一把焦灰胡,干巴巴几根,从瘦下巴骨上冒出来,像被火燎过,身上布衫裤子补丁叠补丁,有洞从粗大针脚漏出来,透一块又一块肉,又干又瘦。再看其他人,俱非青壮,心想难怪滩上人多,这么些老人都在等。

船只是不来。

遥远天际苍苍茫茫,像是盘古之前,混沌一片,鸿业想拿刀把它劈开,放天光出来。昨晚木桃告他,小时候她爹娘怕她被狼叼走,就把她绑炕上,门窗锁死,可还是防不住。哪哪都是狼,打老鼠洞钻进来,门缝挤进来,獠牙呲开三尺长,一口就把我叼住了。哭了?没有。它跑得飞快,黑旋风一样,颠得我头晕脑涨,想吐。她说这都是命,生在山里就被山兽吃,生在水边就被水怪吃。木桃想让他下滩,又不想让他下滩,他都知道。

人突然站起,像被同一根绳子拉住朝岸边拎。张鸿业一看,来了一艘商船,个头高大,形状威猛,扎扎实实堵了半条河。商家年岁不大,一袭青灰长袍,行姿文儒,说话前先自船首抱拳:各位大哥……早有人围上去,争着抢着喊叫我,我,我,手都伸得很长很长,探到他眼跟前,年轻人吓一跳,朝后躲,身旁早闪出一人,往前一站,把他护在身后。一看此人便知其常走江湖,知道壶口滩规矩,废话没有,手里木片一根一根发出去。

张鸿业不想抢也得抢,被结结实实挤住,脚离了地。身边有一老人拿肩顶他,他想起先生讲授“处富贵地,要矜怜贫贱之痛楚;当少壮时,须体念衰老之酸辛”,心下羞赧,忙侧身让过,却被一股力量猛掀,踉跄了几步,等站稳,越来越多人越过他,贴上那个圈,不留一丝缝隙。他索性后退几步,看众人扑前。

有一瞬,他看见河心站着一个怪物,黑身黑脸黑手,身长两丈,臂如铸铁,一柄长戟朝东一点,人便往东涌,朝西一点,人又朝西倒。定睛一看,啥也没有,只有一股子黄水缓缓流。

大船带走一百余众,人仍旧不松动,等下一条船到,又是一窝蜂。鸿业被挤紧,实一脚虚一脚,没想到二毛被踩倒。

二毛被无形的浪涌着。脱光跳进大河,就是这种感觉,大河温柔抚摸,轻声抚慰,像一床棉被柔软托起。他闭眼,任由浪涌着,裹着,一浮一沉,突然从斜旁插入两个人朝旁边推他,他没让,挤着想贴紧前面的人,被人一拐肘放倒,他听见咯嘣一声,脸朝下趴到地上,他想起来,起不来,一只又一只脚踩在背上,先还觉得疼,慢慢地麻木了。八尺开外,大河一漾一漾,把米白色泡沫吐在岸上,他想起自己憋气,一个猛子往深水里去,依他的水性,可以一口气游到十五里外再露头。可他动不了,一座山压实了他。

鸿业拿到木片,一寸宽,五寸长,榆木竖着锯开,没刨光,时间久了,吸饱汗,又黑又亮。他跑到船边,先上去的人提一包货,吼了句“接着”,扔到肩上,鸿业觉着脚往沙里陷,忙拔出来,站稳,刚准备走,瞧见船底趴个人,半拉身子栽水里,半拉身子在岸上,他急扔下货包。翻过来一看,是二毛,身无气息,已溺毙。

鸿业顿生悲愤,抱起二毛往滩外走,没人看他,都弯腰看黄沙。它不说话,静静吸纳,汗水、泪水、血与肉。

是夜无月,无星,无光,无声,一盏油灯挂在树梢,光轻轻浅浅摇啊摇,二毛躺在薄门板上,小小短短一截。玉秀默默烧香,眼里无泪,只茫然空洞一双眸子,在二毛身上抚摸,一遍又一遍。娃儿才一周岁,爬在二毛身上,将他大手拉起,又让它无力落下,像提着一根木偶线演哑剧。鸿业陪着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去拿锯。锯条擦着老树来回割,惊动了老鸹嘎哇嘎哇,它们振起翅子绕树转圈,最后卷着不祥的气息飞去远方。他把树放倒,就在二毛跟前剖开。兄弟呀,哥做一口薄棺送你上路,你放心,哥会照顾你全家老小。

一个悲音突然迸出,勤善坐在二毛跟前放声唱:

黄河滩上拉旱船,为的是挣那几文钱,二毛呀,你欢天喜地去拉船,谁知道一命呜呼魂归天。绳儿套上肩,人站在船两边,腰猫下,屁股撅起,浑身上下都用力。二毛呀,龙王爷爷不开眼,你年轻骨嫩祭了河神……

村里人围着一圈,先还默默,后来跟着勤善大声喊,二毛呀,二毛呀,二毛呀……哀音伴着滚滚大河水,一声旋着一声,流向他乡、远方、村里人不知道的地方。

鸿业动摇了一下。

夜黑沉沉,远处大河带着光,一层一层荡漾,鸿业仿似又看到那个怪物,在河心一点一点变大,超出山,盖过天,颠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