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次交心
搬家容易安家难,折腾收拾一日,新家才初步有模样。
唐思怡饥肠辘辘,结算工钱,送走劳力,在房子各处看一圈,做最后扫洒。
与此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隔壁的热闹,喧嚷声一日不曾歇。
与唐思怡的亲力亲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孔明宣的袖手看热闹,树荫底下一把大凉伞,藤椅藤桌,桌上新沁一壶茶,外加两个丫鬟给揉肩说笑话。
孔大公子只在一小婢女搬运古董花瓶手滑时抬眼看了一下,刚要发作,小婢女欲语泪先流,弱小无助可怜,孔明宣心软的一塌糊涂,骂人的话咽回去,道:“碎碎平安。”
期间唐思怡进进出出,免不了有几回与孔明宣视线相撞,孔明宣回回报之以微笑,笑中带欠,欠揍的欠,唐思怡回回当没这个人。
她只在他那句“碎碎平安”时看了他一眼,孔明宣托着腮摇着扇,慢条斯理地问:“棠大人家里缺花瓶吗?”
扇面上,“死了这条心”十分扎眼。
唐思怡当然认得自己笔迹,脑海中大腹便便的富商形象转换成了孔明宣,原来买她画的冤大头是他。
对坑了富商一百万两的愧疚感荡然无存,早知是孔明宣,该让这货倾家荡产。
好不容易,隔壁消停一阵,唐思怡还没歇歇耳朵松口气,隔壁又放开了爆竹,震了街坊四邻,放了一炷香没个完。
她拎着扫帚站在大门口看,孔明宣正给新上的牌匾揭红绸,匾上“小孔府”三个大字铮金光闪闪,附着当代书法大家的落款。
临安有个老孔府,西南就有个小孔府。
孔大公子这个家搬的,张扬,炫耀,穷显摆。
待围观的、道喜的散了,日暮降临,孔府飘出了饭香,唐思怡闻着香味更饿了,自己当家不比住客栈,事事都要周到,唐思怡合计一家三口远庖厨,丫鬟小厮护院请不起,厨娘总得请一位。
念及此,另外购置新房的想法却是没有了,一则因为穷,二则因为凭什么,凭什么孔明宣一来她就得走,仗还没打就认输,还不让孔明宣笑掉了大牙,她丢不起这人,要走也是孔明宣走。
她开始张望唐泛和唐豆,等着二人回来好商议商议请厨娘,再一道去外头解决晚饭——这两个人买冰酪买了一天,就是搬冰现凿也该回来了。
孔明宣在门口看下人点灯,海城的夜晚风大,他自己挑一盏琉璃气死风灯,缓缓踱至唐思怡身旁,墨发轻舞,蓝纱袍袖鼓风,暖灯映着唐思怡的清标傲骨,孔明宣意态闲适地问:“等人呐?”
一句将唐思怡唤回神,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孔明宣尚不知唐泛的存在,等会儿不小心见了怎么办。
罢了,反正她男装的事他已知晓,再瞒下去也无甚用处。
不如主动直接告诉孔明宣?她哥和孔明宣,一个两个都不省油,免得回头节外生枝。
孔明宣迟迟不见唐思怡答话,加问一句:“等心上人?”
唐思怡敷衍点头,心上人在哪,是扁是圆,她还不知道呢,倒是孔明宣,她问:“相好没一起搬来?”相好及美妾还罢了,“娇妻没一起搬来?”
孔明宣道:“娇妻旧宅子里头安生歇着呢,大毒日头,带出来岂不晒坏了,我这里先收拾妥当,明日再去请它。”
语气转为担忧,自言自语:“一整日不见,还怪想的。”
如此形影不离,你还纳妾?唐思怡带几分讥讽:“看不出来,孔公子对贤妻一往情深。”
能不情深吗?孔明宣道:“我亲眼看着它长起来的。”
唐思怡点头。
哦,童养媳,怪不得能舍身下嫁,原来是迫不得已,一时间同情起那在孔府遭遇非人对待的黄姑娘。
听孔明宣道:“走吧。”
“走哪去?”
“来我家吃饭。”
唐思怡:“我几时说要去你家吃饭?”
孔明宣答非所问:“我早说岁数小的就是不靠谱,搬家让你一个人搬,吃饭还得让人等。”
脸上写着“本少爷大发慈悲收留你”:“你家清锅冷灶的,难不成你还等着他回来亲手给他做?这是养儿子还是找心上人?再说你会做饭么?”
“高估我家了,”唐思怡心道,“我还没买锅。”
一低头看见了孔明宣手中折扇,离她写这幅字已经过去了半年多,这柄扇子他又举了多久?鬼使神差,她问道:“你……真就这般痴迷金明灭?”
“没礼貌,你得口称先生,”孔明宣得意一展扇,“你可以质疑我任何,就是不能质疑我对金先生的崇敬。”
终于逮着机会,可以让他好好赞一番金明灭,当即一五一十,从线稿到铺色,从意境到画品,恨不得金明灭哪幅山水里落了个墨点弄拙成巧都拿来当意趣,介绍的津津有味,神采飞扬,与有荣焉。
唐思怡默默地听,原先以为他说喜欢金明灭,只是说着玩玩,抑或是找由头跟她较劲,此刻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
平心而论,技高者谁又真正想要曲高和寡,弦断知音少,有人懂欣赏,发自肺腑认可自己,自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幸事,即便她自己并不喜欢“金明灭”这个身份。
愧疚感又回来了,她无奈叹息:“好,去你家吃饭。”
看在曾经买画的巨款和此人诚心喜欢“金明灭”的份上,顺从他一回,就一回。
一人举步在左,一人照明在右,走的别别扭扭,看在丫鬟小厮眼中,则是少爷与一美貌邻居双双把家还。
场面莫名诡异,莫名和谐。
众人傻眼半晌,才惊觉诡异之处在于这邻居美则美矣,却是个男子,少爷成亲困难的原因似乎找到了。
惊讶之后争相四散,端茶倒水,布菜拾箸,不敢再看。
孔明宣兴致高昂,亲自领着唐思怡逛遍了宅邸,两家房屋构造全然相同,布置装潢天壤之别,小孔府无一处不精致。
唐思怡宫里出身,也不免被房间一方大床吸引目光,三层雕花镶象牙,上头搁着犀角枕,玉丝箪,床头置一把黄金小算盘当席镇,床尾悬着孔雀蓝提链香薰炉,瑞脑香透孔而出。
贵而不俗,奢而不靡,想来这就是孔夫人的香闺,孔明宣这时道:“棠大人好像对我的卧房格外感兴趣。”
唐思怡:“……”明明是他自己引的路。
她只是好奇:“你很有钱。”顿了顿,承认的非常不情愿,“孔相又不贪。”
言外之意,是你哪来这么多银钱可挥霍。
孔明宣挑眉:“就不能是我自己挣的么?”
唐思怡望过来的眼神说明一切。
孔明宣哭笑不得,这下可好,戏演太过,败家子形容深入人心,他这辈子是够呛能洗清了,旁人如何看他,他无所谓,却不愿唐思怡再误会。
于是道:“我娘有钱啊,她嫁给我爹之前是长安首富,虽然顶着首富名头的是我外祖。”
唐思怡省的,男子行商尚且被人瞧不起,更何况是女子出来抛头露面,孔明宣母亲甘于幕后看来是对做生意极喜欢,却也极不得已。
孔明宣道:“嫁给我爹之后虽有所收敛,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心里郁结难舒,加上我外祖老迈,她于是将外祖手里家业接了过来,重新开始打理,直到她过世。”
“我爹这个人,一辈子不拘小节,除了忠君爱国这一条,连个爱好都没有,衣裳穿个三五天没人提醒他不知道换洗,饭送到书房,一个不慎能就着墨吃。”
“我娘临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认定我是个不能够给我爹养老的不肖子,怕我爹老了露宿街头把自己饿死,是故将她一辈子存的钱全部留给了我爹,又怕我爹不会管钱被外人坑,所以把相府的账交给我,我七岁就帮家里掐帐了,连……我娘的丧葬费都是我去一笔一笔跟人家算的。”
“可笑我爹,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多有钱,需要时就问账房支一点,我有时为了气他,故意花他的钱,过后自己再偷偷补回去,最终只是气了我自己,他压根不在乎。”
孔明宣移步,伸手拨弄床头小算盘,“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有钱,因为我娘将积蓄留给了我爹,却把她和外祖名下那些铺子留给了我,鉴于我当时年幼,她立下遗嘱,将铺子托付给信得过的掌柜,等我十六岁能管事,通过了各位掌柜的考验,才把铺子交给我,她不知道的是,我十四岁就通过了,比她预计的早了两年。”
话语里没有自得,只有哀悼,因为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那么努力,也不过想听母亲夸一句“宣儿做得好”。
唐思怡将目光从孔明宣身上移开,看向别处。
这是孔明宣第一次在她面前真情流露,混蛋突然有了人性,她不擅长看人揭自己的短,故而有些不知所措。
孔明宣语气忽然轻松,道:“再后来,我一不小心就混成了个隐形的全国首富,小小年纪拥有了你几辈子也积攒不来的财富,你说气人不?”眉毛优越一扬,将小算盘挑在指尖玩得贼溜。
唐思怡:“……”
恻隐孔明宣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唐思怡愤而转身,打算一顿饭把他吃穷。
天再黑些时候,夜市灯如昼。
唐泛牵着唐豆穿梭人群,唐豆回头,回头,且回头。
唐泛也只好回头,始终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纯良小公子见唐泛立住,赶忙也立住,朝唐泛绽开一个灿然的笑。
“……”唐泛道:“你总跟着我作甚?”
将小公子问了个呆愣,他局促绞着衣角:“我、我也不知道。”
那日酒楼之上初相见,他就好像说书先生口中那筑巢求偶的呆雁,眼巴巴认定了唐泛这一只,手脚快过了脑子,心里尚没个周全念头,人已经黏着唐泛不放,跟着“她”去哪里都好,哪怕天涯海角,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唐泛头疼,何苦来哉,大家萍水相逢,不外几餐饭的交情,你请客,我赔笑,我饱了肠肚,你愉悦了心情,过后便该分道扬镳才是正经。
唐泛:“你就没有自己的正事可做么?”
“有的有的,”纯良小公子见唐泛肯跟他答话,激动上前,未开口先红了耳廓,兔子起立似的并着两只手,就差蹦一蹦,“家父家母让在下到此地,寻一位岳老前辈拜师。”
“那就去。”
唐泛丢下这么一句,领着唐豆又要走,纯良小公子撵着他后脚跟,姑娘姑娘唤个不停。
追的唐泛这般好脾气的人也开始不耐烦:“一口一个姑娘,我没有名字么?”
唐豆适时道:“你的确没告诉他。”
唐泛:“……”是吗?
对上小公子无辜的大眼睛,唐泛口一松:“你叫我棠溪好了。”
纯良小公子这下真的蹦了起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道:“在下夏侯诚!”
唐豆这两天正往死里学习,对没听过的生字都起劲,闻言问道:“瞎猴,瞎眼的猴子那个猴?”
夏侯诚:“……”
从小到大自个儿的姓从未得到这般新奇解读,他捂脸道:“王侯之侯,在下惭愧,姓了个复姓。”
唐豆点头:“这复姓耳熟。”
可不耳熟吗,方才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武林奇闻,说当今武林盟主夏侯杰,二十出头的年纪,已在武林大会展露头角,一把青峰宝剑横扫群雄,后来更是迎娶当时武林难得的美人聂秋华,入赘聂家堡,走上人生巅峰。
夏侯杰与聂夫人一生恩爱,育有三子——长子乃少年英雄,十八岁考上了武状元,如今是镇守关西的一员大将,荣耀满门。
——次子乃少年英雄,孩童时期拜入华山门下,十八岁已是华山副掌门,去年听说已升至掌门,在武林中威信甚高,有青出于蓝,超过其父的架势,荣耀满门。
——三子乃少年。
先生说到这里,拍木不解恨,说那三子忒给爹娘丢人,文不成武不就,杀只鸡都费劲,整日只知游山玩水,注定是个庸碌之流。
唐泛注视夏侯诚身后大宝剑,上头“青峰”二字在夜灯下熠熠,问:“莫非你就是?”
夏侯诚无地自容:“没错,在下就是,这剑是我爹那把的复制品,没开过刃……”
唐泛道:“那你今年……”
夏侯诚满地找缝:“……十九。”完蛋,当不成少年英雄了。
夏侯诚脸皮通红,攥拳道:“但我胸怀大志,我娘说了,有志气就不怕晚,总有一天,我能超越大哥和二哥,成为我爹那样的天下第一!”
“当天下第一很累的,干嘛勉强自己,别被旁人几句话左右了心绪,”唐泛拍拍他肩,附上前去,“悄悄告诉你,从前有位英武侯,他家里扫地的小厮都会几记拳脚,你说生长于这等将门之家得多有压力,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儿子比你还不思进取。”
他呵气如兰,丝丝拂在夏侯诚耳边,夏侯小公子的脸顿时更红了,僵直身体道:“后来呢?”
唐泛:“后来他过的别提有多开心了,小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自己快活是真,其他什么都是虚的,大好光阴统共这几年,活在当下要紧,看见卖凉粉的了吗?”他往远处摊子一指,“我当下就想吃,但我懒得动弹,你去帮我买来。”
夏侯诚还不算太笨,略有迟疑:“棠溪姑娘,你不会趁机跑了,再也不理我了吧?”
唐泛笑得楚楚:“我怎会弃你而去?”
于是夏侯小公子屁颠屁颠地去了,身影甫一融入人群,唐泛立即拉着唐豆跑了。
跑出两步不耐热,利用美色打动路边卖伞的小姐姐,钻进了满地撑开的花伞中,预备等夏侯诚先走。
悄悄地,露出眼,看那呆子站在凉粉摊前,犹记着“棠姑娘”最爱糖渍桂花,叫摊主多放些。
然后他举着两碗凉粉走回原地,举目四望,怅然若失,却立住没有走。
“这样礼貌吗?”唐豆问。
唐泛答:“最烦狗皮膏药。”
还是顶着一颗榆木脑袋的狗皮膏药。
良久过去,夜市开始收摊,行人快要散光,唐泛腿蹲麻了,也不见夏侯诚动一动,凉粉的冰化尽,淌了满手,他抿抿唇,腮上两枚梨涡深陷,失神片刻,转身。
唐泛舒一口气,这下总该走了,这口气没舒完,那呆子又回来了,端着两碗新买的凉粉,仍旧站在那里,姿势都不变一变。
唐泛服了他,彼不走他走,招呼唐豆偷偷从另一侧退出,走出一段距离,未及消散的人群里起了纷争,竖耳听去,夏侯诚的声音夹在其中最为明显。
几个街头地痞调戏良家妇女,小英雄拔剑助不平,剑无锋,他却凶地尖嘴獠牙,冲那地痞怒道:“你赔我的凉粉!”
“小毛孩脾气还挺大,牙长齐了吗。”地痞一脚将他踹翻,踩上他背,玩一样。
他低吼着手脚并用翻身爬起来,冲上去,与其说是在行侠仗义,不如说是在发泄。
唐豆拽唐泛袖子:“真不管?”
唐泛走的头也不回。
唐豆再拽,唐泛叹气:“怎么管?咱们两个绑一块都不够人家揍的。”
唐豆只问:“真不管?”
唐泛:“……”他翻着白眼戳一下子这倒霉孩子脑门,认命转身,路过香料摊,顺走一罐辣椒面。
正待天女散辣椒面拯救夏侯诚于水火,岔道上走来一威猛大汉。
孟虎巡逻治安走到这里,乍见绚丽长裙的唐泛,如遭雷劈,天老爷爷王母奶奶,是不是天色不济他瞎了眼,大人怎么还有这癖好?
穿上了女装了这就?为什么,他哪一步没跟上?
此时装没看见,算不算晚?
唐泛见他一身捕头装束,再看他神情,宛然一笑,瞬间明了。
唐思怡的就是他的,借她的人来用用也是可以的吧。
板正脸色挺直腰杆,他肃肃嗓音,招招手:“那个谁,你过来,本大人有事要你去办。”
孟大捕头街头勇逮地痞,只用了半盏茶,末了近前邀功,扯一扯唐泛裙上飘带,悄声道:“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打死属下,属下也不会说出去。”
“懂事,改天本大人重重有赏。”唐泛装腔作势,“……先赏你一罐西域极品辣椒面。”
孟虎手托辣椒罐,走得雄壮伟岸。
围观的人群跟着消散,闪出中间委顿在地的夏侯诚,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
唐泛上前,递一方手帕。
夏侯诚扭脸,不接手帕,更不看他,跟他置了气。
唐泛蹲在他对面,掰过他脸替他擦鼻血,嘴上嫌弃道:“傻不傻,看不出来良家女子跟地痞是一伙?人家先打你一顿,时机差不多便装作不敌让你救了那女子,那女子定然说害怕要你送她回家,专往死胡同里带你,然后地痞再出来,把你钱财抢光,衣服扒光,让你赤身裸体回家,你怕不怕?”
夏侯诚一下子瞪大了眼。
唐泛看的好笑:“就这,还仗剑闯江湖呢。”手上力道加重,拭的夏侯诚肿胀的鼻子发酸,险些落泪。
“我承认你方才说的都对,生而为人,快活要紧,”夏侯诚道,“可我从小到大日日活在我父兄的光辉之下,继承他们、成为他们是我唯一的志向。”
“我知道我笨,什么都做不好,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觉得我不行?”
其实瞧不起他没什么,他习惯了,他是在父母失望的眼神和同门的嘲笑里长起来的,就连亲生父母都认定他是根废柴。
此次是他第一次出门,父母面上说放心,暗地里托了一路关系,他走在外头,跟在家里没什么两样,人家看他是武林盟主之子,哄着他供着他,转过身去,摇头不屑。
父母托他带给岳老前辈的信他偷着拆开看了,信上言明此子资质愚钝,若实在无可雕就,甩手遣他回家便是,夏侯家权当养个闲人。
资质愚钝,无可雕就,八个字仿佛奠定了他的一辈子。
夏侯诚越想越灰心,夺过唐泛帕子生自己的气,埋首在膝,脚边他仿照爹爹佩剑定制的那柄青锋剑,本为激励自己,此刻看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世上最挫败之事莫过于在乎之人觉得你不行。
唐泛歉疚道:“我错了,及时行乐是我的人生信条,不该强加于你,”他不在意什么第一不第一,未尝别人就不在意,“有志向很好,你只管朝着向前拼,还没尽过最大的努力,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顿了顿,又道:“我没有觉得你不行,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超过你的父兄。”
夏侯诚倏地抬头,眼里有光:“真的?”
“真,”唐泛苦笑,“刚才给你说过的英武侯之子,故事还没讲完,开头他虽然很开心,后来你猜怎么着,他父亲下落不明,母亲为不受辱当众惨死,满门冤魂等着他报仇雪恨,他却选择了逃避,整日装傻充愣,自欺欺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将复仇和找回父亲的重担扔给妹妹,是不是比你还不中用?”
他神情太过悲穆,夏侯诚被他摄住,不由认真看着他,点点头。
唐泛道:“你这样的若一蹶不振,那他愈发不配在这世上活着了。”
比上不足使人沮丧,比下有余令人振奋,夏侯诚知道了自己还不是最差的,精神头足了几分,爬起来拍拍身上土,为自己方才的眼泪难为情,羞赧道:“卖凉粉的摊子还没走,我再去买两碗。”
走出几步,终究不放心,回过头来忐忑道:“棠姑娘,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了我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也没有上赶着巴结我。”
唐泛哼道:“武林盟主很值钱吗,我干什么要巴结你,我若要巴结,直接去巴结你爹不好吗?”
夏侯诚喜笑颜开:“看,我就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那个,我能不能……”
能不能良久没有下文,一张脸红糟烂透,简直没眼瞧。
唐豆本在一旁默不吭腔,此刻忍不住道:“卖凉粉的大婶要收摊了。”
夏侯诚“啊”一声,急急撩步,生怕人趁他不备又走了,这次一步三回头,最后索性倒着走。
唐泛面上微笑,心里苦涩,想走走不了,才说了大堆没用的鼓励话,被这呆子奉做了信仰,此刻掉头玩消失,岂不伤透了这呆子一颗赤子心。
可他这一留下,算是怎么回事。
原只想让这呆子掏钱,这下倒好,这呆子还对他掏了心,交换了姓名知晓了根底,还怎么痛快罢手?
这一日烦闷不能消,持续到告别夏侯诚回了新家。
灯亮着,门留着,唐思怡临窗伏案,不知在写什么。
唐泛站在窗根,道:“此处邻水,风里带潮气,你这开窗睡觉的毛病得改改了。”
唐思怡点点头,说不改。
唐泛:“……”
“隔壁来个新邻居,”唐思怡在孔明宣家里没找到合适空档开口,欲跟唐泛先仔细说说孔明宣,“你应该认识。”
唐泛意兴阑珊,应付点头,心里记挂着明日陪夏侯诚一道去拜访什么岳老前辈,兀自后悔,怎就贸然答应了他。
因此唐思怡的话他一字也未听进,道:“有空再说吧,今日我累了。”说罢走回自己房间。
唐思怡这才看出他不对劲。
“怎么回事?”她叫住唐豆,“说出实情,明日可以少练五篇大字。”
唐豆:“小哥哥要跟哥哥耍朋友,哥哥不跟小哥哥耍朋友,小哥哥非要跟哥哥耍朋友,哥哥非不跟小哥哥耍朋友。”
唐思怡大概齐听明白了,隔窗摸了摸他头,“告诉唐泛,不许揠苗助长教你绕口令。”正经话还没说明白呢。
“时候不早,回去睡吧。”
唐豆听话地往唐泛房里溜。
唐思怡:“走反了,你房间在对面,男子汉都是独自睡。”
可把唐豆为难死了,小脸悲苦道:“不做男子汉行不行?”
唐思怡唱定了红脸,坚硬道:“不行。”
“……”唐豆的天,塌了。
次日天蒙蒙亮,小孔府迎来第一位客,却是孔明宣托付送走顾渺渺的齐掌柜。
齐掌柜入门便跪下了,脸色难看至极。
“起来,我这儿不兴这一套。”孔明宣道。
他不爱起早,被管家仓促叫醒,披衣散发,神思迷蒙,丫鬟尽心奉上一盏醒神茶,他捧着,脸色逐渐凝重。
从齐掌柜的神情看出了端倪,能让他慌成这样的,只有一件事了。
“那小姑娘出城就被劫走了,”齐掌柜道,“原说好一出城就传信回来,我等了一天没等到,慌忙去找,护送的兄弟们尸首被埋在城外三十里的一处密林,一个不少。”
“东家,这件事是我没办妥,那小姑娘可要派人去找?”
“不必。”孔明宣道。
还有谁会对一个小呆子感兴趣,劫走顾渺渺的只能是成王。
在恶人岛时,他已从顾图南口中知道了火龙草的用处,成王不至于对顾渺渺下手,相反,为了续他自己的命,他还得好生照看顾渺渺,顾渺渺在成王手中,暂时安全。
只是……
孔明宣看向堂外,该怎么向院墙那头的那位交代,人家全副信任将小姑娘交给他,他把人给照顾丢了。
“兄弟们的身后事妥帖处理好,还有他们的父母家人须安顿抚恤,抚恤金每人多给一倍,银子就从铺子上支,不够拿我的印章去飞琼茶庄取,不用惦记给我省钱。”孔明宣吩咐完,起身朝外走。
管家拦了好几拦,孔明宣视若无睹,失了魂一般。
他出了大门,一拐,伸手欲敲门,忽而顿住。
大清早送噩耗,该怎么说?
唐思怡买早点回来,就见自家门前杵了跟棒槌,那棒槌如游魂,面无表情,口中还念念有词,在她家门口徘徊。
唐思怡:“……”多少是有点病。
她上前,将孔明宣堵个正着:“清晨登门,有何贵干?”
孔明宣目光幽深:“你今日空闲吗?”
唐思怡:“不空闲。”
孔明宣:“那好,陪我爬个山。”
唐思怡:“……”
她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大概因为孔明宣眼神太灼人。
家里另外一大一小还没起,她将早点放下回屋换衣裳,等换好出来,孔明宣已洗漱完毕,容光焕发等在门外,旁边还停着辆马车。
仿佛前一刻那个游魂是唐思怡的错觉。
马车悠悠上了路,宝山那位会治失魂症的大和尚,孔明宣早就想拉着唐思怡去一趟,奈何总被耽误,现今正好有机会。
唐思怡自打上了车,眼睛始终没离了孔明宣,盘算这厮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打量来打量去,孔明宣终于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昨日晚饭看你用的尽兴,就没问。”
唐思怡:“我昨日晚饭用的尽兴吗?”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她道:“什么问题?问。”
孔明宣开门见山:“你去恶人岛取火龙草,是为了什么?”
唐思怡想到了他早晚会问这个,道:“你是为了什么,我就为了什么。”
孔明宣:“我早说过我是为了我爹,他是个死脑筋,从不为自己想后路,视先帝所封那不成器的太子为唯一正统,为此不惜反女帝,更看不上逆臣萧翼,萧翼需有人在朝中为他奠基,百官之首的我爹是第一人选,他拉拢不成,就要除了我爹,我不可能让萧翼得逞。”
“所以你就未雨绸缪,抢先顶替了你爹,打算为萧翼卖命?”
“对,”孔明宣大方承认,“萧翼在西南有多少势力,你比我清楚,他入朝登大宝是迟早的事,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归于成王,我非但能成全了我爹那份愚忠,还会有无尽好处可捞。”
“您都首富了,好处再多有什么用?”
“好处当然是越多越好,谁还嫌钱多?”
前面那番话是真,后头这番不嫌好处多的话纯粹是没事找事,为了气她。
唐思怡真给气到了:“停车,我不跟是非不分之人坐一块。”
孔明宣笑:“这就恼了?不过是因为你效忠女帝,我伏诚成王,大家各选其主,你又能有多清白?”
唐思怡冷冷道:“陛下至少真心爱民。”
“你怎知成王登基以后不会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会连一个小呆子都不肯放过?”
这话戳了孔明宣痛处,他不做声了,隔了良久才道:“你取火龙草,是为了拿此草当敲门砖,好敲开成王府的大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让我猜猜成王府里有什么,”孔明宣缓缓道,“成王谋反的证据?你要拿火龙草直接威胁成王,逼他就范,棠大人,未免太儿戏了吧。”
唐思怡勾唇一笑,心道你尽管猜。
孔明宣不猜了,车厢不大,两人对坐本就离得近,他蓦地又凑近一些,膝盖无意碰上了唐思怡的膝盖,夏衫薄,山路坎坷,车子一磕一晃,两双膝厮磨着,贴着彼此肉体的火热。
他道:“棠大人不如自己告诉我?”
——
“我每日接待的香客不少,像施主这般好端端坐着车自己颠下来,被抬上山的,贫僧倒是头一回见,”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眉眼慈祥,就爱说大实话,替孔明宣大腿上完了药上小腿,小腿完了上小臂,边道,“好在没有摔着骨头,只是些擦伤,施主下回来务必当心些。”
孔明宣道谢,舔着后槽牙,看向站在一旁的唐思怡,他此次坠车的始作俑者。
唐思怡后知后觉自己没轻重,弱声辩解:“谁让你……非要贴我那么近,我不习惯。”
“我又不是故意的,”孔明宣从鼻子里哼哼,当着大和尚,仗着唐思怡不好发作,没受伤的左手去够唐思怡右手,虚握人家指尖,搓揉一搓揉,“同为男子,贴一下又怎么,棠兄好生矫情。”
唐思怡:“……”
摔得还是轻,怎么没把他摔死呢?
狠狠抽手,孔明宣一翻手抬住了她手腕,隔着衣袖,大和尚去一旁收拾药箱的功夫,他郑重道:“好了不闹了,我有事情要坦白。”
趁唐思怡还懊悔心虚,还能施一施苦肉计,孔明宣臊眉耷眼:“你进成王府有什么目的我管不着,我只想知道若是没了火龙草,你还有什么法子打入成王府?或者火龙草有没有第二株?”
唐思怡神色一凛:“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必须告诉我,因为……”他比她声还弱,“只有火龙草才能把顾渺渺换回来。”
唐思怡看着他。
“对不住,顾渺渺让萧翼劫走了。”
漫长的沉默,孔明宣不敢抬头,感觉唐思怡视线落在他后脖颈,那块热辣辣地疼,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大不了被唐思怡扔下山,从山头滚到山脚,粉身碎骨,也好过这般被她盯着。
唐思怡叹气:“此事也是我大意,考虑不周。”
孔明宣颇觉意外,随即释然,若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打一顿,反倒不是他认识的棠溪了。
一小沙弥端来内服的药,大和尚道:“怕施主有内伤,喝碗融血参汤以防万一。”
大和尚白白胖胖,四五十岁,笑如弥勒,他又是个爱笑的,一笑不见眼,法号除了寺中同门无人念起,外人和香客见他脾气好,一律称他大和尚,他惯会哄小孩子,因此总是随身携一兜糖,此时掏一把出来,递予孔明宣:“参汤苦过黄连,施主吃颗糖解解。”
孔明宣推拒:“我不吃糖。”
大和尚以为他不好意思,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佛祖知这位女菩萨知。”
唐思怡:“……”高粱真是块宝地,慧眼识女装的人真多。
孔明宣道:“大师有所不知,我吃糖是苦的,苦过参汤,还不如不吃。”将浓汤一饮而尽。
大和尚共情,跟着他一起皱眉,道:“为何会这样?”
“儿时落下的病症,”孔明宣道,“原因记不清了。”
大和尚拾起他脉:“原来施主是来找贫僧看味觉失调。”
孔明宣:“不是,我只对糖果这样,别的都正常。”
“那就是心病。”
“大师,”孔明宣将自己腕子抢回来,一指唐思怡,“大师看看她,我这位朋友有失魂症。”
唐思怡:“???”
唐思怡:“!”
这就是大清早他让她陪着爬山的缘由?唐思怡:“孔明宣我谢谢你。”
孔明宣眼尾一弯:“既知恩,要图报,我且先记你一笔。”
“……”唐思怡转问大和尚:“脸皮厚大师能治否。”
大和尚笑眯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小两口无事做跑这打情骂俏来了,世俗的情爱呀,真他佛祖的叫人上头。
“女菩萨身子骨比男施主还利索,压根没有失魂症”,他久居古刹,专看俗世大夫治不了的疑难杂病,而这些病,又统称为心病,世上心有“疾”之人何其多,寺门跟前每日多少人排队,“去去去,别耽误贫僧功夫啦,二位别处逛逛去,前头有姻缘树,能求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唐思怡和孔明宣:“……”
异口同声:“谁跟他(她)天长地久。”
“大师,借一步说话,”唐思怡拉着大和尚离了禅房,将埋了许久的疑惑问出来,“我有位好友叫巫法法,家住本地,她的功夫说是大师您教的,可有此事?”
大和尚道:“确有此事。”
“我也想学,不知大师肯不肯收徒?”
大和尚笑呵呵:“女菩萨这就不诚恳了,功夫远在贫僧之上,怎的还要反过来拜贫僧为师?”
是了,这和尚连她是男是女都看得出来,倒是她狭隘了。
“女菩萨想问什么就问吧。”
“恕小女子无礼,”唐思怡道,“巫法法的功夫招式我看着眼熟,她既与大师同出一脉,我想问问大师您,又是师出何方?”
大和尚略一沉吟:“这说来话可就长了,我师父你未必认得,他的名号连我和我师弟都不晓得,他说人生一世,名号不过是符号,最是累赘,我是半路出的家,还是俗家时候拜了他,那时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机缘之下收了我和师弟两个,他说当师父的认真教一教,徒弟们随便学一学,领悟多少看自己,后来没过几年,他就去世了。”
“您说您有一位师弟?”
“是呀。”
“他多大年纪,还在人世吗?”
“年纪比我小几岁,在不在人世就不知道了,师父过世之后,我看破红尘出了家,和师弟分离,这一别,便再也没见过面。”
唐思怡的手指在袖下收紧,鼻尖渗出了汗:“您师弟……他叫什么名字?”
大和尚道:“我师弟叫杜天。”
一瞬间的希望落空,唐思怡不甘心地追问:“他不是叫唐靖礼吗?你认不认识唐靖礼?孝康年间生人,今年四十六岁,巫法法的模样跟他有几分像。”
大和尚摇头,观她神情又不忍,道:“功练百家,我师父在世时便说,他一身杂学容百家之长,有些招式你若熟悉也是应当。”
唐思怡强颜欢笑,说是。
大和尚怜悯在她眉心一点,这姑娘比之同龄孩子,眉间戾气过于重了,“阿弥陀佛,至刚易折,愿佛祖庇佑。”
唐思怡冷笑自嘲:“佛祖若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事,怕是不愿庇佑我。”
这时只听里头某人大声道:“聊完了么,有没有善人来扶一扶本公子?”
唐思怡:“……”
没有时间失望,她化做善人去伺候孔大公子出来透气,谁叫她把人家从车里踢下去了呢?欠他的。
出了山寺后院,前院香客络绎,生生把佛门清净地吵闹成了人间,孔大公子一瘸一拐地闲不住,理直气壮把唐思怡当了拐杖。
观佛塔,览佛殿,连放生池旁驮碑的王八都兴致勃勃看一遍。
日光暗度黄金柳,蝉鸣声声似相接,唐思怡道:“孔明宣,我有个哥哥。”
“了不起么?”孔明宣道,“我曾经还有个弟弟呢。”
曾经?
“比我小四岁,可惜三岁上夭折了。”
唐思怡不由抬头凝视他,失去了母亲,又失去兄弟,孔明宣七岁那年还经历过什么?
关于唐泛的事却也不好再提,她扶着孔明宣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一棵五人合抱粗的槐荫树,树上红绸灵签满满登登。
不少男男女女树前请愿,孔明宣侧眸道:“你不去许一个?”
唐思怡一时没转过来,脱口问:“许什么?”
“许你和小年轻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哦,对,她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心上人,难为他时时刻刻替她放在心。
唐思怡反问:“你怎么不去?”
姻缘这东西,且与他八竿子不打,孔明宣道:“我去什么去。”
是了,他齐人之福且享呢,自然不必去,于是唐思怡道:“我也不去。”
“去吧去吧,”孔明宣劝,“许个早结连理早生贵子,不然多浪费我替你准备的嫁妆。”
嫁妆!
唐思怡道:“回大和尚那里一趟,叫他替你看看脑子。”
“不回,”孔明宣忘了方才疼的呜嗷喊叫时候是谁替他上药,过河拆桥地嫌弃道,“你的失魂症他都治不好,可见浪得虚名。”他思忖和尚不行,要不要找道士来家里做个法?
“那你闲来无事为何要替我准备嫁妆?”
孔明宣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这人怎么不知领情呢?他说:“嫁妆这种东西,不就应该闲来无事时早早备下么?我先前又不知你有兄长,你不是无父无母么,我要是不给你准备,你指望谁给你准备?你的陛下么?”
“女孩子没有嫁妆是要被婆家看不起的,你又这么要强好面儿,到时候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亏他还细致体贴,知道她意中人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弱鸡以后,当天就回去将嫁妆又增一倍。
唐思怡怔怔对着他,看他用最蛮横的态度放最温情的话,果然是……病的不轻。
“孔明宣,你知不知道,”她轻声说,“陛下于我有恩,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不管你站了成王还是你爹,我们都不可能成为朋友。”
“知道啊,”孔明宣满不在意,“但那又怎样,我给你备下的那件嫁衣花了我半年的积蓄,配得上天底下最美的姑娘,我就想看你穿上。”
唐思怡:“……”
她并非没有心,所以感动的结果是忘了孔明宣是个一动浑身疼的半残,为掩饰眼底情绪起伏,慌忙掉头就走了。
孔明宣:“……”
孔明宣:“……”
孔明宣:“……”
他原地打转两圈,阿弥陀佛,佛祖不是说善哉善哉,好人有好报吗?他明明做了好事,怎么尽没有好报?
幽怨咬牙,身残志坚地追了上去。
一步一步艰难挪的浑身冒汗,汗珠滑过擦去了油皮的伤口,还不止一处两处,那滋味别提有多酸爽了,孔明宣火冒三丈,对着唐思怡背影道:“我说你……”
却见唐思怡突然不动了,仰头望定面前一座雕像。
这是唐思怡为躲他,来到的一片祠堂,四周静谧无人,只有一座雕像,下头供着往生牌位。
孔明宣走近去看那雕像,像是一座玉面观音,身体线条柔和,面相栩栩如生,座前往生牌位上,生辰八字旁写着的名字是唐若兰,亲属一列写的名字是萧翼。
再看唐思怡,僵住了一般,眼珠子定在那雕像脸上,久久不动。
这有什么呢,富户人家在庙里供奉往生牌位的常有,请和尚帮以念经持诵,不外求一份念想与心安,希望死去的亲故去往极乐,来世不必受苦。
这是西南最大的寺庙,离成王府又近,成王在此间立往生牌位,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除非……孔明宣道:“这位女子你认识?”
根据生辰八字来算,这位女子如果在世,今年该有四十岁了,难道是棠溪的长辈?
唐思怡不语,唐若兰是她的亲姑姑。
一个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她小时候只见过几次的女人。
姑姑去世之时她才五六岁,只记得听家人说是染了恶疾,走得很突然。
她的雕像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南?跟成王又有什么关系?
唐思怡顺着雕像的视角回头,门外便是宝山最高的山峰,俯瞰下去,正对一大片楼阁交错的斑斓园林,那是成王府的所在。
唐思怡道:“不认识。”
孔明宣:“……”他也得信。
守门的小和尚惶恐跑来赶人:“这里是私家禁地,不许外人入内的,两位施主还请快快离去。”
回家路上唐思怡眼神落在车窗外,思绪纷飞,不发一言。
孔明宣想问又找不到由头,问了她也未必说,说了也未必是实话,还不如不问,等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说,因此看着另一侧车窗,也不发一言。
黄昏傍晚,夕阳在山尖挂不上一刻,眼瞅着落了下去,夜幕随之降临。
小孔府早早点了灯,唐思怡先跳下车,总算没忘孔明宣还瘫在车里,将人扶下来,搀回家。
管家丫鬟们围着呼天抢地,那么大一个少爷,早上出门还活蹦乱跳,怎么残着回来了,心疼的心疼,抹泪的抹泪,请大夫的请大夫……
孔明宣百忙之中拉住唐思怡:“留我家吃饭?”
唐思怡道不了,顿了顿道:“你放心,我能换回顾渺渺。”
孔明宣眸子一亮,待要与她周详商讨一番,却被丫鬟们催促着换衣裳,回过神,人已经走了。
孔明宣唤过管家:“让厨房多做几道菜,做好了送去隔壁,另外再找个周到的厨娘也给隔壁送去,工钱从家里账上出。”
管家斗胆问一句:“少爷同棠公子什么关系,这般事无巨细?”
孔明宣:“现在勉强算邻居,将来没准儿是死敌。”
——
唐思怡回到自己家,门庭冷落,唐泛和唐豆皆不在,桌上留了纸条,说要外出两天,让唐思怡不必挂心。
唐思怡才不挂心,接着写她昨晚没写完的拜帖,等墨迹晾干的功夫,从奁箱底抽出岳独酌给她的绸包,里头一长截“枯木”般的药材,看去扔在大街保证没人捡,却是萧翼求之不得的宝贝。
她小心翼翼切下一下片,与拜帖一同装进信封,能不能实现诺言带巫法法进成王府看成王,就看这一小片活龙草了。
夏夜晚风凉,绿竹将一件外袍披在萧翼肩头,柔声道:“王爷,还是回房吧。”
萧翼摆摆手,持一尾雀翎,逗弄脚边的小猫——太子不知从哪里捡了只小猫,玩了几日便厌了,萧翼只好代为养之。
小猫扑腾得最热闹的时候,萧翼问向身后:“从车里摔了下来,然后呢?”
大和尚站在他身后阶下,哪还有白日在山寺的笑模样,支吾道:“再没什么了,孔公子和棠大人初来乍到,想是闻名来寺里游览。”
目光闪烁,隐瞒下唐思怡女子扮男装和向他打听师弟的事情,同时他也骗了唐思怡,他师弟的确名叫唐靖礼,而巫法法之所以和唐靖礼长得像,是因为……
大和尚忐忑看着萧翼,有些秘密就该在肚里烂一辈子。
萧翼扶着绿竹手臂起身,站在石阶居高临下,与大和尚面对面,大和尚整个人都夹紧了,看上去好像瘦了十斤:“对、对了,两人还误入了祠堂,仅仅站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想不要紧,毕竟他们又不认得若兰……”
“若兰是你叫的么?”萧翼打断他。
一滴汗从那光亮的脑门滚下,大和尚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讨好赔笑:“我这张嘴找打,应该是王妃。”
“把自己吃的脑满肠肥,与从前判若两人,再找间山门一躲,以为就能抛却过往,重新活一回了?世上其岂有这般便宜的事。”雀翎敲在他天灵盖,触感柔软,于大和尚来讲却仿若重锤,他当即矮了三分。
萧翼嘴角蕴着笑,“再说你怕什么,认识你的亲朋好友大都不在世了,谁又能从你这张脸看得出来你已是耄耋之年?”
“除了本王。”
大和尚膝下一软,跪倒在阶前石子上:“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
萧翼只是道:“长生不老的滋味如何?国师大人。”
这旧时称呼令大和尚浑身一抖:
“我只是老的慢了些,言何长生不老,要说长生不老,殿下才是真正……”对上萧翼森冷目光,他把话咽了回去,伏地哀求,“我能说的真的已经都说了,孔公子二人没做别的。”
“殿下,这些年我除了受召来王府,从来没有下过山,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每日所做除了替百姓看病,就是为若……王妃诵经祈福,我没有一刻不在为自己过去所做的错事后悔,我想赎罪,我真的想赎罪,求殿下饶了我,饶了我!”
头磕在阶沿,鲜血直流到眼,他却不敢擦一下。
血腥味儿随着风四散,常人闻来极淡,萧翼却掩住了口鼻,咳了咳。
绿竹挡在萧翼身前,厌恶道:“罗里吧嗦这么多,王爷说要杀你了么?”一块帕子丢下去,掩住了他头顶血迹。
“我许你活到至今是为了什么,我想你心里明白,”萧翼神情比那庙里的神佛还要平静,“知道所有内情还活着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你是我的见证,你得亲眼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回到临安,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然后你才可以死,到地狱去,告诉那些有幸先死的人,萧若鸿来找你们讨债了。”
萧翼说完,挥挥手,绿竹踢了大和尚一脚:“快滚。”
只站了这一时片刻,萧翼已有些虚弱,绿竹慌忙扶着他坐下,蹙眉担忧,那丫头自小生病,不知吃了多少药,活龙草经她的血大打折扣,到底不比真正的活龙草管用。
“王爷,绿竹扶您回房吧。”
“我在这里坐一坐。”萧翼道。
绿竹便陪着他,过了阵,大胆跪坐在地,伏上他膝头。
听风卷竹林,时而有虫鸣。
“王爷,”绿竹道,“知道当年内情的明明还有岳独酌,大和尚固然可恶,可岳独酌也在山涧逍遥快活呢。”
“你这丫头,也会借本王的手杀人了,”萧翼一眼将她识破,“岳独酌是南临关总兵,你父亲是倭寇将领,其时两军对阵,他杀你父亲无可厚非。”
绿竹一霎惶恐,抬眸偷瞄萧翼,见他神情并无不悦,放下心来。
“不过你说的对,岳独酌恣意这么些年也够本了,是时候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了,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下人端来药碗,绿珠接过,奉与萧翼,萧翼看也不看,道:“药石对我无用,好孩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绿竹打个寒噤,止不住话里的颤音,道:“……是。”
沉重转身,萧翼却叹了口气:“等等,算了,我还是喝药罢。”
他说这话时,望着竹林外的方向。
那里夜空漆黑什么都没有,可绿竹却知道他是在望谁,心里酸涩,忍不住发问:“王爷,你就这般在意她吗?”
她看过唐若兰的画像,唐若兰不妩媚,甚至谈不上漂亮,而且她都已经死了。
死了很多很多年。
萧翼道:“你不会明白,唯有她在时,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人。”
——小剧场——
唐思怡、孔明宣、唐泛、唐豆、巫法法、孟虎组团去唱K,麦霸孔明宣为唐思怡点歌好几首,分别是《首富来到你身边》、《首富的忧愁你不懂》、《如果我是首富你还爱我吗》……
唐思怡没等孔明宣唱完,就叫了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