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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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衣卿相

五月过半,夏日至,暑气渐生。

向来早睡晚起的唐泛破例没睡懒觉,一面穿靴一面竖着耳朵听,琢磨隔壁勤勉的唐大人该衙门当值去了,做贼一样敲敲床板。

唐豆自床底探头,睡眼惺忪,发顶竖一根呆毛。

“快起,”唐泛眉飞色舞,“你忘了咱们昨日答应小哥哥见面了?小没良心,人家还给你买了大包。”

呆毛竖成问号,唐豆极力回想,昨儿酒楼之下纯良小公子邂逅他哥哥唐泛,一见钟情,二话不说,三邀四请,心甘情愿给唐泛骗财骗色。

临别时唐泛莞尔一笑,小公子五积六受,七颠八倒,十步九回头,许唐泛明日海市把臂同逛游。

唐豆哈欠连天:“海市下午才有,小哥哥也下午才来。”

唐泛道:“所以啊,上午要去买新衣服,去见金主不能含糊,快着些,去晚了,昨儿看好的衣服就要被抢了。”

唐豆又学一新词:“金主?”

“就是大财主、钱袋。”唐泛解释一句,抽出衣架上短衫袄子月华裙,熟练往孩子身上披,牙粉揩齿,帕子搓脸,头发拧一个小髻,当镜一照,唇红齿白的豆蔻少女。

平日里给零花的是唐思怡,唐豆感悟造句:“姐姐是金主。”

唐泛摇手纠正:“姐姐不算,姐姐是铁公鸡。”

唐思怡存在的意义,是让唐泛开始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视钱财如粪土,跟钱有仇。

明明有一手赚钱好画技,愣是自此荒废不提,唐思怡节俭到苦人苦己,曾郑重与唐泛彻夜长谈,说今后一家三口只能靠她菲薄俸禄度日,不是儿戏,叫他该委屈自己就委屈自己。

唐泛柔弱不能自理地点头,转身就带了唐豆下馆子。

委屈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够。

打扮好了唐豆,唐泛领着他轰轰烈烈欲出门,途径唐思怡房间,心虚放轻脚步。

尽管如此,门内还是有个清冷声音道:“又上哪去?”

“……”唐泛心道,“红颜薄命,天要亡我。”

本该在衙门坐等人来喊冤的青天大老爷今日一身常服,冰玉簪绾青丝,眉眼英气不辨男女。

经一夜修整,终于有心思管一管唐豆这孩子对于男女界限模糊的问题,她铁面无情,一手拎一个,进房,关门,随着一声落锁,唐泛心如死灰,望一眼窗户,三楼。

将门虎父无犬女,但可以有犬子,儿时家里请了教习教武艺,唐泛在扎马步环节出师未捷身先死,平均顶不过半炷香就要歇上一个时辰,跑到侯爷夫人怀里撒娇耍腻,嚷腿疼肩膀疼,哪哪都疼,非得要美貌丫鬟给揉一揉才能好。

教习师父气不过,递了他个绣花绷子,他得劲了,跑到树荫底下,母亲膝头,穿针引线,不亦乐乎。

唐思怡将他一眼看穿:“想跳窗?”

唐泛垮个脸:“怕崴脚。”

郁郁坐了,听唐思怡同唐豆掰扯:“不是说男孩子穿裙子不好,男孩子自然也可以穿裙子,只要自己愿意,你自己愿意吗?”

唐豆偷觑唐泛,唐思怡:“哥哥的喜好不能算你自己的。”

向来是唐泛给什么唐豆穿什么,唐思怡抽了他主心骨,唐豆顿时没了主意,讷讷不知如何接口,从椅上滑下去,眼见又要往桌底藏。

唐思怡果断将他拽出,先从四书教起:“等你读书明了理,再决定做一个怎样的人,届时爱穿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只要不妨碍别人,谁也管你不着。”

同时也不叫唐泛闲着。

唐泛看着分发到自己面前的佛经,不满道:“干什么,我可是坚定了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不动摇。”

他想男装穿男装,想穿裙子就穿裙子,男女不是目的,好看才是终极,只要自己舒心,哪管碍谁的眼。

唐思怡:“闲人可以,富贵甭想,经抄二十遍,清心寡欲。”

唐思怡:“不抄扣你零花钱。”

“……”拿人手短,人穷志也短,唐泛将经书翻看一遍,扔了书提笔就写,倒背如流。

边写边噘嘴,思绪飞到裁缝铺,想他那件金羽丝织的褶裙,足足二十四个褶,绣了满幅粉桃灼人眼,行走间,姿韵翩跹。

还不把那纯良小公子迷个死。

等等,他无端想那个钱袋作甚,唐泛咬着笔杆凝眉,过了阵,抬眸看唐思怡,旁敲侧击:“你不去衙门能成吗,我觉得衙门不能没有你。”

唐思怡关照唐豆默读,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有巫法法把门。”

一句话把天聊死。

唐泛稳当不过片刻,再问:“思怡,我深思熟虑,客栈人多眼杂,一味住着不是个事儿,所以咱们买幢房子吧。”

唐思怡抬眼,纳闷唐泛突然转了性:“房子是要买,待我……”

“此等小事何须麻烦你,要论买东西你哪比我有经验,”唐泛起身,捞面具,“宜早不宜晚,我这就去。”

说罢唯恐唐思怡反悔,两步并一步,飘然去也。

唐思怡:“……”

她低头问唐豆:“你俩有事瞒着我。”

唐豆嘴巴抿成一条缝,眨巴眼看她。

唐思怡:“不能说?”

唐豆点点头。

哥哥叮嘱过,蹭吃蹭喝这事不光彩,不能让姐姐晓得。

“好吧,先读书。”唐思怡顺顺他发前,离得近,看清孩子的瞳仁微异,墨中有蓝,不禁多看几眼,暗暗稀奇。

唐豆白纸一张,将他安放在何处,便在何处定了基,唐思怡嘱咐他自己吃午饭,回房略作收拾,再度出门。

唐豆捧书问:“大人往哪去?”

唐思怡道:“没人时候可以叫姐姐。”

唐豆:“大人姐姐往哪去?”

唐思怡:“……爬山去。”

唐豆眸子一亮。

唐思怡:“崇山峻岭,陡峭崎岖,孩童与体力衰弱之人不适宜。”

孩童唐豆好遗憾,低头猛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于今天要吃两碗饭!”

唐思怡关门时听了这么一句,哑然失笑。

乐天城外有仙山,连云叠嶂,昂霄耸壑,名唤夏溪。

远远山路迎来一马车,一老一少端坐车中,老的稳,小的不知所以然——孔明宣扇柄一挑车帘,见青山连碧,望之使人心旷神怡,不由道:“老谢,出游你也提前说一声。”

好家伙,大清早风风火火,他睡梦正酣,老谢就拿狗尾巴草瘙他耳朵,催他早起。

早起干什么,老谢也不说,神神秘秘唤他登车,仿佛山匪绑票,一路秉着沉稳,孔明宣在旁端详着,揣摩着,感觉老谢心里在盘算磨刀,到了深山老林无人处,好将他往下一掼,杀人撕票,就因为他无心娶妻。

孔明宣想死个明白:“老谢,咱们到底来干什么?”

老谢总算松了口:“访友。”

孔明宣:“什么友住深山老林,怎没听你提过。”

红颜还是知己,旧友还是故交?

老谢道:“酒友。”补一句,“我年轻时候的酒友。”

老谢年轻时候爱喝酒,这点孔明宣知道,后来戒了,因为早逝的女儿希望他戒,他从前只当耳旁风,从闺女死的那天起,滴酒再不沾。

“时年孝康皇帝当政,我还没如今的你大,似是及弱冠,嗜酒如命,那时在长安,家里花钱给买了个小官,户部照磨,操着五斗米的闲心,无所事事,年少不知忧,下值不归家,先去寻酒喝。”老谢目露神往,“可以称得上我一生最好的时候。”

孔明宣微笑展扇,风流倜傥,深有同感。

老谢道:“一次傍晚,绿蚁馆新出了‘醉流霞’,我当天有事耽搁,等忙完手头琐事火急火燎赶去,酒还剩最后一壶,有一人与我同步伸手,我俩一左一右,互不相让,不死不休,我急了,夺人所爱如夺人老婆,我虚张声势,搬出官威来,对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熟料他也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嘿,你猜怎么着,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兵部当检校,秩品跟我不相上下,我们两个淹没在京都海海人群的八品散官,豁牙子吃肥肉,肥也别说肥,半斤八两,还偏偏抖一品的威风,彼此不说破,相视一笑,谦让着隔桌对坐,分喝那壶酒。”

“那是我此生喝过最不痛快的酒,却也是最痛快的酒,”老谢看窗外,眼角纹路斑驳,眸如点漆依旧,掠过眼前寒山万般苍茫,看见了记忆深处的漫天霞光,“那天的晚霞真美啊,是我见过最美的晚霞,一壶酒喝了一晚上,月亮出来了就看月亮。”

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携取胡床上南楼,看人间素秋千倾。

玉做的人间,玉做的人。

“我醉得厉害,横卧胡床看他,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孔明宣摇扇的手顿住。

老谢沉浸往昔,不曾发觉外孙神情微恙,道:“他不仅貌比潘安,身上还有其他好处说也说不尽,文武双全,精音律,通画技,会厨艺,他做的西湖醋鱼我最爱吃,红烧蹄髈也不错……”一样样,如数家珍。

孔明宣低声问:“后来呢?”

“我们借着酒,无所不聊,他这人严厉,不太爱说话,大多时候都是我说,他听,我给他说我的家乡高粱,海是如何阔,天是如何蓝,说到洋洋得意处常忘形,手舞足蹈起来,无数次,他及时拉我一把,防我自房顶滑下去,摔成个大肉饼。”

老谢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一瞬间年轻二十岁。

“如此相处两三年,我过生日那天,他问我,可曾厌倦朝堂倾轧,想不想去江湖放荡一遭,我知他烦恶官场,做个小官吏不过是一时权宜,他胸中有丘壑,目中有山河,平生夙愿,一酒一骑一江湖,长安困不住他。”

“可我不比他孓然一身,我有父母家人亲朋,市侩繁琐牵挂一大堆,做不到他那般潇洒,加上当时我母亲你外曾祖母病重,弥留床榻就因为放心不下我,想看我成家立业,早日迎娶指腹为婚的小姐,聘已下,婚期已定,满城皆知,于是我说不想,我喜欢安稳。”

“他闻言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痛饮一夜的酒,我疑惑极了,担忧问他怎么了,他却再也不理我。”

“我以为先离开长安的会是他,结果是我,你外曾祖母于我成婚之前病逝,我奉母还乡归祖,在高粱县守孝三年,期间小姐耐不得,跟别人相好了。”

“臭小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听见她给我带了绿帽子,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卸下了一块心病,可见生拼硬凑的婚姻要不得,你将来娶妻,一定要娶中意的才好,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孔明宣:“咱们这说着你,怎的又挂了上我,后来怎么样了?”

老谢嘴一瘪,道:“我就是这时候捡得你母亲,上坟回来,老远看见雪里埋着个通红的襁褓,里头小女婴冻得只剩一口气,其时漫天飞雪,所以我给她起名‘飞琼’。”

“三年孝期过,我带着她回长安复职,回去第一日,在街上便遇见了他。”

“其实我在西南的时候就听说,我走的头一年,陛下南苑狩猎惊了马险些丧命,他顺手救了陛下,得了陛下赏识,陛下惊讶于他的全才,三年之内他晋升飞快,再见时,我还是八品小吏,他已是天子近臣。”

老谢说到这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笑道:“时也命也,老天就不爱随人愿,不想当官的反而步步高升,力求安稳的反而命途跌宕——我回长安才知道,老父经营不善,又得罪了权贵,致使我家生意倒闭,我这个钱捐的小官也做不成了,走在街上不敢抬头,就怕碰见熟人,他是我最不想碰见的熟人,偏偏第一个就遇见了他。”

“他容颜气度更胜从前,青衣款带,丰神俊朗。还是绿蚁馆,还是‘醉流霞’,初时不解其中意,再见已非意中人,我望着他,他望着你母亲,问我,这是你女儿?我点头,嘴里似塞满了浆糊,死活张不开嘴,隔了半晌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他隔了半晌才回我,说挺好的,正准备成亲。”

“听见他要成亲,我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般,废了好大劲才站起来,嘴上笑着,绝不肯叫他瞧出一丝端倪,说了数不清多少句恭喜,带着你母亲走了出去,那日外头的日光真刺眼。”

“我回家去,安顿老父亲,变卖所剩家产,本来做好坐牢的准备,熟料权贵突然松口,就此放过了我们。”

“我带着老小回了西南,东山再起的日子不必多赘述,如此又过好几年,因为生意,不得不举家搬迁回长安,我刻意避着不去打听他任何,每日埋头生意无谓今夕何夕。”

“那时候你母亲已经十多岁了,正是调皮的年纪,稍微看不见便上了街,她识得好多小姐妹,其中有个文静小女孩儿,闺名唤做‘采柔’,是琅琊王家之女,名门望族,父兄皆在朝为官,她跟着来长安,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已是大家闺秀风范,你娘皮猴儿一个,竟跟人家格外投缘。”

孔明宣不自觉跟着咧了嘴。

老谢道:“王家中人已有丹青大师,却把小女儿送到外头学画,你母亲一日跟我说,爹爹,我也学画去,她自己收拾文房四宝,背上小布包,钻进王家小姐的软轿,结伴早出晚归。”

“确定是王家?”孔明宣忽然问,“我娘那些玩伴中,有没有姓金的?”

老谢摇头道:“没有。”

“小男孩儿也没有?”金明灭先生的年纪,该当和他父母辈差不离。

老谢道:“没有。”

“那王家小姐后来嫁给了谁,是不是姓金?”

“没过几年王家没落了,退出长安,王家小姐跟着没了消息,后来嫁给谁,你娘或许知道,我就不知了,”老谢怪异望他一眼,“你干嘛老跟姓金的过不去?”

孔明宣眼神游移,指着外头道:“我方才瞧见了一只老鸹,叼着石头想是要筑窝……所以我娘当年是拜了谁学画?”

这下轮到老谢不自在,一惊一乍:“嚯,这老鸹叼完石头怎么还叼树枝!”

孔明宣:“叼完树枝还睁眼说瞎话地转移话题。”

老谢:“……”

老谢:“跟谁学画,还能跟谁学画,长安城里还有谁无惧谗言,敢班门弄斧收丹青大家的女儿教画技,当然是他,天子宠臣,太子太师……他!”

孔明宣神色一肃,不笑了,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蔓延,外公已不是普通的外公,他看老谢,眼神变成景仰。

“老谢,你说了一路的他,不会是一手锻造了西南百万水师,四下南洋,七击倭寇,被孝康皇帝三赐免死金牌,许他以下犯上,抗旨不遵,威震四海的南临关总兵、镇远大将军岳独酌吧?”

在此之前,岳独酌在孔明宣眼中,一直是祖父辈里的传奇,生平事迹,够写一本《英雄演义》,他不该活在人世,他该活在故事里。

传闻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不知因何契机,一夜之间在朝中展露头角,获得孝康皇帝重用,他先后做过文官武官,掌过中书,当过太子老师。

后来倭寇猖狂,屡犯西南海岸,我朝水军势弱,不堪一击,孝康皇帝在朝堂捶胸顿足,痛恨我朝无水上良将时,岳独酌站了出来。

这一去西南,便再也无复返,平定西南之后,孝康皇帝多次下诏,让他回京任丞相,他都抗旨不回,说西南很好,海很阔,天很蓝,他醉心于此,打算在此养老,不走了,只肯顶个总兵的虚职,每遇战事,便配印挂帅领兵,结束便将虎符缴还,避居深山不出,过了几年,干脆辞官。

孝康皇帝无法,称他为“白衣卿相”,许他三块免死金牌,一道空白圣旨,上可斥天子,下可诛朝臣,深知只要有他在,西南就是钢板一块,贼人妄想撬动。

孝康皇帝之后,平章帝继位,也就是岳独酌教过的太子,今已作古的先帝,平章帝感念恩师,学孝康帝,殷勤请他回京。

老子的面子岳独酌尚且不给,何况是岳独酌一向不怎么看好的儿子,他只回京一次,将空白圣旨还了平章帝,所求一愿——别再烦他,与朝廷断了个彻底。

一面是纵情任性、举世难得的神仙,一面是为老不尊、整天跟厨娘打情骂俏的老谢,打死孔明宣,他也想不通这两人能够纠缠到一块儿堆。

老谢一听外孙嘴里关于岳独酌的怎么全是溢美之词,不满意:“那也是后来的事了,他当时哪有那么厉害,你还不知道吗,太子太师听着挺大一个官儿,实则是闲职,闲职!”

“再说诱拐人家女儿登门学画,难道很光彩吗,不要个脸……干什么用那副眼神看我,我谢添年轻时候也是人见人爱好不好,多少小姑娘见了我两眼冒光,日日夜夜哭着喊着要嫁我,找我当朋友,哪一点亏了他!”

“是是是,”说着说着还急了,孔明宣忍笑道,“确实不要脸,你该打上门去,抓回我娘,找他说理。”

“我怎么没有?”老谢道,“当时我就去了。”

孔明宣明知故问:“打过他了没有?”

老谢气绿了脸:“打不过,也说不过,慕名的上门弟子许多个,他看顺眼就教一教,他说:‘我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你女儿,如果知道……’我打断他:‘知道是我的女儿你就不教了,是不是?’他笑着说:‘如果知道是你的女儿,我就教的用心些。’”

“骗人一张嘴,”老谢冷哼,哼过之后道,“我当时偏就信了,他离近我一步,跟从前一般叫我的字,他说:‘子开,十年了,你还生我的气么?’其实我有什么借口生他的气,但他那么一说,我马上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好生气,好委屈,道:‘谁稀罕跟你置气。’他笑问:‘那为何躲着不见我?’我说:‘高攀不起。”环顾他府上,我故作轻松姿态,问他:‘你夫人呢,怎的不叫我见见?’”

“他正待答话,你娘这时候跑出来,唤我回家,他脸色变了变,说:‘我夫人这两日跟我置了气,带着孩子躲回娘家去了。’宣儿你听听,并不是我一个人气他,可见他这人多招人气,是他的问题。”

孔明宣:“……”

是不是旁听者清的缘故,为什么他理解的意思跟外公理解的差了一层。

这一差,就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老谢犹自不觉,接着道:“再后来我想,可怎么样呢,不清不楚的,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怪叫人寒心,干脆不许你娘去他家学画了,宁可请个师父自己教,何况你娘学画只是偶然兴起,比起玩画笔,她更喜欢玩算盘,渐渐将学画之事丢在脑后。”

孔明宣急死了:“他就没上门找你?”

“找了,但我绝意要与他断了来往,先是借事忙不见他,后来与他挑开了说,天底下无不散之筵席,世上也没有一辈子的知己。”

“初相识那几年我过的很快活,以为那就是一辈子,原来不是,听闻他要娶亲,我猝不及防,怅然若失,想破脑袋也不知为何,唯一的解释,可能觉得他成了亲就会成为别人的丈夫、父亲,不再独属于我一个人了,我不习惯,自然空落、伤心,转念一想,我不也差点成亲,是别人的父亲了吗,他既然能容许我这样做,没道理我不能容许他,所以我同他说,就这样吧,大家以后还是普通朋友,改日跟张三李四喝酒,我叫你一起。”

“谁知他听了以后并不高兴,反倒恨恨瞧着我,喃喃道:‘我居然……真是无可救药……’你猜他这是几个意思?”

孔明宣:“不是很想猜……老谢,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没娶妻?”

“做人岂可如此自私,告诉他也是为他心上添负担,真傻也好,装傻也罢,分得那么清有必要吗?”老谢观窗外景物倒退飞逝,似水流年,如石火光阴,稍微眨眼,风景就错了过了,一辈子也这么过去了。

“我和岳独酌的交集,应该止步于当初那壶‘醉流霞’,再拉扯下去无论如何都是错,时间不对,人不对,一如不久之后他奉旨下西南,而我定居留长安,他有妻有子,当将军,镇边关,威风八面,而我……只是个满大街溜达讨嫌的闲散商人。”

孔明宣一点面子不给留:“既然如此,你临了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从长安回来这里?”

“这是我的家乡,我想回就回,早晚要回,”老谢瞪眼,“我老都老了,还不能随心所欲一把,补一补年轻时候遗憾吗?”

说罢,车停了。

老谢一撩车帘,自车后卸两坛酒,路是走常了的,回西南这两年没少光驾,熟练找到上山捷径,对亲外孙道:“来爬。”

孔明宣:“……”

崇山峻岭,陡峭崎岖。

孔明宣认为的隐居,是山脚一竹林,茅茨临溪,鸟语花香有野趣。

而不是壁立千仞,云雾缭绕,一眼望不见头。

老谢高视阔步,爬山如履平地,孔明宣挥汗如雨,一步三喘。

老谢始终领先孔明宣四五步,居高临下,负手摇头叹息:“是得练练了,你这身体也不行啊。”

孔明宣:“……”

扇子在额前支个凉棚,眺望上前方,郁葱之中一桃林,人间芳菲早已尽,山腰桃花始盛。

孔明宣心道:“岳老若是住在半山腰,醉来花下眠,我也算他有情调。”

老谢道:“别寻思了,他住山巅。”

“……”去他的《英雄演义》,去他的传奇,孔明宣泄愤一撩袍角,姓岳的多少得有点毛病,一个老人家住那么高。

千难万险,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山顶房屋浮现眼前,屋前门楼一牌匾,上写“不入世”。

孔明宣扶着门楼喘息,话都说不出。

老谢精力充沛,大声叩门:“老酒鬼,我又来瞧你啦!”

门“吱呀”开了,一童子弯腰致意:“谢爷爷好,家主日会一客,今日客已满,谢爷爷改日再来罢。”

“哎呀,不巧。”老谢毫无败兴之意,将酒坛递与童子,“那我改日再来。”

乘兴而来,乘兴而去,提步就要下山。

“慢着。”孔明宣大开眼界,“就这么走了?”

他豁命爬上来的。

老谢理所当然:“你没听说老酒鬼有客人在么?”

孔明宣:“连你都要守他的规矩?”

老谢:“我为什么要坏他的规矩?”

“逗弄傻子玩呢。”孔明宣推门要进,被老谢一把拉住,“不许你在他门前放肆。”

唯一的遗憾,老谢道:“想着今日能让老酒鬼见见你,他弟子多,替你物色几个出挑的姑娘相一相亲,可惜……无妨,咱们改日再来就是了。”

再来?!相亲?!

孔明宣:“你不如磨刀杀了我。”

怪道一路憋着不说,原来是怕他半道跳车跑了,孔明宣被亲外公耍了一肚子怨气,沉着脸,抖着腿,幽怨往下走。

老谢丝丝愧疚:“我刚想起来,下山有另一条捷径,这边。”

孔明宣:“……”

这边山脚果然停一马车,车夫倚着车壁打瞌睡。

再往前,空地上两座坟茔。

一大一小皆立碑,一座爱妻,一座爱子。

老谢朝着拜了两拜,一脸亏心,一脸虔诚。

——

山顶屋檐廊下,树阴照水,唐思怡静坐煮茶,透过袅袅水雾,眼前老者青衣布衫不掩风骨斐然,行相清癯,眼神锐利。

唐思怡道:“来时在山脚看见两座坟茔,据我说知,师父好像……”

“假的,空坟,为了安某人的心。”岳独酌背对她而立,“曾经有个傻子告诉我他已娶妻生女,我也只好骗一骗他,后来知道他骗我,我生气之余,只好一直骗下去,好叫他以为我和他两厢怡然,他不必为错过我而懊悔。”

“如此岂不是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搭上了又如何?”

他言语坦荡,唐思怡却微微不好意思起来,说:“冒昧来扰,师父不要责怪。”

“我知道高粱新来一县令,但不知县令是你,知道了是你,却也不意外。因为你父亲在此失踪,你只要活着,就迟早要来。”

七八年前他至长安交还空白圣旨,不屑接风宴上扎堆的阿谀,独自出走闲逛,看见一小宫女在后殿奉命画夜宴图。

十二三岁的年纪,灯影下嫩白一张小脸,无甚血色,下笔却老辣,画风纯熟,游腕走龙,无论样貌还是身姿,他恍惚看见了从前的女徒弟,和长安城里许多的过往。

向来不爱管闲事,那次却移步,他问道:“师从何处?”

小宫女唬了一跳,脸色愈白,声音越淡定,道:“我娘。”

“你娘是何人?”

“我娘就是我娘。”

他换个方式问:“王采柔是你什么人?”

她不说话了,抿着嘴。

家中遭逢大难,改名换了姓,时刻如惊弓之鸟,对每个人充满警惕,隔着距离。

他温声道:“或许你听说过我,我叫岳独酌,你娘曾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奈何她家后来没落,她离了长安,我再也没见过她,她长大以后嫁了你爹,还给我写过信,因我不愿跟朝廷之人有牵连,有意与她断绝了联系。”

哪想到大厦倾塌,来得如此之快。

小姑娘静静看着他,道:“你能带我去西南吗?”

“不能。”岳独酌道,“你要找你爹?”

小姑娘道:“那我自己去,总有一天。”

宫闱深深,她一个小宫女如何出得去,岳独酌只当她孩子气,但爱她坚毅,怜她孤苦,额外逗留一月,偷偷提点她画技与武艺。

喜得平章帝还以为他回心转了意。

时隔多年,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登高望顶,坐在了他面前,作为女帝制裁成王、奠定皇位的一把杀手锏,一颗棋子。

客套无需多言,岳独酌道:“需要什么直说,我这把老骨头大概还能榨出二两油。”

唐思怡先道:“女帝执朝,朝野反对之声遍地,师父不觉得是大逆不道吗?”

“迂腐,”岳独酌讥笑,“男人治国和女人治国有甚所谓,我只管天下太不太平。”

唐思怡告状:“其中孔瑜反对的最是厉害,着实可恨。”

岳独酌:“此人我不作评价。”

“为何?”

“个人原因,跟你的大业没有干系。”因为孔瑜是某人的女婿。

唐思怡放了心,起身郑重一拜,抬头道:“当年我爹失踪的真相,我必须查,萧翼在西南只手遮天十余年,不可能跟我爹的失踪无关。”

岳独酌沉吟一瞬,道:“你既已走到了这里,我没有隐瞒的必要,你爹当年是代替天子出海,全程秘密行进,他到底为何失踪,因何失踪,我毫不知情。”

“那我要进成王府,自己去查。”

岳独酌看她一阵,冷然道:“你以为你前头几任都是怎么消失的,不怕萧翼杀了你?”

“怕我就不来了。”

岳独酌大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还是一贯的不长脑子。”

唐思怡:“……”

唐思怡回嘴道:“师父倒是懂得审时度势,怎的还违背己愿,困囿朝堂十数年?”

岳独酌一怔:“我不一样,我那是为了……等一人回长安。”

“后来又为何驻留西南?”

岳独酌叹气,自认倒霉:“候一人归故里。”

唐思怡微哂:“明知无可为而为之,师父同弟子彼此彼此。”

岳独酌拿起桌上童子搁置的酒坛,宝贝如仙酿,炫耀道:“我有酒,你有吗?”

唐思怡:“……”

欺负完了关门弟子,岳独酌正经道:“萧翼身有顽疾,每当月中必服药,药方不可知,但药引是一味火龙草。火龙草为恶人岛独有,由岛上四大恶人率领一帮骁勇善战的海盗守护。”

“萧翼两次三番想攻下此岛,将火龙草和海岛占为己有,屡屡未果,因而对他们十分痛恨,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与他们定下协议,萧翼奉上大笔银钱,四大恶人每月为他供一次火龙草。”

唐思怡:“也就是说,谁拥有恶人岛,谁就等于扣住了萧翼的脉门?”

“……”岳独酌道:“师父的意思,是叫你想法子拥有火龙草,没叫你占领那个岛。”

如今的年轻人呐,野心一个比一个大。

唐思怡:“为何萧翼这个秘密我打听不到?”

她找萧翼的破绽找破头,迫不得已,才来惊扰师父。

岳独酌高深地道:“若人尽皆知,还叫什么秘密?”言罢似有感慨,“萧翼的秘密又何止这一个,多了去。”

唐思怡不露声色,平静倒茶,只不过身子往她师父这端侧了侧。

岳独酌:“有些事你不知道反而有好处。”

唐思怡不无遗憾,岳独酌不想说,天王老子也撬不开他的嘴,于是只好将天大的好奇暂搁一旁,陪她师父聊聊风花雪月。

半天,唐思怡告辞下山,岳独酌送她到门边,徒儿身影甫一没入树影花丛,他便迫不及待折回廊下。

唐思怡回眸,方才忘了问,师父等候的那个人,最终等到了吗?

但见岳独酌捧着那两坛土酒,看一看,嗅一嗅,脸色很冷,嘴上很嫌弃,绵绸丝巾擦酒坛的手却很轻柔,擦完了,吩咐童子送到窖里珍藏。

不用问,师父他等到了。

大概有些人等到最后,不是非要长相厮守,半世风雨半世情,一酒一骑一知己,泛泛江湖,余生偶尔得见,便已甘之如饴。

送了老谢回老宅,孔明宣叫厨娘刘嫂不必准备他的晚饭,出门登车去了各处铺子打理生意,费心劳神一下午,最后在飞琼茶庄歇脚。

掌柜过来奉茶,道:“东家吩咐我挂卖的一处小院,今儿有人问了。”

孔明宣之前在附近置办过几处房产,当初买它们也是喜欢周遭幽静,间或去落脚,近来觉得用处不大,闲置也是闲置,不如卖了。

掌柜道:“给出的价格已经很公道,但那买主尤其会砍价,要不是看她是位美貌姑娘,我都想打她。”

孔明宣不在乎摆手:“这等小事不必特意来知会我,你看着处置就是,若碰上合眼缘的,送她也无妨。”

掌柜看出他的疲惫,不由道:“三条街开外有海市,东家何不去瞧瞧热闹,解解乏。”

孔明宣应了,慵慵懒懒出了门,本朝没有海禁,这是出海航船归来的日子,有最新鲜的海产和异国他乡的奇珍异宝,吸引无数游客前来采买、长见识。

海市一开,占了整整两条大道,车马一律堵在街口,其中挂着香穗子的那一辆,唐泛从中一跃而下,买了新钗裙买了房,心满意足,抛掉面具,要做街上最靓的崽,执一柄纨扇半遮面,额心一枚花钿,鬓边珊瑚钗子红似火,狐狸眼眼波流转,寻他约好的钱袋小公子。

熙熙人群,攘攘闹市,孔明宣自街那头走来,无精打采,没甚意思,正欲转身,不经意一瞥,一眼万年。

刹那间,惊喜,疑惑,不可置信,一股脑涌来,冲的他些许眩晕,再回神,发觉自己已经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唐泛又惊又异:“你有事?”

“又装不认识。”孔明宣逼近一步,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咬牙切齿,他恨声:“你知道我……”

知道什么,我闻你死讯有多心碎,生病高烧时梦你几回,从临安到西南这一路又有多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与你多说几句话。

……说不出口。

“本来就不认识!”唐泛挣扎,见过登徒子,没见过这般不怜香惜玉的登徒子,气势逼人,又狂又傲,细看还带着疯病,眸子直直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人潮挨挨挤挤,唐泛被他抓着,站立不稳,一波一波往他身上撞,干脆贴在孔明宣胸口稳住,正待开口好言相劝,让他放过了自己,凭空一柄长剑未脱鞘,挥断了二人。

纯良小公子前来救美了,但不是以英雄的方式,随着出剑把自己甩了个趔趄,差点贴脸倒地。

唐泛趁机拉他一把:“打不过就跑。”

拽着小公子嗖嗖穿进人群,眨眼不见了。

剩孔明宣怔在原地,捂着胸口,迷惘、且迷惘。

——

星汉云渺,玉轮当空,照的院中蓝花楹一树雪垂垂。

孔明宣蜷缩树杈,许久不动弹一下。

老谢窗户里望,门后望,茶杯盖缝里望,刘嫂从身后经过,怨道:“这下满意了?看把孩子累的,上树了都。”

老谢干咳一声,背着手溜溜达达,假装从树底路过,仰头道:“不至于吧,就爬了半日山。”

孔明宣沉默良久,慌得老谢要回屋取麻片糕将他哄下来,他才幽幽开口:“老谢,人经历过什么,才会性情大变,同从前判若两人?我想不通。”

老谢道:“爬不该爬的山就会。”

“……”孔明宣道:“我认识位姑娘,今日街上遇见,她变得好陌生。”

设想过她浓妆艳抹是怎样一副形容,合该大气冷艳,而非……娇柔妖冶。

难道“死”了一遭,被阎王爷换了副魂魄不成?

还有,她身边那个呆子是谁,光天化日,孤男寡女拉拉扯扯,好意思么?她不是一向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吗?何时这样爱与人亲近了?

想到“亲近”二字,胸口一僵,她就那般贴了过来,何其自如,经过他本人同意了么!

老谢:“姑娘?什么姑娘?几时认识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多大年纪?要什么聘礼?”

成功将孔明宣念叨的下了树,捂着耳朵进房,从树上费解到床上,咬着被角发誓,明日定要查她个水落石出!

后半夜起了风,月亮躲进云层。

一辆马车包裹严实,悄然入城,直驱灯火通明的成王府。

六七个侍卫过后,一少年自车上下来,步履匆匆,边走边解斗篷,问身边人:“皇叔在何处?这个时辰,该安歇了吧,会等我么?”

不等人答,已奔至后院。

灯火至明处,萧翼茕茕孑立,仙姿玉骨,眉眼染一层光华柔然,冲少年温润一笑。

“皇叔!”少年心头一喜,如小鸟飞扑,冲进萧翼怀里,连日的劳顿和恐惧悉数殆尽,此刻只剩了心安和得见皇叔的雀跃。

还有鼻尖若有若无那一点,皇叔身上经年的药香。

文中涉及官吏制度都是杜撰,不值当考据,祝大家阅文开心啦。

——小剧场1——

本文武力值排名:唐思怡>孔明宣>唐豆>小公子>唐泛

——小剧场2——

小孔妈妈和小唐妈妈儿时,是一个特长班的同学兼闺蜜,听说闺蜜就是要把自己将来的后代凑成对,但小孔妈妈皮,不走寻常路,对小唐妈妈道:“将来我生个儿子,你生个儿子,就让他们谈恋爱给我们看,我生个儿子,你生个女儿,就让他们拜把子。”

小唐妈妈一听好刺激,欣然答应。

于是唐泛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