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陷入两难
那一小片活龙草起了作用,隔日上午,唐思怡捏着来自成王府的请柬百感交集,出门转身,正面遇上早起遛鸟的孔明宣。
孔明宣左手鸟笼,右手同她一样的请柬,与唐思怡对视一眼,周围叫卖的货郎、卖花的姑娘、买菜的大婶,人多眼杂耳也杂,唐思怡道:“门里说。”说一说如何救回顾渺渺。
孔明宣进门以后提着步,犹如大姑娘看婚房,还是下嫁的大姑娘,新鲜之余处处嫌,一会儿说门帘旧,一会儿说窗户纸褪了色,这是在宝山滚得皮肉伤好了,又开始皮痒了。
这里从前是他的屋子,虽然不常住,却也留了陈迹,书房前廊柱上刻着“孔明宣乃天下第一富贵闲人”,好大的志气。
初搬来时唐泛靠着柱子嘲笑了好久,唐思怡冷眼看着不作任何评价,心道你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远大志向自己抒发是一回事,被别人看见是另一回事,孔明宣多少有些讪讪,视线转移,不着痕迹飘向书房半开的窗,临窗书桌压着角笺纸,一行瘦金被镇尺盖着,只露出“桃花”二字。
什么桃花?“回眼送桃花”?“女颊如桃花”?孔明宣只觉那两个字眼熟,倾身凑近细究,唐思怡眼疾手快,抢着将那小笺揉在手里。
“小气鬼,”孔明宣笑道,“求着我看我都不看。”
转而去厢房找茬了。
唐思怡暗松一口气,好险好险,她有意将“金明灭”与自己区分开来,自己平日写字使右手,左手练一笔瘦金体,作画时专用来题款,例如给孔明宣那副“死了这条心”便是左手书就。
她这几日夜间无事,练了几张瘦金小笺,今日差点露馅,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让孔明宣知道“金明灭”远在天边,近在他眼前。
揉皱的纸团打开,上写“闲来无事看桃花”,写的时候不觉什么,此刻看来,同廊柱上那句“第一富贵闲人”奇妙呼应,显得两人志同道合似的。
唐思怡将笺纸撕了,铺一张八尺生宣,最粗的羊毫蘸饱了墨,用右手,写“不相为谋”,足足写了十来遍,心平气和。
孔明宣这时转回来了,立在一旁看她泼墨,道:“你跟卖墨的有仇?”
唐思怡道:“我家今早来了位厨娘上门自荐。”
“哦?”孔明宣道,“还有这等好事?”
更好的事在后头,唐思怡道:“她每月只要一两银钱。”
孔明宣将请柬当扇子摇。
唐思怡道:“她说另外的四两银子孔少爷给。”
孔明宣摇请柬的手顿住,笑容僵住,暗骂管家,让他找个手艺好的厨娘,没让他找个实诚的厨娘。
唐思怡将他手一抬,塞了四两碎银:“厨娘我收下,银子我付得起,多谢孔少爷。”
不知孔明宣是坑她还是帮她,她忽悠来的便宜师爷月钱才二两,想到这里,颇觉对不起巫法法,是时候给人家转正了。
孔明宣手里没过过这么碎的银子,掂了掂,顺手填了鸟笼,里头黄嘟嘟以为是吃的,欣喜来啄,谁知痛了尖嘴,气急败坏,开嗓就是一顿骂。
聒噪的唐思怡偏头来看它,孔明宣索性将鸟笼提起:“黄嘟嘟,来认识一下新邻居。”
唐思怡心道,养只鸟儿都跟夫人姓,可见对娇妻爱得深沉。
生人在场,黄嘟嘟兴奋劲儿更添一层,张开翅膀引吭高歌,唱的什么无人能听懂,倒是引来一只信鸽扑棱棱驻在窗台,绿豆小眼透光。
唐思怡:“……”
潘如贵的信鸽什么时候不好来,偏这时候来,伸手去拿,孔明宣离信鸽更近。
“孔明宣你敢,”什么叫做引狼入室,唐思怡怒道,“私拆他人信物没有道德。”
“我不是乱臣拥趸吗?你何时见过坏人有道德,”孔明宣边说,边抽了鸽子脚上信筒,展开来只有四字——“营救太子”。
什么意思,太子不在临安?落入了坏人之手?不能大张旗鼓,需要唐思怡默默营救?
孔明宣心思转了转,脱口而出:“太子在成王府?!”
唐思怡:“……”
唐思怡无奈道:“我也是刚确认。”
她劈手来夺信纸,孔明宣朝后一躲,唐思怡道:“拿来,信你已经看完了。”
孔明宣不答反问:“你准备如何营救太子?”
唐思怡:“我还没想好。”
“胡说,”孔明宣道,“前一刻我对你想救顾渺渺深信不疑,但是这封信一来,你就改了主意,是不是?”
唐思怡轻叹:“你我皆知道,顾渺渺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孔明宣也道:“你我皆知道,太子更不会有性命之忧。”
“等有了火龙草,成王旧疾得愈,起兵势在必行,届时太子性命堪忧。”
“有了火龙草,你觉得顾渺渺对于成王来说还有利用价值吗?”
“那你说怎么办,”唐思怡冷声,“我只有一株火龙草。”
孔明宣微微一顿,轻声道:“一株火龙草救两个人行不行?”
话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纯属异想天开。
“你当成王是跟你有来有往的茶贩子?”唐思怡道,“一株草换两个人,只会暴露我知道了太子在成王府的事实,无异于打草惊蛇,到最后一个人也救不了。”
唐思怡:“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太子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孔明宣:“这怎么可能?”
唐思怡闭眼道:“宫闱勾心斗角之中,没有什么不可能。”
朱曦早年入宫,并无无家世背景,所凭仗不过帝王恩宠,然而帝王恩宠比纸薄,今日还是枝头鹊,明日有了新人,你便是脚底落红,朱曦曾深陷泥潭,到后来荣登后位,其中折磨困苦外人永远不能体会。
她有过几个孩子,可没有一个活过了五岁,许是为了保全最后那个孩子,她将他与冷宫某个不起眼的妃子所诞下的孩子换了。
后来她养在身边的那个孩子果然死了,在冷宫的孩子却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直到朱曦封了皇后,才将那个孩子接到身边,就是今日的萧云和。
这件事连萧云和自己都不知道,唐思怡也是在宫中时偶然得知,朱曦甚至不知唐思怡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越是如此,唐思怡就越得保证太子能平安回京。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选择救太子了么,太子若在西南有任何闪失,陛下也会要我的命,孔明宣,我自诩不是什么善人,遇事我选先保自己。”
交谈无果,不欢而散。
唐思怡去了衙门,走到内里门房,衙役们聚在一堆嘀嘀咕咕,见了她,人人表情诡异。
唐思怡有心事,没当理,再走几步,巫法法堵在过道愤懑告状:“大人,孟虎诽谤你做女人打扮逛夜市,大人你说他该当何罪?”
随着她话音,孟虎那颗大脑袋在门后一缩,自知理亏,不敢露面。
唐思怡对唐泛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从接受到坦然,闻言不为所动,道:“嗯,是我。”
巫法法:“……”
“这么说,我表哥不是造谣?”
唐思怡道:“嘴上没个把门排遣大人也是罪,罪罚孟虎守大门。”
面无表情,往后堂走,巫法法紧随其后,嘚啵嘚,嘚啵嘚:“大人大人你为什么呀。”
唐思怡不咸不淡:“男子就不能爱好穿裙子?”
自然可以啦,巫法法无异议,她都能够当师爷,为什么男子不能穿女装,巫法法介意的是——“大人你为什么不穿给我看看呀,我表哥说你女装可美可美!我也想看。”
她在意的竟是这个。
“明日带你看成王。”唐思怡丢下这一句,将门关死,还自己与世界一个清净。
“什么???”门外巫法法一蹦三尺高,“成王!!!”
这就要见成王了,怎么整,她没准备好,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蹦一跳回家告爹娘,她马上就要见到西南百姓口口相传的活神仙了,走到半路掏出小镜照一照,哎呀呀,这可怎么好,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领上还有蚕豆渣滓。
明日定要偷抹阿娘的桂花头油,还要有件漂亮新衣裳,去隔壁裁缝铺子现做还来得及吗?
唐思怡没有她这般好兴致,将自己闷在衙门内堂,沉心着手处理公务,翻过一页文书走神好几遭,笔舔了墨,迟迟落不下去,待回神,满纸“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她也想两全其美,陛下的孩子是孩子,难道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么,何况顾图南临终,是将顾渺渺托付给了自己的,真的要见死不救?
还有孔明宣临走望向她的眼神……
长叹一口气,从未如此两难。
——
遥远临安,大倾宫阙,金乌明耀黄金瓦。
女帝朱曦立于风亭隔栏纳凉,宫扇抵于胸前,她望向湖面,喟叹:“太子自小亲近成王,胜过我这个母亲,难怪他要跑到西南去。”
潘如贵在旁随侍,道:“太子年纪还小,贪玩是有的。”
“不小了,”女帝道,“阿悦在他这个年纪,替朕行刑已经很是干脆利落了。”
阿悦是唐思怡的小字,许久未被女帝叫起,潘如贵闻言有些恍惚。
这时,宫女端来各式点心,女帝就坐,目光沉了沉,红漆描金桃式攒盒里盛放着玫瑰芸豆卷,女帝道:“这种不甜不淡的东西,云和最爱吃。”
潘如贵道:“请陛下宽心,阿悦定会拼尽全力,保太子殿下无虞。”
“朕自然相信阿悦会拼尽全力,只是,”女帝端起那碟芸豆卷缓缓走至湖边,将点心倾倒进了水里,“凡事都得有个万一,万一成王执意将太子留在西南,那朕不如遂了太子,让这孩子永远留在那里罢。”
糕点引来湖中锦鲤竞相争食,女帝神情阴鸷,眉峰透着冷意:“碍我路者皆可肃,朕不管他是谁。”
潘如贵凛然道:“是。”
一股荒凉在他心底蔓延,大夏天里他只觉骨缝里结了冰。
向来他最懂得女帝心意,太子活着,于西南不归,就是成王手上一枚利器,届时三军一发,他将太子祭在旗前,若陛下相救太子,则等同于将皇位拱手相让。
若陛下不救,则坐稳她弑子的狠心,间接也垫实了她弑夫,谋害先帝的传闻,届时同样失了臣民的心,令天下倒戈。
但若是太子死在了西南,则局势将会大为不同,弑君的帽子往成王头上一扣,成王的罪名便怎么也洗脱不掉,那时陛下发兵西南,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残害萧氏皇族遗孤了。
可……那是她曾经拼命生下的孩子,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女帝此心,远在西南的阿悦可知道?不,她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陛下当年换来的那个孩子,是她自己亲手扼死的,好嫁祸当时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皇后。
她杀了别人的孩子来赢得后位,如今换做杀自己的孩子来铺平帝位之路。
潘如贵望着那挺直的项背,只觉陌生的自己快要不认识,即便如此,他还是领命而去。
杀人容易救人难。
半个时辰后,一队锦衣卫秘密出发去往西南,收到的敕令是:太子不归,则死。
唐思怡一夜难眠,辗转的不止她,隔一道院墙,孔明宣卧房的灯也一夜未熄。
“食言而肥,不讲信用。”他恼。
“草菅人命,自私自利。”他气。
“都这样了还觉得她有情可原,孔令白你无可救药。”他恨。
又恼又气又恨,全家属他起的最早,天未亮满院打鸡骂狗,要茶要水要梳洗,还要一辆新马车。
等吃了早饭,气消得差不多,倨傲走到隔壁拍人家的门。
唐思怡自门缝后露出一只眼,瞪着他。
好得很,他想方设法让她卸下三分防备,一朝打回刚搬来时。
以至还不如刚搬来时,人家连他的车也不坐了,直接对他视而不见,过自己的独木桥,任孔明宣走他的阳关道。
孔明宣:“……”
他也过独木桥!
叫车夫赶着空车沿大路跟着,他一门心思尾随唐思怡,过桥,穿小道,树荫底下徐行。
垂柳后头不知谁种一片蝟实,细密粉白小花一挂一挂,繁如缕,煞是喜人。
他展扇生风摇走她跟前几丝炎热,没话找话,说:“这么热的天,有车不坐是傻子。”
想了想,岂不连自己也骂了进去,于是改口,利诱:“我车里备着冰块,还有樱桃酪,凉茶管够。”
唐思怡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在打鼓,不坐车是心中有愧,对不住孔明宣,答应了他的没做到。
孔明宣急了,一掌抵在路旁树干挡住她去路:“少爷我几时这般低声下气哄人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走开。”唐思怡心里乱,手一收一推,孔明宣闷哼一声,捂着心窝蹲了下去。
唐思怡:“……”
她打重了?明明没使力。
走出一步,回头,孔明宣背对她蹲在原地。
再走一步,回头,孔明宣开始呻吟。
又走一步,忍不住回想,前天宝山从车里摔下去,难道伤了肋骨?大和尚半吊子僧医,诊不出来也是有的。
唐思怡步子再难迈出,折身欲要把人扶起,“给我看看……”
孔明宣一个腾身,把方才那招小擒拿还了她,唐思怡被他逼着倒退,将一片蝟实碎花撞得枝摇散乱,花坠飘飞。
孔明宣捞住她手腕防她后仰跌倒,逼近道:“你先看看我眼底的懊恼罢。”
明澈双眸映着她秀眉紧蹙。
倏而,这双眸子狡黠一眨,弯起,眼尾吊着弧,得色尽显,因为苦肉计又管用了。
下一瞬,孔明宣充分体味了什么叫恶有恶报,一声惨叫实打实,唐思怡在他惨叫声里道:“看不见。”
顿了顿,问:“马车在哪?”
昨儿有限的余银给了孔明宣,实在没有闲钱租马租车了,何况租来的车里没有樱桃酪。
上了车,路过县衙,顺道接上巫法法。
巫法法热闹的一个顶俩,未曾察觉车里其他二人有什么不对劲,樱桃酪堵不住她的嘴,她快乐的要从车窗里飞出去。
唐思怡怕她真飞出去,挨在她旁边,听她缠着问:“大人,你说成王到底什么模样?我听说他快有四十岁了,岂不是跟我爹年纪一般大?”
跟他爹年纪一般大能好看到哪去呢?如何恍若谪仙?美貌小哥哥肯定算不上了,她爹都开始蓄胡子了,说那样潇洒。
唐思怡道:“等见面你不就知道了?”
关于成王的印象她也淡薄了,只小时候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大宴上远远见过。
巫法法安静不到一刻,又扯着自己裙摆问唐思怡好不好看。
唐思怡才发现这丫头今日特意打扮过了,银月面庞薄施粉黛,额心贴花钿,双仙小髻系了丝带,鹅黄衫子绑着臂环,整一个壁画上的飞天,闪亮又明媚,动人且可爱。
“大人大人,你说成王会喜欢我吗?”
孔明宣好笑看着这姑娘,悄声道:“棠大人,你这师爷不对劲。”
二八少女痴想四十大叔。
“孔大哥,车厢里头声儿再小我也听得清。”法法道,“我这是正经贪图男人们的美色!”止于欣赏,绝无一丝邪念。
“孔大哥?听着老气,”孔明宣也忍不住逗她,“叫明宣哥哥。”
唐思怡:“……”这人恶心不恶心。
法法多单纯,让叫什么叫什么,唐思怡教育她,以后像这样的得远着,成王那样的也远着,再好看也远着。
“为什么,”法法不满,“大人你不知道,见成王是我们全家的荣耀,我今日不光代表我自己,更是代表全村的希望!”
小花蓉蓉阿巧知道她要来见成王,个个羡慕之极。
唐思怡孔明宣互看一眼,没想到成王在当地百姓中的威望还挺高。
也是,他雄踞西南十多年,这里百姓再也没向朝廷缴过赋税,自给自足,加上朝廷大力发展海上贸易,使得西南成了富庶之地,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感谢他。
到了成王府,车尚未停稳,法法早已耐不住性子抢先跳下车,落地,忍不住“哇”一声惊叹。
成王府恢弘堪比王宫,早已超过一个王爷该有的规制,门前白玉石铺的阔地车水马龙,人再多也不嫌挤。
法法看清大门张贴的寿联,惊道:“大人,你怎么没告诉我今日是成王的寿辰?!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谁还在乎成王过不过寿呢?若是单请相爷公子和新来的高粱县令多招人耳目,当然是找个由头大宴四方,各个都请到了,才显得不突兀。
大概他今日真的过寿吧,也想借此机会展示一番自己得笼人心,震慑震慑像唐思怡这样的“居心不良”之人。
这些法法不必懂,唐思怡道:“放心,成王不会在意你一个小丫头的寿礼。”
别说是法法了,连她和孔明宣都是空着手来的。
“可是,”法法急道,“我在乎啊。”
从小娘就教育她,上人家家里做客没有空着手去的道理,尤其还是第一次来见成王。
成王府接待的家仆过来引客入内,斯文有礼。
宴客场地设在王府后花园,法法浑似乡巴佬头遭进城,看得目不转睛。
宾宴主人要等客齐了才出场,在场诸人趁这档口寒暄的、客套的,巴结的,只有她纯来赏景。
赏着赏着她灵光一闪,撒开唐思怡,道:“大人,我想自己逛逛。”
唐思怡正有自己的事要干,欣然应允,嘱咐她不要走远,看她脚步欢快融入人群,继而唐思怡往后一退,借着一富态客人的掩护,消失在假山后头。
孔明宣余光始终瞄着她,见状忙跟了上来,折扇轻搭她肩头,问道:“意欲何为?”
唐思怡也不啰嗦,道:“探探王府。”
孔明宣:“然后呢?”
“我就不信这里是铁桶,”唐思怡道,“能找到顾渺渺最好,我死也把人带出去。”
“若是找不到呢?”
“若是找不到……”
孔明宣道:“我曾花费一年半,收集了一份名单,全是反对成王的官员,上至京都,下至各地,上面详述他们的性格喜好,家眷父母,成王一直想要。”
一年半,恰是陛下登基前后,成王蠢蠢欲动之际,更早以前呢?足见这个人深不可测,远不如他外表看去那么简单,怨不得成王舍了孔瑜而选他。
唐思怡咬牙:“这么说来我也在名单之上?”
“在,”孔明宣道,“只不过你性格不明喜好不详,我还得慢慢洞察。”
“孔明宣,”唐思怡切齿,“敢把名单交出去我第一个打死你。”
有人往这边来,孔明宣贴近唐思怡一些,两人共避一处假山,他低声道:“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经逗,我又没说要给真的名单。”
“给假的等成王发现查出来,你就死定了。”唐思怡说。
孔明宣忽然笑了:“想不到你这样关心我的死活。”
“多虑了”,唐思怡道,“祸害遗千年,我怕你总也不死。”
言罢抿嘴缄默,打定主意不理此人了,瞅准通往内院的门,向旁边挪了挪,翻墙而过。
孔明宣:“……”
他娘的翻墙啊……
巫法法游园时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观园中奇花异草众多,想着不如借花献佛,但攀折人家花木总归不道德,被看见了不好,是故她做贼般藏在灌木丛后头走,顺道折柳,带叶的柳条在她手下翻飞成型,她编一个花篮。
一路光顾一路走,遇到好看的花便停下,摘几朵给花篮做装饰,顺手别一朵小黄花在鬓边,人声渐远,等她回过头,四下里只剩她一个,举目望去,此处花草更胜别处。
她欣喜上前采花采了个够,幽静小路被花枝遮掩,一道天然屏障,她轻轻一拨,迈步抬头的霎那,花篮脱手,沿着蜿蜒小路滚出好远。
巨大青玉石上垂下一只骨净匀停的手,将花篮拾起,好奇把玩。
隔着花枝缠绕,巫法法着了魔,失了神,步步趋近,如云雾看月,那人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惊艳之外,她只觉无尽亲切,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感觉比初见自家大老爷时还强烈。
巫法法双手捂脸,一见美男子就想与之亲近可还行,从前她也不知自己有这毛病,完了完了她完了,照此下去日后还怎么找夫郎。
一璧腹诽一璧忍不住,透过指缝偷觑那人,雪衣鹤扇,月容星眸。
前一刻还对成王念念不忘,这一刻觉得就算见不到成王,此行也值了。
蓦然,那双眸子瞳孔微微一缩,继而眸光大放,萧翼下得小憩的青玉石,露出与巫法法同样迷茫的神色。
他对这小姑娘招招手。
理智告诉巫法法,闯了别人的私地该立马退出去,然而身体大过了理智,她激动跑过去,到萧翼跟前站定,背着手,怪不好意思。
萧翼提着花篮问:“这是你做的么?”
法法点头:“我做给成王的。”受孔明宣启发,她道,“哥哥若是喜欢,送给你好了,我再做一个。”
萧翼:“你叫我什么?”
巫法法:“……”叫哥哥不妥吗,可她看他这般年轻,也就跟孔明宣差不多,不叫哥哥叫什么?
贵人脾气都大,她怕得罪此人给自家大人惹麻烦,咬唇惴惴。
萧翼看她不安起来,不禁善意一笑,垂眸盯着花篮,递上,柔声道:“为什么要给成王做这个?”
“那个……今日他过寿,我没准备贺礼,又不知送什么才好,只好就地取材。”法法往花篮提手插了两朵蔷薇,“哥哥也是成王请来的客人吗?”
萧翼道:“不是。”
既不是客人,想必是府中幕僚,成王真厉害,连幕僚都如此绝艳,法法赶着问:“那你说成王会喜欢我这个礼物吗?”说着说着忧愁起来,“他是天潢贵胄,被许多人捧着,好东西见过不知凡几,我这算不算丢人现眼?唉,可我就是为了他来的,错过了这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她不自觉叉腰叹气,吹腮鼓嘴,活脱一条小金鱼,萧翼看在眼中,不知为何,自发地对她有些偏爱,扶了扶她鬓边歪栽的小黄花,道:“礼物不分贵贱,只要是你用心准备的,他便喜欢。”
此言并非违心,那花篮精巧别致,他的确喜欢。
法法大眼睛眨眨眨,看着他,舍不得挪眼,感动非常:“哥哥你人真好。”
“你今年有十五么,我年纪都赶上你父亲一般大了,”萧翼羽扇在她额前一盖,“叫叔叔罢。”
言罢旋身,拎走了法法的花篮,小憩被搅,他散一散困意。
诶?这哥哥真会说笑,法法不信,逐步跟上去,折的柳枝还有剩余,她三两下编一个花环,踮脚从背后往萧翼头上一扣。
萧翼:“……”他是不是被偷袭了。
打痛了萧翼的头,法法犹不知,笑得一团喜气洋洋:“哥……叔……小叔叔你戴着遮阳吧,好看!”
暗哨的利刃冷光在绿叶后头一闪,萧翼不动声色挡在了巫法法身前,摆了摆手,才无奈转身,肃声道:“以后别这样冒失了,像你这般大胆,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的。”
法法笑得好不开心:“小叔叔你真幽默!”
立时对这小叔叔好感倍增,长得好看,心地又好,还会说冷笑话逗她开心。
萧翼:“……”
暗哨们一头雾水地收了兵器,今日王爷有些反常。
唯一一点见外拘谨消失殆尽,法法还是那个自来熟的法法,很快,她蝴蝶似的穿梭花荫,见什么都新奇,问东问西,指着盆栽:“这是什么树?”
萧翼尽量与她形影不离,抽空答她:“那是紫檀。”
“香吗?”
“你自己闻闻?”
法法低头嗅一嗅,露出惊喜的表情。
过一会儿,法法又道:“这个呢?”
萧翼:“这个是六月霜,你仔细看它的叶子。”
法法矮身去看,全神贯注,小小惊呼:“它的叶子由绿变白了,怪不得叫六月霜!”
萧翼目光含笑,摘下她肩头沾的落叶。
巫法法:“那它还能变回来吗?”
如此消磨半日,逛了大半个园子,萧翼跟着她开始有些吃力,但法法只要回头,总能看见他温和的目光。
过一条小溪,鹅卵石上青苔滑腻,法法大方朝他伸手:“来。”
萧翼一怔,羽扇倒转敲她一记:“成何体统。”
“……”法法不满:“你这点倒是颇像我爹了,他也爱打我手心,也总说成何体统,要我说,人生在世,要顾忌这个体统那个体统,累也累死了。”
萧翼:“你爹经常打你么?”
法法摇头:“一两次而已,其实我爹可疼我了,我上头有五个哥哥,我爹说只有我是他的宝贝,嘿嘿。”
她越说越来劲:“我直到七八岁,我爹还背着我到处玩呢,我小时候皮,有一回捅了马蜂窝,我爹来救我,他个大笨蛋,自己站在原地引马蜂蜇,让我先跑,为此差点丧命。”
她凝视萧翼的神色,忽然道:“小叔叔,倘若你有孩子,一定也会是个好父亲的。”
萧翼忍笑:“何以见得?我看起来也像大笨蛋么?”
“不是不是,你一看就比我爹学识渊博,还比他有耐心,”法法道,“方才我那般缠着你,换了我爹,他早就不耐烦了,对我一个陌生人尚且如此,换做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不把她宠上天?”
话音未落,她被大片踯躅吸引:“呀,杜鹃。”
拎着裙子跳过去,伸手欲折。
萧翼拦住她:“别的倒也罢了,此花不可以动。”
“为啥,此花很值钱吗?”是了,外头的杜鹃到这会儿大都败了,这里却如炽如盛。
萧翼道:“此花是夏杜鹃的一种,名叫‘沐婉’。”
“沐婉?”法法摇头晃脑,“听起来像个小姑娘的名字。”
“是啊,”萧翼道,“很多父母都拿它的名字来给女儿做小字。”比如,唐沐婉,“相比园中其他花木,它不值钱,但它是我最喜欢的花。”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花,”法法兴奋给他看额间的杜鹃式样钿子,继而朝花儿们拜了两拜,“对不起啦,不采你们了。”
回到原来青玉石旁,望定石桌上瓜果,她咽了咽口水,礼貌问道:“这个能给我一点吗?”
萧翼以为她渴了:“自便就好。”
抬手为她斟茶。
却见这姑娘,将葡萄荔枝杏子一颗颗往花篮里装,一点没浪费,果真……将就地取材发挥到了极致。
末了花篮还是有点空,她“啊”一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两包蚕豆,心满意足地填了进去:“你说成王喜欢吃蚕豆吗?”
萧翼:“……大概吧。”
清茶递过去,他唤她歇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哦对,还没自报家门,巫法法道:“我叫巫法法,巫祝之巫,法相天地之法,小叔叔叫什么名字?”
“我叫萧翼。”
巫法法“呲溜呲溜”地喝茶,随口道:“这个名字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萧翼道:“可能吧。”
恰巧这时绿竹走来寻人,眼睛似有似无,落在巫法法身上,心里疑惑,面上古井无波,人前向来唤王爷:“客人已到齐,王爷,该更衣了。”
萧翼点点头,起身,只听对面“嘁哩喀嚓”,茶杯落地,巫法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了石桌底下,好长时间不断案,脑子果然不灵光了,她早该想到!
萧翼:“这是个什么章程?”
法法石桌上露出眼,怯声道:“你、你是成王。”
“让你叫声叔叔不亏罢?”
不亏,法法道:“我赚大发了。”
萧翼忍俊不禁,伸手取果篮,巫法法拽住提手另一端,无声地倔强着,当着佛的面糟蹋佛的花献给佛,妈妈呀,她丢死个人啦。
成王脑袋上还戴着她瞎编的花环呢,她——给成王——脑袋顶上——扣花环。
一切好似一场梦,梦醒时候她还是不敢动。
“不是送给我的吗?”萧翼道,“后悔了?”
巫法法:“不敢后悔。”心惊胆战松了手,看着成王将那篮罪证提走。
萧翼笑笑,未及走出,袖子被扯住,萧翼和蔼问:“想要什么回礼?”
这下法法把整个脑袋露出桌沿,看起来像在桌上搁了个头,吓人而不自知:“王爷,今日发生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家大人,他若是知道,一定饶不了我。”
说不定撤她的职,不叫她当师爷了。
萧翼说好:“你家大人是哪个?”
“高粱县令。”
这般巧,萧翼道:“放心,这是你和我的秘密,好不好?”
法法猛点头。
走出一段距离,绿竹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查。”
萧翼:“查什么?”
绿竹蹙眉,主人今日是怎么了:“她无端出现在主人身边,必有居心。”
“你对她过于提防了,”萧翼道,“此女心地纯良,棠溪是棠溪,她是她,这个姑娘……她不会害本王。”
区区一面,你又怎知她心地纯良?王爷何时也这般感情用事起来,绿竹心中涌上一股醋意,姿态愈发顺从,道:“是。”
身后声音窸窸窣窣,不远不近,萧翼转身,法法止步,忐忑指向他头顶:“请问,这个衬托王爷光辉伟大的绿叶做的东西,我可不可以拿回去?”
萧翼:“……”
萧翼道:“你过来。”
法法一面念着死定了死定了,一面趋过去,闭眼等死。
忽然,脑袋上被扣了个花环。
她睁眼,对上萧翼和悦的面容,萧翼问道:“我府里还有很多尚算新奇的玩意儿,你想不想去挑几件当回礼?”
巫法法难以置信:“王爷你不处置我么?”
绿竹也道:“王爷不可,客人们该等急了,这要是传出去,又是一笔……”
“人生在世,要顾忌这个体统那个体统,累也累死了,”萧翼打断她,“高朋满座,甘言厚礼,无一人是真心为我萧翼来的,叫他们等着罢。”
他们会给自己找事情做的,而他今日任性,只想招待他一个人的小客人,将鹤扇递与巫法法:“王府之内,你想去哪玩都可以。”
“哎!”法法答应一声,如果这是一场梦,她能不能晚一点醒?“王爷王爷,今日是我长这么大最高兴的一天!”
“我上辈子肯定是个好人,所以这辈子才能好运无敌,得以遇见王爷,我决定了,这辈子一定一定更努力当个好人!”
萧翼问:“为什么?”
“这样等我死后我就有资格去求求阎王爷,让他把我下辈子投胎成你的女儿,天天陪着你,你看王府这么大,你一个人多无聊啊,那大青石头太凉,你往后可别在上头睡觉啦!”
句句都是孩子气,句句是真心。
又躲过一个暗哨。
进入内院腹地,眼前豁然开朗。
露台水榭,环湖而绕九曲回廊,湖面碧波荡漾,荷花千顷。
对面迎来脚步声,唐思怡与孔明宣分往廊柱后头一躲。
王府管家拥着个少年走来,态度恭敬,那少年穿着雍容华贵,孔明宣用口型向唐思怡确认:“太子?”
唐思怡点头。
只听萧云和道:“外围园子里头那么热闹,为何我不能过去?”
管家哄他:“王爷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细思量,外头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将您认了出来,传信给陛下,太子殿下可就不能留在西南了。”
“对对对,万不能叫母后知道我在西南,”西南他虽不喜欢,可西南有皇叔,再说,若此时被母后接回了京,指不定要怎么罚他,想起母后严肃的神情他就害怕,“我才不回去,我还没原谅母后呢,哼。”
他眺望道:“皇叔怎的还未回来,说好只呆个一时半刻便回来陪我的,昨日那盘棋还没下完。”
“许是被难缠的客人绊下了,殿下莫急,王爷说话就回来了。”管家陪他拐过一个转角,突然警觉看向唐思怡孔明宣二人藏身之处。
萧云和道:“怎么了?”
管家摇头:“飞过一只家雀儿,我花了眼,外头暑气太盛,殿下还是回内室吧。”
湖中央吹来一阵凉风,萧云和打个颤栗,想起几日前听来的传言:“对了郑伯伯,”他唤那管家,“我听小丫头们说,湖中心闹水鬼,经常半夜从水底下传来说话声,是不是真的?”
“是谁怪力乱神背后嚼舌根?看我不割了她们舌头!”管家板着脸,“殿下是一国之储君,更不该对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偏听偏信,王爷知道了,可是要生气的。”
连唬带骗,将萧云和带了回去。
孔明宣看他二人走远,道:“听这意思,你家太子好像并不想回京,啧,成王给他吃了什么迷魂汤。”
“太子一向崇敬成王,曾与陛下据理力争,说成王是个大好人,”唐思怡颇为无语,“不过回不回去,他自己说了不算。”
“那你要如何?”顾渺渺没找到,先找到了太子,孔明宣问,“把这傻小子劫回去?”
唐思怡白了他一眼:“太子殿下认得我,而在他的认知里,我已经死了。”
宫里常打照面的唐尚宫,突然“诈尸”在他面前,他必定惊慌,唐思怡肯定要解释一番,他听不听解释另说,听完解释能不能乖乖跟着走又另说。
不等说完,潜伏在他周遭的暗卫就该来了,别说暗卫,光是管家一人就是练家子好手,不好对付,她还不能伤害太子。
相比之下,顾渺渺是个孤儿,又是个小傻子,王府对她的守卫应该松懈得多。
孔明宣想起另一个问题:“太子认得你,难道成王就不认得你?”揭穿你冒充男子当官可是好玩的?
思索得太认真,没管好脸上的担忧之情,唐思怡看了他一阵,才道:“成王离宫之时我只有十几岁,当时我还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他属于外男,不能随意到内闱去,见我的机会并不多。”
说完,话锋一转:“但我偏想让他认识我。”
孔明宣还没想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意思,一队侍女鱼贯而出,端着美味佳肴,想是要传菜去外边宴上。
队尾那一个,中途与别人岔开,独自走向回廊,尽头是湖中央萧翼常闲坐喂鱼的水榭,地面以白玉石铺拼而成,看似十分平常。
小侍女轻车熟路,连续踩了其中几块,水榭突然整个动了,如一块巨大避水珠,呼呼分水,顷刻下沉,直至没顶。
片刻之后,水榭恢复如初,小侍女却不见了。
唐思怡与孔明宣对望,从廊柱后走出。
唐思怡:“湖中水鬼。”
孔明宣:“却吃人食。”
他到要看看。
小侍女不会武功,等发觉自己身后跟了人,已经在湖底甬道走了很长一段路。
她惊惧转身,紧贴墙壁,手中端着的红烧肉和粳米饭散了一地,颤抖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方要出口喊人,孔明宣忽然凑近,抵唇道:“嘘——”
小侍女被他蛊惑的一愣一愣,他折扇照着人家来回比量,堂堂大丈夫怎能对弱女子下手,于心不忍,遗憾退出,对唐思怡道:“你来。”
唐思怡:“……”
“得罪了。”随着话音,唐思怡将小侍女利落放倒,闪身朝孔明宣一让。
她承认,有赌气的成分。
“哎呀,坏人。”孔明宣适时接住小侍女,没敢扶别的地方,扶住小侍女肩头,给她放了个舒服的坐姿,靠着墙。
做完这个,唐思怡已离他有十丈远。
孔明宣:“……”
醋了,这绝对是醋了。
他自信满满追上去,照着作死边缘说几句玩笑话,唐思怡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透过墙面反射的粼粼水光,她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通道,有种预感,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真相,离她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