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芍药之宴
孔明宣一夜不成眠,天光未亮,郁卒起床,自己都纳闷,他不是个心里不能盛事儿的人。
心不在焉穿衣洗漱,转身面对屋里那方等人高的西洋玻璃镜,先被里头臊眉耷拉眼的孔公子慌了一惊,指着嫌弃道:“孔令白,为个女人作践自己,你可真出息。”
边说边傲然抬了抬下巴,试图找回昨日以前的玉树临风,调整半晌觉得可行,昂首踏出房门,走不出五步,头垂下去,如一只皮球瘪了气。
经过鸟笼,黄嘟嘟罕见地高兴,一展歌喉与他听,他仿佛失了聪。
经过后厨,刘嫂的咆哮连同锅碗瓢盆磕碰声齐响,一起飘出来的还有饭香,刘嫂端着他爱吃的葱油饼,问:“刚出锅,尝尝?”他鼻子好像失了灵。
经过前院,老谢树下练太极,满脸等夸:“乖孙你看,本外公这招白鹤亮翅多威风。”孔明宣一停也未停,如同失了明。
老谢忙拦着:“这么早干什么去?”
孔明宣头也不回:“杀人去。”
“……”老谢望着他背影,心道要完,昨儿碰上的到底是哪家姑娘,惹得这魔王魂飞魄也散。
所以如此厉害的姑娘,得下何等聘礼啊?
飞琼茶庄看门的伙计迷迷瞪瞪,这方刚卸了门板等开张,冷不丁被人从后头用扇柄敲了一记,困意登时吓没了影儿,打个挺转身,笑的比哭还难看:“东、东家。”
孔明宣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半死不活地进门,将自己拍在大堂太师椅,默不吭腔,看惶恐不知出了什么顶天大事的伙计们进进出出,直到掌柜的来,孔明宣才强打起精神,叫备一份厚礼。
他都盘算好了,西南不比上京,他路子不广,胳膊伸不了那么长,凭一己之力寻人如大海捞针,关键时候还得坑一回爹。
不多时,掌柜将他要的厚礼准备好了,其中一个长三尺宽二尺的漆盒最为扎眼,孔明宣手按在盒子,忽然起身,朝着临安方向拜了两拜,把掌柜看得莫名其妙:“东家这是告祭的哪方神明?”
孔明宣:“心里不服,拜一拜活爹孔相。”
他长这么大,统共靠爹拉了两回关系,一回是在临安贡院门口换号,剩下就是这回,两回都是为同一个人,如此一想,愈发有出息了。
是故愈发丧气,歪在椅中凶神恶煞、人鬼勿近,谁挨谁倒霉。
凤安知府名唤蒋围,为人奸诈狡猾,贪财好色,生平挚爱两样,一是收藏古墨,一是芍药,家中有占地百亩的芍药园,每当五六月花开时节,便要大肆举办赏花会,说是以花会友,实则为巧立名目敛财。
大清早,盖着蒋围私印的请柬送到县衙,巫法法道:“姓蒋的不是好人,大人,我不想让你去。”
唐思怡道:“既然不是好人,那就更得去了。”
蒋围在乐天城脚边明目张胆地贪污受贿,想想也知道是谁借他的胆子,此次若不去,只怕也会有下次,躲不掉不如不躲。
唐思怡道:“兵来将挡,我见机行事。”
宴会开在三日后,五月二十一,良辰吉日,黄历上说这一日宜搬迁动土,宜婚嫁娶。
孔大公子早起梳妆迟,将自己里里外外焕然一新,雪白底袍,外罩湖蓝锦衣,青丝半束,戴一顶金丝镂空玉扣冠,衬得眉眼轩举,清雅又矜贵。
镜前左右照,满意,一展折扇挡在胸前,还是那柄“死了这条心”,想了想,此去是为求人办事,略微觉得不吉利,恭敬将扇子送进扇匣,换一把画有柿子树的,这把合适,心想“柿”成。
端起相府公子的款儿,他出了门,面上抻着从容,到底还是心急了,去的比谁都早。
蒋围站在府门口,打死都想不到迎的第一位客会是孔明宣,短暂惊讶过后,登下台阶殷切来迎,孔明宣三两步抢上前,彼此“贤侄”、“蒋叔叔”唤得亲热。
好一副奸臣之子和奸臣党羽会晤图。
同一时刻,遥远临安,孔瑜下朝往宫外走,毫无征兆打了几个喷嚏,身旁同僚关怀发问,孔瑜蹙眉道:“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败坏我名声。”
蒋围将迎客的事交予管家,同孔明宣相搀进门,边走边道:“上月回京述职,听说孔相因为大公子离家出走,人都气矮了一截,大公子如今大了,走也该跟家里知会一声,没得叫孔相担心。”
孔明宣心里白眼翻上了天,表现出来,却是十足的小辈受教姿态,隐瞒生意人身份,说:“我不过来西南瞧瞧外祖,尽尽孝道,一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蒋围:“带着花魁尽孝道?大公子这孝心还挺别致。”
孔明宣:“……”
他怎么把幸玉这茬忘了,老谢到现在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人,若是知道,还不得高兴死,前脚知道后脚就能替他将幸玉接进家门。
孔明宣打个寒噤,这种事万万不能发生,回头问问茶庄掌柜把幸玉安顿哪了,赶紧给送走,越远越好。
暗自这样想,面上还得维持花花公子的浪荡,笑道:“蒋叔叔绕我这一回,千万别跟我爹说我在这里,等我玩够了,自然回家的。”
蒋围一口应下,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父子俩打破头也还是一家人,他才不去干这容易里外不是人的事,装模作样劝慰几句,察觉了孔明宣眸中的不耐烦,不敢十分得罪这位祖宗,识趣转移话题,带着孔明宣游起了园子。
芍药不愧为“花中丞相”,园中花品成百上千株,入目繁花灼眼红,浓淡参差,争相斗艳,窈窕留余春,各有各的浩态。
蒋围一向以这满园芍药为傲,逮着人便要热情讲解一番,只要涉及芍药,便既不会察言,也不会观色了。
孔明宣听得心不在焉,一面还要点头附和,人家说花好,他便跟着夸两句,人家说花香,他也耐着性子同意。
穿山过湖,凉亭登高,絮絮叨叨半天。
客人陆续进门,眼见蒋围就要换个人絮叨,他慌忙将人拉住,捧了一早上的漆盒递过去,“其他小礼都留在门房,唯有这个,怕底下人手脚粗苯,磕了碰了,蒋叔叔受累自己收着吧。”
漆盒镶金嵌玉,已是价值不菲,蒋围一边推拒一边打开,两眼顿时锃亮,激动地语无伦次:“这这这……”
古墨一两值千金,蒋围品墨多年,一眼看出盒中古墨乃上品中的上品,即便一块也当世难寻,更何况是这么一整套。
蒋围将漆盒抢在手里,唯恐孔明宣反悔要回去,说:“当叔叔的何德何能收贤侄如此大礼,贤侄想是在西南遇到了什么难处,不管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叔叔开口。”
孔明宣正要开口,让他帮着找人,站得高看得远,目光往正下方一落,愣在那里。
蒋围随他看过去,唐思怡刚任职时来知府衙门点过卯,虽没有深交,但当时他已望之不俗,今日尤甚。
因是私宴,唐思怡未着官服,而是一身普通男子装束,水蓝宽袍广袖,发顶簪惯了的青玉簪,行走间一派风流飘逸,置身万花丛,像一杆突兀的青竹,竹叶尖儿凝着清露的那一种。
蒋围道:“那是新近上任的高粱县令,叫棠溪,贤侄认得?”
高粱县,新上任,县令,原来如此。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孔大公子消失了三天的五感回来了,只觉鸟语悦耳,风送清香,满目锦绣。
展扇摇曳生风,脸上有了笑模样,他轻飘飘道:“棠溪嘛,我怎么会不认得。”
太认得了。
蒋围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他与贤侄曾于会试上并列头甲,你们自然见过。”
他揣度孔明宣语气:“不知贤侄你与他私交如何?”
“有仇。”孔明宣道,“仇大了去了。”
“那正好,叔叔顺手帮你报一报。”蒋围放了心。
孔明宣:“怎么?”
蒋围挨近道:“叔叔不才,如今前途性命皆仰赖于成王殿下,殿下交代,让我将这女帝的耳目好好管束管束。”
“哦?”孔明宣饶有兴趣,“您准备如何管束?”
蒋围坏笑,这方面可谓经验老道,慢慢来不着急:“人家初来乍到,开始不便太过分,给个下马威就好。”
再详细就不肯多说了,抱着宝贝漆盒下风亭,且去招待别的宾客。
孔明宣靠着亭柱,居高临下,观望着,盼着,身形沉稳,眼神却跟着人家在花园游走,许久,失了耐性,撷一朵芍药扔过去,正中唐思怡门面。
唐思怡抬手轻巧接了,仰头看过来。
就是说,他站的如此显眼,她没道理看不见,要么是心虚不敢见,要么是看见了不想理。
孔明宣理所当然以为是前者,毕竟三天前这人还主动朝他投怀送抱来着,姑娘家家,反省了三天时间,总归该有点不好意思。
唐思怡毋庸置疑是后者,其实她甫一进园子,便看见了孔明宣投其所好给蒋围送礼。
她第一反应是狼狈为奸,果然物以败类聚,第二反应是他怎么在这里。
何时来的?
他来西南干什么?
孔瑜叫他来的?
他自己要来的?
假死的事情怕是瞒他不住了,她先对此人设下三层防备,亟待转身避一避,他就拿花扔她。
三岁小儿么?
唐思怡蹙眉,冷眼看孔明宣步步下了风亭,摇着扇,踱着步,款款穿来花丛,惊动群芳起了伏浪,终于行至她面前,和她站成姹紫嫣红中的两抹蓝。
腹内藏了百般疑问,孔明宣薄唇动了动,望向她发顶:“我就说红珊瑚不衬你,青玉的才配。”
唐思怡:“……”
她到底在期盼什么,从冬末走到夏岁,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蛋,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向来不爱簪花戴红,不对,爱不爱跟他有什么关系,冷嗤一声转身就走。
对了,就是这个熟悉的鄙夷,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棠溪,孔明宣纵身堵住唐思怡去路:“棠大人今天不装不认识了?”
唐思怡:“……”
孔明宣:“前天你跑什么?怕我检举你?”
唐思怡:“……”前天?唐泛?为何丝毫没有听唐泛提及。
她凝视他,试探:“三天前我见过你?戴着红珊瑚?”
失忆了这是?还是果真被阎王爷换了魂魄,得了失魂症?孔明宣静静与她对视,看她眼中有几分伪装,一面道:“是啊。”
顿了顿,“何止红珊瑚,你还贴花钿,抹红唇,穿齐胸襦裙……”
唐思怡制止道:“够了,谢谢。”
好的她确定了,是唐泛造出来的孽。
倏而孔明宣凑近,毫无预兆,将她头往自己胸口一贴,使坏道:“还轻薄我了呢。”
唐思怡:“……”
拳头硬了,唐思怡一掌挥过去:“你找死。”
孔明宣被她推出二尺远,按着作痛的胸口替自己叫屈:“轻薄完了翻脸就不认人,你这人好凉薄,亏我……”
唐思怡走上花间石子甬道,将他甩在身后,接口道:“亏你什么?”
亏我以为你转了性,温存起来,原来都是装的。
“……”孔明宣气结道:“我不告诉你。”
二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走到园子中央,孔明宣忍不住还有一问:“那天你牵走的呆子是谁,意中人么?”
唐思怡:“……”
怎么这里头还有个“呆子”,那又是谁,不禁把唐泛翻来覆去骂了一万遍,然而事已至此,她只好含糊点头,道:“嗯。”
孔明宣怔住,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感受,有点酸,有点凄楚,还有一点觉得不值当,他准备的嫁妆将来就是要交到那么个玩意手上?
难以理解:“怪不得你欣赏不了金先生的画,你看画的审美不咋地,看人的眼光也不好,恕我直言,那孩子压根配不上你。”
唐思怡:“……”
孩子?
把唐泛骂到第一万零一遍,她打落牙齿和血吞,替唐泛背了这口锅,若无其事道:“与你何干,我就喜欢年纪轻的。”
“……”年过二十五的大龄剩男孔公子“唰”地展扇,猛摇一通,觉得胸口更闷了。
唐思怡也有一事惦念不忘,潘如贵信中曾说孔明宣没参加完殿试,路走到尽头时,她回眸:“为何中途退出殿试。”
孔明宣没成想她会忽然问这个,“因为你”这三个字在喉间滚了滚,说出来多跌份儿,低她一等似的,不能认,坚决不能认,认了就输了。
他说一半实话:“身体欠安,殿试前一天花酒喝多了,加上淋了会儿雨。”
唐思怡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好似他天生就该是这种不靠谱的人,孔明宣又感到不平,转而道:“再说你不在,本公子即便考上了状元又有什么劲,赢得胜之不武,显得本公子多欺负其他考生。”
岂料唐思怡叹了口气,说出了相识以来第一句还算中肯的话:“所有人中,我的确只视你为唯一的对手。”
孔明宣简直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继而得寸进尺,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所以呢,为什么女扮男装,为什么假死,为什么来西南?”
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不说了,单只盯准唐思怡,勾着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唐思怡:“……”该来的还是来了。
孔明宣:“呵呵,不好意思啊棠大人,我‘刚’想起,你这算不算有把柄在本公子手上。”
唐思怡:“……”她能不能直接把人往花底一埋,就地灭口?
孔明宣佯装张望:“不知道蒋叔叔这会儿在何处,有没有兴趣听一听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唐思怡咬牙:“你要不试试?”
“试试就试试。”孔明宣硬气跨过她,一往无前,蓦地,袍袖一角被扯住,孔明宣背对唐思怡得逞微笑,转个身的功夫,变脸如翻书,满脸严肃加挑衅,道:“怎地,看上本公子这身衣裳了?”
唐思怡这辈子没吃过此等冤枉气,被个混蛋拿捏,按捺下杀人的冲动,垂了眼眸,将那袖子拽着轻轻摇了摇,能伸能屈,低三下四道:“求你。”
语气柔极软极,敲在了吃软不吃硬的孔大公子心尖儿上。
“那你……”孔明宣强撑一副傲娇,“给我说声对不起。”
唐思怡疑惑抬头:“我哪里对不起你?”
孔明宣心道,你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远的不说,半个时辰前我还为了你舍出去一漆盒古墨,便宜了姓蒋的老东西。
他骄矜道:“总之你就是对不起我。”
话音方落,蒋府管家过来请二人入席,宾客们跟着往这头聚拢,孔明宣只好暂且作罢,扇后对唐思怡威胁一眨桃花眼。
唐思怡扭脸假装没看见,腹诽道:“妖孽。”
三岁小儿也不如。
宾客满蓬,觥筹交错。
孔明宣被奉为座上宾,随蒋围坐了主座,别人高谈阔论他喝酒,别人赏花他看人,专看席末那一个。
蒋围瞄见他笑的神秘又莫名,不禁问:“贤侄瞧什么呢?”
孔明宣:“瞧一杆倔青竹。”
“……”蒋围很是困惑:“我这园子也没种青竹啊。”
细思量细捕捉,看孔明宣目光始终似有若无落在席末,那高粱县令身上。
蒋知府明白了,孔大公子这是报仇心切,暗示他呢,于是朝身边随侍的女子递个眼色。
女子会意,执玉壶下了酒席,聘聘婷婷,直奔唐思怡而去。
孔明宣见着了,想必这就是蒋围口中的“下马威”,十分好奇,换个舒服坐姿,等着看好戏。
蒋围道:“我这干女儿是凤安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孔明宣随口道:“那可被棠大人比下去喽。”
“再美他不也还是个爷们儿。”蒋围道,“只要是爷们儿,青梅就有法子让他上套。”
孔明宣斜眼睨他:“上套了如何?”
蒋围道:“上套了他棠溪就是我的便宜女婿,日后跟我一条绳,与我荣辱与共,对我言听计从,我且让他后院日日起火,家里衙门焦头烂额,再也无心管成王殿下的闲事。”
孔明宣:“不上套呢?”
类似的干女儿,蒋围不知往周边各地官员府上派遣出去了几位,捋着胡子志满意得:“不上套他今日就死定了,本官当即治他个淫秽官家女子之罪。”
如此棠溪认也不对,不认也不对。
孔明宣轻蔑一笑,与蒋围碰了个杯。
然后兴致勃勃看向下首。
满座喧嚣里唐思怡脸色难看,青梅已经借着敬酒依在了她身上,口中说着钦羡之语,情至意浓,往她耳朵边吹了口气。
唐思怡稳坐如山,纹丝不动,眼神都懒得给。
青梅暗中较劲,自诩倾国倾城不提,连敬的酒是加了料的,身上搽的香是特制的,换做平常,哪个男人会不动心。
眼前这个何以是块木头,还是块冰雕的木头,就凭他比自己美么?青梅磨了磨牙,色诱不成,只好来硬的,揉一把髻子,正待扯坏衣襟大呼非礼来个倒打一耙,却见这位木头县令不慌不忙散开了自己一侧衣带。
青梅:“???”
骤不及防,唐思怡将她往地下一推,不知从哪里捞出一把花锄,大声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光天化日非礼本官?!”
随着话音,花锄照着她花容月貌凌厉挥来,锋刃闪着光,离给她破相不过一寸,堪堪停住。
青梅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当即吓破了胆,颤颤朝向上首,娇滴滴求助:“义父……”
这档口宾客们早已停了相互寒暄,齐齐望向这边,周遭一片死寂,蒋围从座上方站起,还未开口,唐思怡便道:“大胆妖女,还敢冒充知府义女诬蔑知府大人,在座谁人不知,知府大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高洁,怎会纵容子女行此龌龊之事,你是在构陷知府大人教女无方吗?”
一顶大高帽砸下来,险些把蒋围砸回座位里。恶人先告状也就罢了,还顺带嘲讽他一把,在座谁没被他知府大人搜刮过,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蒋围阴沉看着唐思怡,竟不知如何开口。
青梅更是委屈,他说的都是我的台词啊。
一群人傻眼的傻眼,佩服的佩服,一时肃静无声,唯有孔明宣,自斟自饮,看戏看得格外开心。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赶紧滚回来。”蒋围怒斥青梅一句,而后换上一副笑脸对唐思怡,“小女不胜酒力,宴上失态,让棠大人与诸位见笑了。”
众人陪着一起笑,唐思怡冷冷一哂。
有人知晓蒋围行事作风,趁机巴结,添油加醋道:“棠大人一表人才,我都想与之亲近,不怪小姐对他有意,蒋大人何不成人之美,将小姐许配给棠大人,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
有人推波助澜,蒋围自然愿意就势将棠溪这棘手下属拿下,看向唐思怡,慈爱问道:“叔叔伯伯们自是一番好心,只是不知小棠意下如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反驳,便是摆明与蒋围扯破脸皮,日后不打算相与了,这些人与蒋围沆瀣一气,各据一方势力,只怕以后行事不但在蒋围这里不便利,在乐天城范围之内处处都要受限。
唐思怡低吟不语,暂且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好先行缓兵之计,答应下来,以后再说。
她欲点头,还未开口,突然座上的孔明宣笑出了声。
众人回头,孔明宣懒懒散散站起来,怨道:“蒋叔叔偏心,侄儿分明也中意青梅小姐,你怎地不成全成全侄儿?”
他将手伸到那灰头土脸退回来的青梅跟前,青梅怔怔,脸皮一红,将手递在他掌心,乖顺由着他引下座,走到众人面前。
蒋围:“……”
孔明宣无视蒋围吹胡子瞪眼,看着唐思怡:“堂堂父母官,想必不会夺人所爱吧?”
唐思怡道:“当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很懂,他们中少有京官,都不认得孔明宣,只当是蒋围哪个亲戚家的子侄。
好猖狂好不懂事的子侄。
危机解除,席散人去,蒋围单独找到孔明宣,不悦道:“贤侄这是唱的哪一出?”
孔明宣一脸色相:“我当真喜欢青梅,这么好的姑娘,给棠溪那种人糟蹋了多可惜,搅了叔叔的好事,对不住。”道歉道的极为敷衍。
“罢罢罢,”蒋围服了这个色胚,据说丞相都管不了他出去花天酒地,“棠溪那里来日方长,青梅你既喜欢,尽管拿去。”
孔明宣喜滋滋道谢,心里愁得慌,一个幸玉还没处发落,这下好,又多一个青梅,此行他还真是不虚。
郁闷的他,扭头就策马去追唐思怡,打马与人家齐驱,拿马鞭别人家:“你跑得倒快,也不想想我为你担了多大的罪过。”
唐思怡扭头,看一辆精巧马车紧随身后,青梅不时从车里探头,偷偷瞥一眼孔明宣,含羞带怯。
唐思怡:“我看你挺乐在其中。”
娇妻美妾,尽享齐人之福,想到这里,唐思怡问:“此番下西南,你那位黄姓娇妻就不想你?”
孔明宣没好气:“带着呢。”
唐思怡:“爱哭的相好也带着?”
孔明宣:“……”
不免想起自己在贡院题名居放过的厥词——他说,“家有黄姓娇妻盼我心切,本公子着急,早破案早考完,本公子好回去……”
他还说——“本公子的相好要是见了这形容,非得哭瞎了眼不可……”
自己痛快过的嘴,硬着头皮也要痛快下去,点头点地气冲云霄,他道:“不行吗?”
唐思怡淡笑:“行。”
出来带齐了家眷,看样子是要在西南长住,西南有什么值得他长住?
边想边生疑窦,孔明宣怒扯她马辔,唐思怡被迫勒马,回神,孔明宣:“好歹替你解了围,谢谢我有那么难?”
又是要对不起,又是要谢谢,这人真不好打发。
唐思怡:“我让你替我解围了吗?”
使寸劲在他腕上一敲,孔明宣吃痛缩手,唐思怡扬长而去。
孔明宣:“……”
“跑吧跑吧,”他道,“跑的了和尚你跑不了衙门。”
他愤愤掉马,先安置青梅这块新愁。
唐思怡直接回了客栈,憋了一天火,罪魁祸首唐泛却丝毫没有眼色,将她按在椅上,展开一张房契,乐不可支:“不知道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要卖房,叫我捡了个大漏。”
满脸“替你省钱了”的自得。
唐思怡问:“你最近都跟谁在一起?”
唐泛脑海中立马闪过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扭身却指向唐豆。
唐思怡:“除了唐豆。”
唐泛警觉反问:“出什么事情了?”
倒把唐思怡问了个语结,她沉默一阵,道:“没什么,你替我省点心,这两日最好少出门,少跟外人接触,若碰见了那等混账无赖,能躲就躲。”
唐泛点点头,可不是,前天他就碰上了一个,为了不让妹妹担心,他愣是没说,他多贴心啊,天底下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哥哥。
他谨慎问道:“咱新家还搬吗?”
唐思怡:“搬,收拾收拾,过几天就搬。”
唐泛兴奋过度:“哎呀呀,那可要准备起来了。”
抢一张唐豆练字的宣纸,跟唐豆头对头列开了单子。
全然没发现唐思怡离开得心事重重,她回了自己房间,简单梳洗,仰在床上看房梁,一面筹划去恶人岛,一面不可避免地想孔明宣这个大麻烦。
无论他来西南目的为何,只要他是孔瑜的儿子,他就永远是个麻烦。
可是,他又为何当着众目睽睽,不惜得罪蒋围替她解围?难道只是为了要她一句谢谢?
别的呢?他会不会还想要别的什么?
思来想去,越想越纠结,干脆拿枕头盖住脸,道:“不管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没门儿。”
心烦意乱的不止她一个,隔了半个城,老谢站在树下举着麻片糕:“下来吧,鸟不用你帮着抱窝。”
孔明宣给足面子,吊下一条腿当回应,手抱胸,对树面壁。
老谢:“……”他娘的这孩子是好不了了。
照此下去,他猴年马月才能见到孙媳?
老谢自己吃点心:“这回人家姑娘还不理你?”
孔明宣道:“哼。”
理了还不如不理,孔明宣向外公抱屈:“她又变了,老谢你说,女人怎么一天一个样。”
昨儿还是如花美眷,今儿就跟你似水流年,令人摸不着头脑就算了,“她还不知好歹。”
老谢笑笑:“所以我不喜欢女人么。”
笑着笑着噎住了,小跑去找刘嫂要茶顺食,顺便挨刘嫂一顿骂。
刘嫂训完了老的,叉着腰站在门口训小的,“下来,那上头可有蚊子!”
刘嫂嗓门一出,谁敢与争锋,孔明宣麻溜下树,回房。
刘嫂道:“喜欢就凑上去问,你在家撞树她能知道了?”
孔明宣脚下一绊:“谁说我喜欢她了?”
“不喜欢,还招惹人家干什么?”
孔明宣道:“是她先招惹的我。”
先是丹青坊为金明灭争辩引起他注意,再是诽谤金先生激起他不服,继而考场女扮男装惹得他好奇,紧接着假死,他做好了抱憾终生的准备,她又花枝招展出现在西南。
牵那小年轻的手,搂那小年轻的腰。
今日又化身清流一披孤傲。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见一面换一个样,酿就春色的是她,断送流年的是她,凭什么都得是她?
明明是他拿住了她的把柄,倒像是他上赶着巴着她不放。
孔明宣不知该生她的气多一些,还是气自己多一些,横竖肝儿疼,走到廊下将黄嘟嘟摘下拎着,回房教它骂人。
走出两步,他回头:“刘妈,你知道失魂症吗?”
刘嫂:“是不是你姥爷?我就说他活跃的过分了!”
“……不是,”孔明宣道,“这病好治么?”
“这病吃药没用,”刘嫂言之凿凿,“得先驱邪,咱们这有个宝山,山上有位大和尚做法很是灵光,听说专门替人治这种疑难杂症,哪怕治不好,去一趟求个符回来庇佑几天,也比没有强。”
孔明宣点头,回身又将黄嘟嘟挂了回去,这么一会的功夫,黄嘟嘟睡得鸟事不知,精神大不济从前。
孔明宣指尖伸进鸟笼,碰了碰它尾巴,没舍得将它吵醒。
孔明宣昨日安置了青梅,回家时还气势汹汹想着隔天就上县衙喊冤,找“大老爷”算一算新仇旧恨,睡了一夜想通了,不去了,凭什么被她牵着鼻子走,凭什么上赶着。
捡回一身清高挣钱去,到飞琼茶庄为他特设的雅间,踩波斯地毯,坐鹅毛软垫,叫伙计沏一壶顶级“太平猴魁”,歪着,听掌柜报各处收来的账。
未几,楼下喧哗声热热闹闹,他拨开水晶帘往下一瞅,红珊瑚、兰心花钿、大红唇、齐胸襦裙……
棠溪巧笑盈盈,周旋在一圈伙计中,左右逢源,八面驶风,撩的伙计们将店里最好的茶以最大的折扣卖她。
孔明宣:“……”
相识以来,孔明宣不知道她居然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肝火又旺上来了,他怒而起身,带动晶帘哗啦啦作响。
唐泛本想着为新家添置些好茶,慕名来到此间茶庄,听闻响动抬头,想不到又碰见了这冤家,二话没有,提裙就跑。
“……”还整这一出!孔明宣道:“你给我站住!”
边说边追,宝山必须得去一趟了,就算棠溪没疯,他都要疯了。
唐泛专往人多处跑,孔明宣紧随其后,这回说什么要把人追上,有病治病。
只差一步,茶庄掌柜的先追来,火急火燎将他拦住,道:“东家,王府那边有信来。”
如此一瞬,让唐泛挣脱没了影儿。
孔明宣是将茶庄留做了与王府的秘密联络之处,萧翼的信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孔明宣拆信拆得相当恼火。
信上寥寥数语:请于下月十五之前携火龙草来见。
附一张恶人岛所在的海图,标明了火龙草的位置。
掌柜道:“这是几个意思?”
孔明宣肃声:“考验我来西南的诚意。”
掌柜:“东家已然身在西南,等同主动与成王为质,难道还不能表明自己的诚意吗?”
“还不够,”孔明宣道,“萧翼想要的不仅是一个里应外合的伙伴,更想要一个附庸,唯他俯首称臣。”
这个人最理想的是孔瑜,只不过被孔明宣抢先了一步。
“他肯向我伸手,想见我,是好事,说明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他需要我。”孔明宣道,“不过这个火龙草是什么玩意儿,恶人岛又是什么,能买吗?”
掌柜:“……”
掌柜是本地人,对恶人岛有所耳闻,当即表示恶人岛有多可怕,火龙草有多珍稀,以及钱不是万能的,人家不能够卖你个岛。
至于成王要火龙草干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孔明宣听完眸子一沉:“看来他不止要人俯首称臣,还要人为他舍生忘死。”
言罢怪遗憾,在他看来,能花钱解决的都不叫事儿,思忖片刻,道:“你先帮我找艘船。”
掌柜应下,接着道:“东家,你方才追的那位姑娘,就是买你院子的买家。”
孔明宣:“……”人生处处有惊喜。
很好,省得他跑县衙了。
孔明宣:“她有没有说她准备哪天搬过去?”
本公子送她一份乔迁大礼。
——小剧场——
小孔:房子虽然你买走了,但那块地是我的!嘿嘿,是不是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