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县令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婆媳之谜

“不见?”唐思怡问。

萧翼的贴身侍女绿竹含笑致歉:“大人来的不巧,近来我家主人旧疾发作,大夫不许他见风,故而已闭门谢客多日,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见?”孔明宣问。

王府管家含笑致歉:“公子来的不巧,近来我家王爷旧疾发作,大夫不许他见风,故而已闭门谢客多日,实在是有心无力。”

众所周知成王体弱,这借口无可厚非。

唐思怡淡然点头,步下王府大门石阶,走过一段清净阔街,左拐,融入热闹集市。

孔明宣点个头,走出王府后头小门,正要下台阶,管家道:“王爷还有话说与公子,他说……王府大门随时为孔家人敞开,公子下回来,大可不必翻墙。”

“成,”孔明宣傲然道,“我下回考虑考虑。”

明面上答应得痛快,心目中嗤鼻,若非你家王爷净干那不可告人的事,当本公子不喜欢走正门么,当我愿意来么。

他走出幽静胡同,看看左右无人,步子往左一顿,最终右拐,融入热闹集市。

冥冥中总觉后心发凉,孔明宣转着扇子回头,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叫卖声,千人入了他眼,迷迷乱乱,他低笑摇头,怪自己疑神疑鬼。

正是这么一瞬,一人从他肩膀擦过,他手上蓦地一空,扇子被抢了。

孔明宣:“……”

他瞅着那逃窜的小贼骂了句娘,拔腿去追他命途多舛的扇子。

***

九曲回廊水榭,四面通风。

萧翼背倚美人靠,问:“人都走了?”

管家和绿竹齐声称是。

“现今的年轻人真是无畏,”那小县令倒也罢了,孔家的少爷怎么说,翻墙爬窗,“是我王府守卫太松懈,还是他孔明宣武功高强?”

萧翼语气平常,管家却心惊不已,忙道:“哪里,其实……”管家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其实是孔公子翻墙翻到一半,卡在了墙上,被侍卫们救下来的。”

绿竹掩嘴轻笑。萧翼道:“看来孔公子这是记恨本王,暗示本王歪邪,不走正道。”至于王府墙太高,他始料不及把自己卡在了墙上,应该是……个意外。

管家:“他怎敢如此放肆。”

“他有什么不敢,你们不知道这孩子的本事,”萧翼毫不掩饰话里欣赏,“我私下联通孔瑜,递了多少帖子书信,派遣了多少人过去,悉皆被孔明宣拦了回来,这孩子瞒着他爹,将孔府把围的铁桶一般,孔瑜却蒙在鼓里,只当他儿子是个混世魔王。”

绿竹恍然:“所以主人才改为联络孔明宣?”

“不,”萧翼道,“是孔明宣主动笼络的本王。”

“他书信本王,明言孔瑜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顶用,孔家的万贯家财和人脉势力,将来都要由他继承,本王有什么事,尽可冲他就是,这是他信里的原话,尔等都学学。”

管家和绿竹对视一眼,这等张狂,不学也罢。

绿竹道:“主人既打算重用他,为何又不见他?”

“虽然认可他的才干,但看不惯他的为人,”萧翼支颐,望向湖光,“他出了招,我就得接着么?”偏不,“良驹性野,需得驯,且晾着他。”

说罢揉一揉额角,纯白鹤扇轻移,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

二十年前旧都长安盛传一诨话——生不用羡天仙容,只愿一识萧若鸿。

“若鸿”是萧翼的字。

绿竹近前,只觉托住的那只手柔若无骨,比雪还要轻盈,仿佛风一吹就消融,不由加倍仔细:“说了这半日话,主人该歇着了。”

“好,”萧翼温声含笑,随她搀扶起身,“听你的。”

这般和气儒雅,谁能不爱,绿竹低头一羞。

“至于那个小县令,”萧翼边走边道,“照例说给他上级知府,由他们去管束就是了。”他懒得费这个神。

管家应声,正待吩咐下去,忽而侍从送来一封信。

“京城来的。”管家验过之后,敬上。

萧翼抬扇:“念。”

管家:“太子于四月十四日离京,不知去向。”

萧翼驻足,看着管家。

管家不敢与他目光相撞,垂手屏息等他示下。

萧翼道:“正愁起师无名,这孩子就千里送人头来了,不愧是我的好侄儿,从来不叫我失望。”

“对了,”萧翼想起,“他这两日如何?”

未指名道姓,管家却知晓他提的是哪个,答道:“一切如常,昨儿还叫嚣王爷苛刻,给的红烧肉不够吃。”

“他胃口倒是好,”萧翼低眉笑,“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行至回廊尽头,风吹衣袂,翻雪摇月华,萧翼不经意侧眸,送茶的小侍女一时看呆,失神手滑,碎了一地玉盏,也打断了萧翼话头。

小侍女惶恐伏地,抖如筛糠。

管家绿竹齐齐低头,大气不敢出,四周静的只剩鸟鸣。

“新来的孩子手拙,”管家道,“王爷恕罪。”

“我有个疑问百思不得解,正好籍此问问,”萧翼轻声道,“为何你们都如此惧怕本王?”

“本王又不是日日发狂。”

孔明宣追到荒僻胡同,小贼不跑了,反而朝他逼近几步,坏笑一声。

孔明宣瞬间明了,往身后看,果然,草垛后头又冒出一同伙,一前一后将他堵住,这是市井地痞惯用的圈套手法,专套孔明宣这种自以为勇的富家公子。

眼下不是偷窃,改打劫了。

孔明宣不慌不忙对那小贼:“哥们儿,打个商量,你看上的是我的扇坠,给你便是,把扇子还我就可以了。”

小贼不语,点点他腰。

孔明宣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玉佩扔过去。

小贼见他价值连城的玉佩都肯舍出来,愈发认定扇子是个宝,说:“这破玩意儿对你很重要?明日拿一千两现银来孝敬我们哥俩,就把它还你。”

孔明宣:“我从不把紧要东西留在外人手上过夜。”

小贼:“小爷改主意了,一千两黄金。”

“最烦人贪心不足。”孔明宣翻个白眼,“你可把扇子给本公子护好了,敢有一个缺口,本公子剁了你的手。”主要出来时匆忙,金先生的墨宝拓扇他只带了此一把,毁了还得着人回京取,麻烦。

话音未落,人已压至。

***

飞琼茶庄。

掌柜柜台对账,分神听伙计在门口迎来送往,忽然伙计哑住,掌柜道:“小五子,你又偷懒。”

抬头,看见孔明宣,以及孔明宣手里提着的小贼。

“拿住一个,跑了一个,”孔明宣摆明不悦,将小贼一递,“扭送衙门去。”

“就送高粱县衙吧,离这近。”掌柜赶忙叫小五去办,自己举着算盘又惊又喜,端详一阵孔明宣形容,惊大过了喜:“东家,你这脸……”

孔明宣:“别问。”

好消息是扇子完好无缺地抢回来了,这顿揍没白挨。

他提步上楼,掌柜紧随其后,孔明宣问:“我让人先送过来的画眉呢?”

“在楼上雅室。”东家的爱宠,掌柜哪里敢怠慢,一大早张罗着喂水喂虫,先前的笼子旧了,掌柜自作主张给换了檀木镶金丝的,贵气十足。

黄嘟嘟念旧,在新鸟笼里不习惯,见了孔明宣,扑上扑下作妖,嘴里叽叽喳喳。

掌柜:“……听着不像好话。”

“嗯,”孔明宣道,“骂我呢这是。”

唱歌教不会,人话教不会,使鸟语骂人娴熟的很。

掌柜的上赶着:“东家带回来的幸玉姑娘,我给安排在茶庄后院了。”

孔明宣更是不悦:“她不是我带回来的。”

他离京统共带了两样东西,一是命根子黄嘟嘟,一是寻欢楼给赎了身的花魁幸玉。

前者不必提,后者本来出了临安离了他爹耳目就该分道扬镳,奈何幸玉铁了心要跟他。

人家姑娘自己租车,自己带干粮,脚程慢也好快也好,始终离他不远不近,朝天大路又不是孔明宣开的,他不能赶人。

的确也赶过,孔明宣态度生冷一分,幸玉便温软一分,见孔明宣缓和一分,她便刚烈一分,整一个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刚柔并济。

再不然,她就哭,肝肠寸断,梨花带雨,哭的孔明宣脑仁疼,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很负心。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怕过谁,却怕了这水做的幸玉。

“你说她自己做个小买卖,或者嫁个好人过安生日子不好么,缠着我作甚。”

掌柜笑道:“人家这是喜欢了你,东家要不收了她?”

孔明宣赌气:“我要找也找个铁石心肠不会哭的。”

掌柜道:“阿弥陀佛,东家莫不是喜欢冷美人,要给我们许一位冰山回来做少夫人。”

说到“冷美人”,孔明宣心思不可抑制地歪了歪,眼前闪过某个身影。

他低落,病一场,出来俩月,颠三倒四夜不成寐,意终究难平。

提起黄嘟嘟,他道:“我回老宅。”

掌柜喊人套车,他说不用:“我沿街走走,黄嘟嘟今日不曾遛我,该闹脾气了。”

掌柜瞠目,听说过人遛鸟,鸟遛人多新鲜呐。

孔明宣下楼还不忘嘱咐:“另给幸玉寻个住处。”

掌柜问:“安排去何处?”

“随你,总之她不能住在这里。”

说这话时到了门口,孔明宣仰头看,“飞琼茶庄,”樟子松的招牌涂了金漆,可保百年不朽,他目光落在“飞琼”二字,看了许久。

拐过一条街,穿过一个巷,出来又是先前的街。

唐思怡止步在原地,不带一个随从体察当地风貌民情的下场显而易见,她迷了路。

侯府和宫里至少是走熟了的,从临安到高粱县有唐泛带着,她快忘了自己是个路痴。

此刻想起来了。

眼前路过行人无数,她随手拦住一位,那人手拎两包点心,尨眉皓发,看去年逾古稀,但精神抖擞,腰杆挺直,好像浑身攒着劲,很是不服老。

她问:“老伯,请问高粱县衙怎么走?”

老翁打量她一身男装,看破不说破,笑容可掬:“你何故打听县衙?”

唐思怡随口道:“走亲戚。”

“县衙里头有你什么亲戚?”

唐思怡想起巫法法,脑海中对她爹充满不自信,怨气横生地道:“许是妹妹也说不定。”

“既是妹妹,怎的神情怨怼老大不愿意?”

唐思怡冷冷看老翁一眼,问个路像查户籍,她一颔首,找别人问去了。

老翁好奇探望她背影,摸着胡子道:“有趣、有趣。”

孔明宣沿河走,给黄嘟嘟看水景儿解闷,过了西涉桥,一条幽静长街展现眼前,宅落红瓦灰墙一幢幢,数一数,第三家从前还荒着,近两年老主人自长安归来养老,才重新收拾添置,开了门户。门口挂两只灯笼,上头标有“谢”字,便是孔明宣口中的“老宅”了。

人未走近,先闻清香,院中老大一株蓝花楹开得昳丽浓灿,远观如一片紫雾云霞。

老翁于树下荡秋千。

孔明宣进门先展扇挡脸,犹抱琵琶半遮面,沿着墙缝企图溜到后院找刘妈上药想法子去,迈出一步,老翁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跟人打架了?”

孔明宣:“……”

老翁:“看神情,这是没打赢。”

孔明宣道:“年纪大了,眼睛该花还是得花,那么好使干什么。”

想了想不服气:“我只不过许久不练,拳脚生生疏了,早晚给它练回来!”

老翁哈哈哈,逗外孙其乐无穷。

孔明宣老大没意思,将黄姓娇妻安置在檐下,背着手踱过去,矜持地问:“老谢,想我没?”

秋千荡悠悠,老谢道:“想不想的,你这不也回来了?”

话虽如此,一旁石桌上放着麻片糕,孔明宣又不瞎,摸上去还是热的。

他是走到半道才想起给老谢来的信,信上没有说准归期,孔明宣道:“你又不知道我哪天回来。”

“不是给你买的,”老谢道,“这东西刘姐也爱吃。”

厨娘刘大嫂的大嗓门从后头传来:“自己牵挂孙子别往老娘身上赖,奶奶个腿,每天买一回,我吃的够够的了!”

“刘妈脾气还是这么暴。”孔明宣失笑。

松散了,回家了,他坐上石凳倚着石桌,长腿一搭,手枕脑后陪着老谢晒会子太阳,仰头看云卷云舒。

浮生偷得半日闲。

这是他母亲的故乡。

老谢问:“出来又没跟你爹说?”

孔明宣道:“嗯。”

“我孙儿此次来西南,准备谋划什么大事?”

成王要篡位,还不想做乱臣贼子,看中了孔瑜在朝野的威望,几次三番拉拢孔瑜,这些事怎能叫老人家跟着忧心。

孔明宣伸个懒腰,道:“照顾照顾这边生意,顺道看看你。”

老谢一笑。

人老了得识趣,儿孙们有心事不愿提,权当不知道,转个话题:“别光看我老头子,多看看街上的姑娘,二十五了,该娶妻了,难道真跟鸟过一辈子?”

孔明宣:“小点儿声,叫黄嘟嘟听见这话不好,多伤它的心。”

老谢:“……”

老谢:“你爹呢,也不管你?”

离家都是先斩后奏,遑论人生大事,孔明宣道:“好端端的,别总提他。”

老谢叹气:“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你娘儿时我对她太娇纵了,小姑娘家家,爱抛头露面跟人打交道,操着算盘谈生意,若强行将她锁在深闺就好了,从小锁着,她习惯了,未尝不能快活。”

孔明宣闷闷道:“我娘没有错,错的是孔瑜。”

“有时候一个人死不认错,并不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反而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错的太晚太深了,如堕深渊,永无可折,所以只能咬着牙错下去,不然余生何以为继?”

“晃这么久秋千,你不晕吗?”孔明宣起身将秋千把住,“回屋等着吃饭吧,我看看刘妈饭做好了没。”

死犟孩子,跟他亲爹一个脾气,要不说父子嫌隙越来越深呢,老谢劝不动,索性罢手,跑到屋檐下招惹黄嘟嘟:“来来来,小胖丫头,让外公看看,啧,这老些年,怎么不长个子光长肉?”

立即收到了黄嘟嘟的“孔明宣同款问候”。

老谢:“它上蹿下跳说的什么?”

“夸您呢,”孔明宣道,“说您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而弥坚。”

老谢:“我信了。”

在刘大嫂唠叨声里用了午饭,趁老谢歇晌,孔明宣翻出锤钉子麻绳,要修一修秋千架。

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游戏,长安旧居里也有一架,小时候他为表自己力气大,常常为母亲推秋千,随着母亲高高飞起,荡出一串欢声笑语。

不过后来,那秋千架悄无声息地拆了,他那时小,不懂得在意,等想起来问,已经过去了许久,母亲淡淡地说:“不玩啦,让人笑话。”

眼下这架年久失修,蹬板朽了,他拆了麻绳,蹬板换下翻过,看见母亲的小字“飞琼”,入木深陷,是老谢的手笔。

隔着扇门,老谢悄悄站在那里,看他背影忙来忙去,旧景历历,蓝花楹树不似如今茁壮,秋千很新,小女儿荡其上,说:“爹爹,我飞起来啦,再高些,我要飞到外面去。”

……

老谢忧虑,适才他没有提及,画眉养的再精心,最长不过十七八年好活,眼见黄嘟嘟蹦跶的不如从前欢了,等鸟笼一空,岂不又剩了这孩子孤零零一个。

“还是得找个伴儿。”老谢决意,有生之年非得把外孙找户好人家给出去不可。

县衙门口,巫法法坐着吃蚕豆,手边豆壳堆成小山,不时晃一晃脑袋——发顶一支新簪,坠两颗银铃,随着她摇头晃脑,响成一片。

她一见唐思怡,两眼“噌”地发亮光,翻个跟头跳起来,带动连串细响,声音跟着一并聒噪:“大人,你回来了!”

唐思怡低头看一眼蚕豆壳,道:“等了很久?”

巫法法狂点头:“这不,我第一天上任,我娘说要学着跟上司讨好关系,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请客巴结你。”

结果左等右等唐思怡也不来,错过了午饭,她就把银子买了零嘴。

她低头掏布袋:“大人你吃饭了不曾?先垫补两口?我这有鱼干、牛肉干、豆干、苹果干……”

唐思怡制止:“我吃过了。”

一顿,又道:“我也不用你巴结,恪尽职守便好。”

“我就知道大人是个好官,清官!”巫法法弯了眼,“你不抢小孩儿零食!”

唐思怡:“……”

她对巫法法可谓又爱又恨,还带着那么点对她身世的的好奇。

举步迈出去,巫法法快步跟上,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铃:“两件事大人,第一件,有你一封信。”

牛肉干味的信封,标着潘如贵专用徽记,唐思怡没有当着巫法法面拆,问:“发簪新买的?”

巫法法脸一红:“大人这么快就留心到了。”大人爱我。

唐思怡:“想不留心也难。”

“五哥买的,我戴上美不美?”

唐思怡略迟疑,道:“虽然但是,你五哥审美确实一般。”

巫法法:“……哦。”

小姑娘难掩失落,唐思怡不情愿地承认:“你人是好看的。”

巫法法:“诶?”脸更红了,遂沉浸在“大人果然爱我”之幻想中无法自拔。

唐思怡在她面前打个响指,巫法法幻想的泡影稀碎。

唐思怡:“第二件。”

提及这个,巫法法神色一凛:“出命案了,大人。”

***

死者戚严氏,女,六十五岁,初步推断死因是中毒,邻居早上去她家里借鸡蛋,叫门不应,推门进去,见常年瘫痪的严氏趴在厨房地上,口吐白沫,七窍流血,人已凉。

严氏惨遭毒杀,第一嫌疑人是她儿媳戚孙氏。

“犯妇戚孙氏已捉拿归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巫法法她表哥——捕头孟虎跟巫法法一样莽,气如洪钟,“大人,升堂不?”

“先查再审,”唐思怡不动声色远他稍许,被震的,“法法验尸去,孟虎带我去牢房。”

孟虎挠头,哪有大老爷不坐明堂亲下牢房的,对上唐思怡冷冰冰眼神,他将不解咽回去,果断道:“大人这边请。”

牢房阴暗,潮风阵阵,气味难闻,孟虎领路,进出惯了尚要掩鼻,边走边想,熏死你个小白脸。

眼角余光偷瞄,唐思怡面无表情,没有一丝嫌弃。

孟虎:“……”

不能被小白脸比下去,孟虎放下手,挺胸抬头,走得顶天立地。

戚孙氏面朝墙壁躺着,留一削瘦背影,狱卒解了锁,上前叫她,喊了几声她不应,人一翻,握在手中的半块瓷碗片掉落,戚孙氏脖子上一道伤口狰狞翻卷,胸前大片血迹,人只剩一口气。

孟虎慌忙救人,又呵斥狱卒看守犯人不上心,一顿折腾,总觉少点什么,对了,大老爷半天没吭腔,他往墙角一寻摸,大老爷脸色煞白,比方才抢救出去的戚孙氏还要难看,瞧,就说他不行。

孟虎幸灾乐祸:“大人,你怕血啊?”

唐思怡满头冷汗,人弱,气场十足十,冷肃道:“我朝律例规定大人不许怕血么?”

孟虎:“……没。”

戚孙氏暂时保住了性命,却也昏迷不醒,盘问她指望不上,只能先看巫法法。

“戚严氏身上并无外伤,除了瘫痪无其他病史,确系中毒身亡,毒素来自本地一种鼠药。”县城百姓安居乐业,鲜少有命案发生,虽则如此不好,但巫法法真真把每具尸体当宝,从前碍于她爹,只能在旁观摩,如今得以亲手剖尸,心潮无比澎湃,但又过不去道德的坎儿,所以她一边良心上过意不去,一边澎湃。

表现出来,就是悲喜交错,哭笑不得,严肃活泼。

“不过,”巫法法有些不忍,“戚严氏胃里鼓鼓囊囊,塞满了碎布,生前显然受过虐待。”

尸格叫她写的满满当当,整整一摞。

唐思怡:“法法,字该练练了。”

巫法法道:“今晚回去就练!”

一旁孟虎听得咋舌,表妹这笔臭字,从前她爹跟在屁股后头打着叫练她都不练,怎么小白脸一句话她就从了,呵,看脸的肤浅女人。

他气呼呼转过身,巫法法:“表哥,你对着水缸作甚。”

孟虎:“法法,你看我照出来是不是也挺俊。”

巫法法:“表哥,你到现在娶不上媳妇绝对有原因。”

说话间唐思怡已默不作声走了出去,等在门口,巫法法追上:“大人,上哪?”

唐思怡:“我想去案发现场看看。”

“那怎么不去?”

唐思怡镇定地道:“不认路。”

巫法法忍俊不禁。

戚家在新槐乡,离县里不远,为图便利,孟虎牵来两头驴,法法一头,唐思怡一头,孟虎点了两名衙役小跑跟在身后。

唐思怡道:“去趟乡下,不用这么多人。”

巫法法:“不用这么多人。”

孟虎不愿意法法同唐思怡独处,道:“属下们跟着保护大人。”

唐思怡一身武艺深藏不露:“法法护我。”

巫法法笑逐颜开拍胸脯:“我护我护。”

唐思怡:“就这么定了。”

巫法法:“定了定了。”

孟虎:“巫法法你个学话精、跟屁虫。”

虎背熊腰的大捕头脸黑似锅底,要找法法爹检举巫法法被美色所迷。

两人两驴下了乡,经调教的驴子乖顺,无人牵绳也自发往前,唐思怡骑在驴背上看尸格,巫法法吃着蚕豆将她偷觑。

唐思怡头不抬:“看路,别看我。”

巫法法一吐舌头,小心思被发现,也没想着隐瞒,道:“大人好看。”

说着掏出小本:“大人,我听说那戚孙氏畏罪自杀了?”

“不一定是畏罪,”唐思怡道,“寻常人突然起杀心,要看她的动机,假设孙秋月真的杀了她的婆婆,会是因为什么?”

巫法法想了想:“关系不和?”

“他婆媳关系是不好,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戚家邻居道,“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秋月是个好性儿的,只是她那婆婆刁钻,动辄寻她的不是,借口就要将她劈头盖脸一顿骂,不止一回,我看她跑出来躲在门口哭咧。”

“就是就是,秋月本身就够可怜的了,五年前死了丈夫,丢下个瘫痪在床的婆婆给她,她娘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丁点忙也不帮,秋月无依无靠,起早贪黑的忙活,供着她婆婆好吃好喝,还要叫那老婆子百般挑剔。”

门前围了一堆人,听说大人下来查案,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衷。

一位年纪较长的老者道:“久病缠绵之人,脾气都古怪,其实她婆婆也不想,从前她婆婆好的时候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只是人啊,命定无常,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变了。”

“那也不该拿秋月撒气,她命苦,死了老头子又死儿子,难道秋月就不苦么,年纪轻轻守了寡,还摊上这么个恶婆婆,都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没有血缘的儿媳,若是寻常媳妇,早丢下她改嫁了,秋月这算不错了。”

还有人道:“大人,秋月有苦衷我们都能给作证,能不能酌情发落?”

言语间认定了秋月是凶手。

也是,除了秋月,谁会来杀一个瘫痪老婆子,还不够偿命的。

问完了话,话头逐渐跑偏,海城人胸襟阔,不拘小节,想甚说甚,一中年妇人将唐思怡从头打量到脚,越看越欢喜:“大人,看你年纪这样轻,气度却非凡,可有家室?不瞒你说我有个侄女……”

话音未落,妇人已被挤到一旁,另一个道:“她家侄女模样不济,比不上我家闺女……”

“你家闺女也不咋地,我外甥女今年刚巧十八……”

七大姑八大姨,聚是一团火,唐思怡围困热情似火中不知所措。

巫法法挤进人群舍身取义,将唐思怡大包大揽往怀里一圈,胸前一挤,挺身道:“喂喂喂,我家大人不光有妻室,小妾都有八个!”

“啊?”年纪轻轻就渣了,大婶们一听,满脸可惜,如潮退散。

唐思怡头一回与人如此亲近,她比巫法法高出一个头,被巫法法胸前两团柔软贴着,蹭着,不得不低头瞄一眼,再看看自己,心道,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法法,”她不自在推开她,干咳一声,偏头看向别处,“以后别动不动就抱人。”给不怀好意之人占去便宜。

巫法法世故上精明,偏人情上不通,不明所以,懵懂答应,给唐思怡愁的呀。

继而想起,唐思怡道:“谁许你说我有八个小妾?”

巫法法一脸后悔:“我也觉得说少了,不保险,大人放心,下回我往十个以上说,还给你加两个歌姬!”

唐思怡:“……”

算了。

巫法法在本上边记边说:“如此看来,像是孙秋月与她婆婆积怨已久,怀恨杀人。”

唐思怡低头翻尸格,看了一路,终于快要看完,停在最后一页,指着问:“你为什么还要夸一下尸体腿部肌理匀称,保养得宜?”

“我好奇,觉得不合理,”巫法法道,“通常瘫痪之人双腿无力,时间久了都会萎缩干瘪,戚严氏双腿却只比常人弱上稍许,除非……”

“除非有人日复一日帮她活络舒筋?”

“正是,可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肯干?大人你也听说了,孙秋月与她婆婆有怨,怎么还能孝顺至厮?讲不通。”

“或许她并不恨她婆婆。”唐思怡道。

“敢情孙秋月是个菩萨,”巫法法不可思议,“换作了我被这样对待,我早干翻他全家了。”

但凡是个人,不可能没有怨。

“可是大人,戚严氏胃里的碎布,又该怎么解释?”

唐思怡:“进她家看看。”

戚家的茅草屋处处透着穷苦,这对婆媳的日子并不好过,进门窄窄一间正堂,桌子缺了腿,靠墙倚着,进去是灶房,再进去是一间卧房,炕上棉被补丁摞补丁,胜在干净,炕底放着些缝补衣服和针线筐,想是孙秋月未做完的活计。

可以推断出一个妇人的一天,早晨起来伺候婆婆洗漱,做早饭,早饭过后去集市卖自家院子里种的菜,换几个银钱,晚上还要替人缝补衣裳赚家用。

只有今天除外,据邻居说,今日秋月破天荒没有大早晨去赶集,她脱下了经年穿着的那件破烂旧衣,换了件半新衣裳,临出门还在鬓边别一朵石榴花,容光焕发,像是去见心上人。

平明百姓的土墙矮,邻里看得真切,一问他们便道:“就是去见心上人,前两天村里媒婆王大姐给她说了一门亲,对方是个丧偶的商贾,听说极中意秋月,只是有一样,人家嫌弃秋月有婆婆拖累,让秋月尽早将婆婆安置出去。”

巫法法猜测:“所以,她想摆脱婆婆,才痛下杀手?”

“若那商贾果真可靠,一个人眼见可以奔赴美满,想个什么法子安置婆婆不好,为何偏偏选择在这时候杀人,自毁前程?”唐思怡道,“法法去找一趟媒婆,打探个究竟,再下定论不迟。”

法法领命去了,唐思怡目光落在炕沿喝了一半的粥碗,拿起来看了看,继而拉开一侧破旧衣柜,里头两摞衣裳整整齐齐,一摞新,一摞旧,新的尽是老年样式。

她略翻了翻,自暗格里头抽出一纸条,是县城某家裁缝铺子的取衣凭证。

目击过案发的邻居讲,他看见时老太太已经爬在了灶房地上,旁边碎着一只碗并一滩水迹,她头朝外,像是要出去求救,可惜终归没有了力气。

此刻她倒下的位置用白粉圈了出来,残存了少许血迹,唐思怡蹲在那个位置,尽量不看那血,帕子包着手,沾起地上一小角碎布。

巫法法这时回来了,就着她手过来看了看,道:“跟死者胃里的一样。”

唐思怡忽然注视巫法法,将巫法法看得好紧张。

唐思怡:“鼠药是用什么做的?”

巫法法惊讶于她连这个都不知道,出身该是何等的尊贵,道:“主要是砒霜。”

砒霜唐思怡熟,纯粹的砒霜为霜状白色粉末,下在水中或者食物里无臭无味,能杀人于无形。

唐思怡再道:“法法,倘若我面上跟你亲,背地里却想着要杀你,是直接灌你毒药便利,还是下在牛肉干里便利?”

“啊?”法法猝不及防,“大人,你能不能先跟我亲,等我一百岁儿孙满堂了再杀我?”

她痛定思痛:“好吧大人,你若果真要杀我,直接灌的手法太粗暴,而且我有嘴,若是大声呼救让别人听到,你就杀不成了,毒下在蚕豆里比牛肉干管用。”

“真聪明,”唐思怡辗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小命留着吧,长命百岁。”

巫法法如痴如醉,险些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直到唐思怡端来炕上喝了一半的粥,让她验毒。

她才回神,验过以后正色道:“大人,粥里无毒。”

边说自己边奇怪,灶房地上那碗水也没有毒,那么戚严氏服下的毒被下在哪里了呢?

只要有人下毒,戚家家里就不该一点蛛丝马迹也无,沉思间,听唐思怡问:“你知道人服下大量砒霜,药性发作时是什么模样吗?”

巫法法摇头说不知,她没看人服过,书上是这么写的:“会腹痛不止,呕吐,抽搐,口吐白沫,最终七窍流血。”

唐思怡垂头,看着脚下碎瓷碗片:“在这些症状出现之前,这个人会先口渴,口渴极了。”

法法怔住,出于唐思怡忽然黯淡的神情,她本能将“大人你为什么会知道的如此详尽”这个疑问咽了回去,理智告诉她,不可以问。

所幸唐思怡只黯淡一瞬,决不允自己深陷自怜自艾,很快道:“让你去找媒婆,你打听的如何?”

巫法法一个激灵跳起来:“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

传说中孙秋月的心上人——那名商贾,一见唐思怡即跪,当朝重农抑商,商人在“士农工商”四民中地位处于末等,与贱民无异,甭管你是否家财万贯,后代永不许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他们赋税最重,最受世人鄙夷,见了官员,那是打骨头里泛着卑微,苦哀哀求饶:“下毒杀人皆系孙秋月一人所为,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小的虽说过让孙秋月将她婆婆安置之语,可也、可也没有教唆她杀人,而且她也不愿意同她婆婆分离,因为这个同小人几乎断了来往,大人明鉴,此事的确与小的无关呐大人!”

“不必急着撇清,本官还未给孙秋月定罪,”唐思怡道,“正要和你说,本官已经查明孙秋月冤枉,正欲还她清白将她释放,还欲成你二人之美,将她嫁给你,你可愿意?”

商人喜出望外:“自是愿意。”

“可惜,”唐思怡摇头惋惜,“她在牢房想不开自尽,被狱卒抢救挣扎时划伤脸毁了容貌,成亲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她。”

商人变了脸色,站起来道:“毁……容?既然已经毁了容,成亲一事倒也……倒也不着急,还是让她先好好养伤,择日再叙吧。”

话音落,慌不择路地逃了,好似身后有狗撵,上车打马,速速去也,本就是四海为家的流商,此生应该不会回来了。

“呸!”巫法法恨道,“负心汉,白眼狼,大缺德!”

骂完,吃颗蚕豆消消气,看着唐思怡:“大人,你是为了试探大缺德,还是孙秋月真的无辜?”

唐思怡道:“两者皆有,你再陪我去个地方。”

药铺。

伙计:“二位算找对了地方,十里八乡只咱家有鼠药,这东西寻常药铺不敢卖的,为什么咱家敢卖?因为咱家上头有人!”

唐思怡:“……”

巫法法:“……”

伙计翻着账目,道:“凡是带毒的东西店里有规定,卖出多少,卖给谁,必须登记在册,可不敢乱卖。”

就怕万一出人命受牵连说不清。

巫法法问:“新槐乡有位戚孙氏,你有印象吗?”

“你说她呀,”伙计印象深刻,“乡下房子老鼠多,她几乎每个月都来买一包,这妇人忒没有良心,我家鼠药谁用了都说好,唯独她撒谎说我家缺分少量,老鼠吃了药不死,我看她就是想借机讲价!”

巫法法与唐思怡对视一眼。

唐思怡:“如果人只吃上一包,会致死吗?”

伙计目瞪口呆:“客官你开什么玩笑。”

唐思怡朝伙计一示腰牌,刻着官印。

伙计无比配合:“若只吃一包,只能半死不活,要想死透,怎么也得五包以上。”

出了药铺门,巫法法道:“大人还去哪?”

唐思怡将戚家衣柜暗格发现的取衣凭证与她瞧,道:“这家成衣店,你可知道?”

“太知道了,”巫法法道,“这就是我上次跟大人说过的我挣零花钱的地方,咱们高粱县十里八乡最大最豪华的裁缝铺,这下咱是真的有人,大人这边走!”

唐思怡:“……”

不愧是高粱县最大最豪华的裁缝铺,占满三间大瓦房,一半卖布,一半辟出买成衣。

成衣这厢满满当当的大姑娘小媳妇,语笑喧阗,风里散着脂粉香,其中两朵娇花最是扎眼——一大一小两位“姑娘。”

“大姑娘”戴着面具难掩风姿,正跟老板娘撒娇砍价,“小姑娘”呆头呆脑,牵着“大姑娘”衣角。

唐思怡同巫法法进去,四个人面对面撞上,双方都很尴尬。

其中“大姑娘”反应最快,一扯“小姑娘”溜烟跑了,留下一阵香风。

巫法法傻眼,指着小姑娘背影:“他他他,大人,那是唐豆不是?!”

唐思怡古井无波:“不是。”

巫法法:“可……”

唐思怡从容不迫:“你看错了。”

巫法法:“我没……”

唐思怡两手掰上她肩膀,面不改色:“巫法法我喜欢你。”

巫法法:“……”

巫法法:“……”

巫法法:“……”

巫法法的脑子,空了。

什么唐豆,什么小姑娘,通通忘了,眼前的唐思怡泛着光。

唐思怡:“如同喜欢亲妹妹一样喜欢你。”

巫法法眼里的光,灭了。

巫法法:“哦。”

唐思怡无缝转移:“破案要紧。”

巫法法:“哦。”

唐思怡内心谴责自己卑鄙,欺骗小姑娘感情,也是个大缺德,自责完了暗骂唐泛,她料得唐泛不能够安生留在客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料得他能如此不安生。

再者,怎么又给唐豆穿女装!如此下去孩子还能好吗?

——

唐泛离了妹妹视野,立马又脱缰,面具一摘问唐豆:“方才刺激不刺激?”

唐豆点头。

“好玩不好玩?”

唐豆点头。

“下回咱们还这么玩,不定时跑到你姐姐面前去,捣她一下子乱。”

唐豆淳朴,问:“为什么?”

“因为呀,你姐姐这人寡淡,整天苦大仇深的,笑也不会笑,气也不会气,这辈子若都这么着,该是有多苦闷,咱们逗逗她,让她身上多些人气儿。”

说着摸身上,糟糕,刚才躲得太急,钱袋落在裁缝铺了,这可怎么办,答应了唐豆晚上给他买包子。

唐豆还在问:“人气儿?”

唐泛扯他的小辫儿,耐心道:“咱们活在人间做人,自然要快快乐乐,得享且享,清心寡欲的可有什么劲。”

话及此,忽有一个声音道:“那个,我看姑娘不像人。”

唐泛寻着声音抬头望去,酒楼之上凭栏站了个纯良小公子,马尾高束,穿一身白衣,背一把青峰宝剑,锃新,一看就没出过手。

纯良小公子和善笑一笑,腮边两个梨涡深深,对上唐泛,怪羞赧:“姑娘像家父藏宝库里画上的仙女。”

说完又急急解释:“姑娘千万别误会,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方才楼下惊鸿一瞥,得见姑娘,发自肺腑地惊为天人。”

越说声音越细。

唐泛双眉一挑,明眸神采奕奕,低声在唐豆耳边道:“今日晚饭有着落了。”

唐豆:“???”

裁缝铺提前打了烊。

老板娘道:“这单生意我记得,戚家那可怜的媳妇嘛,她在我这给婆婆订了最好的寿衣。”

此地有习俗,老人过了六十岁,膝下儿女就开始为其准备寿衣,图个老人长命百岁的吉利,还有说法,寿衣越是华丽富贵,老人下辈子也能投胎富贵人家,不用吃苦。

“普通人家哪里舍得花大价钱为老人准备昂贵的身后物,反正末了也是埋进土里,不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老板娘喟叹,“秋月对她婆婆可谓仁至义尽,谁能想到她最后竟这样狠心呢?”

离开裁缝铺,坚强姑娘巫法法自己走出情伤,决定跟她家大人冰释前嫌,做不成爱人还可以做上司和好下属,纳闷至极:“如此看来,孙秋月确实不恨她婆婆,甚至希冀她下辈子也过得好,她为什么不恨?”

“你为什么不恨?”回到衙门,唐思怡问。

孙秋月初醒,脸色蜡黄,脖子上那道伤口甚深,伤了声带,一时不能言语。

唐思怡问:“连邻里都知道,你花容月貌,尚有大好年华,却被你婆婆绊住了脚,耽误了你,你对她悉心照顾,她非但不知感激,还时常责骂你,苛待你,你恨她也是应该。”

孙秋月摇头,再摇头,眼泪簌簌而落。

不是的,不是这样,我婆婆待我很好。

我娘家为了弟弟娶妻的彩礼,将我匆匆典卖给了她家儿子,丈夫大我二十余岁,自小痴傻,人事不知,我被绑着上了花轿,满腔不愿意。

新婚之夜,我被扔在地上,全身酸麻,是我婆婆过来为我松了绑,将我搂在怀里,说丫头对不起,你受苦了。

我公公是个赌徒加酒鬼,家里的事她一点做不得主,因为生了个痴儿,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喝醉酒的公公打断了腿,起初还能拄着拐杖走路,我丈夫死的那年,她开始连炕也下不了。

即便这样,她也帮我逃过一次,我公公找到我娘家撒泼耍赖,我娘家人将我绑了回去,送还他家,我公公让我丈夫当着我娘家的人打了我一顿,说女人不打不老实。

只有我婆婆护着我,挡着我。

后来我被打怕了,我说娘,我不跑了,我留下照顾你,和你相依为命。

我承担起一个家,被丈夫侵犯,她挥着拐杖将儿子呵斥开,被公公偷看洗澡时,她朝公公举起了柴刀,那一次连公公也怕了她。

她说这个世上,只有女人才知道心疼女人,后来公公和丈夫相继因为意外和得病死了,她开始对我不好。

邻居眼里的不好,是她嫌弃我给她做的衣服太厚,给食素的她煮肉,她逼着我,看我将一碗肉含泪吃下去,她的眼里也有泪,我看见了,只是一转眼,她只会对我更凶。

其实她最怕冷,很馋肉。

她只是想把好东西让给我。

她用最难听的话骂我,赶我,逼我,不是想绊着我,而是不想绊着我,她托媒婆给我相亲,又嘱咐媒婆别告诉我是她的主意,装作对我漠不关心,她想让我许个好人家,重新活一回。

她知道我放不下她。

她有时候故意叫邻里听到,也是因为想叫别人以为我是被她逼走的,并不是我不孝,弃她于不顾。

她连我的名声都思虑到了。

可是她不知道,我早已视她为亲生母亲,女儿怎能只贪图自己过得舒服,就抛弃自己的母亲?

我今早上就是去跟那商人说,我不能跟他走,早先他哄着我,让我将婆婆家的几亩薄地变卖了,跟他远走高飞,我觉得他这人不牢靠,怎知道回来以后我婆婆她已经……死了呢?

孙秋月喉间咕咕隆隆,喘息着抓住唐思怡的手,指尖恰进肉里,她灼灼盯着唐思怡,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

唐思怡却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婆婆手帕是不是经常丢?”

孙秋月怔怔点头,不明所以。

婆婆的确三天两头丢手帕,说自己掖在哪里找不到了,问她要新的。

站在唐思怡身旁的巫法法陡然背过身,抹着泪跑了,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戚严氏明明中毒而死,她家里却一个鼠药包、一点细粉末都找不到。

与此同时唐思怡反握住孙秋月的手,她道:“你婆婆是自杀,本官叛你无罪,你在此安心养伤。”

孙秋月心里的疑虑不减反增,死死拽住唐思怡,仰头求一个明白,嘶哑发问:“怎……么……可……能?”

一个瘫痪不能动弹的老人,房门都不出去,从哪里来的药自尽。

唐思怡叹了口气,缓声道:“一包鼠药毒不死一个大活人,至少要五包,你每个月都买一包鼠药,她每一次趁你不在家,就偷偷取一点,一点点,不至于使你看出来提防她,所以你总觉得鼠药分量不够,她将那点鼠药化在手帕上,再把手帕藏起来,如此日积月累。”

“今天早上,你去跟相亲对象决裂,她以为你终于找到了好归宿,时机到了,她觉得死对她对你都是个解脱,你给她的粥她只喝了半碗,怕自己全喝了就吃不下别的了。”

“她将那些攒下的手帕剪碎,一点点吃了下去,之所以爬到灶房,不是要求生,抱着必死决心之人怎会求生,她是要找水,一则是因为初服砒霜口渴无比,她克服不了本能想喝水,二则……是因为布条不好吞咽。”

“按照五包的剂量推算,她应该已经筹备许久了,或者从你相亲开始,或者更早以前,从你丈夫去世时开始,她就想成全你。”

一个苦命的女人,和一个更苦命的女人,互相救赎,互相成全。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宁可带着冤屈在牢里自尽。

戚严氏死前曾遭了多大的罪,无法想象。

孙秋月僵在那里,唐思怡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她听不懂。

“好好活下去,别糟蹋了她对你的苦心。”唐思怡说完这一句,不忍看孙秋月神情,径自出了门。

巫法法不知躲去了哪里伤心,唐思怡吩咐孟虎:“去找城里最好的大夫,务必将孙秋月的嗓子治好。”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余下的靠孙秋月自己,若实在不想活,她也决不拦着。

虽然这样想,心里到底窜着一股火,凭什么女子就轻贱,任人买卖、打骂、揉捏。

披一身落日余晖回客栈,没有心情与唐泛计较白日的事,晚饭也不用,独自坐在桌边生闷气。

唐泛捧一大捧蓝花楹进门讨妹妹欢心,不知孙秋月婆媳这一档,只当她在成王府吃了闭门羹不痛快,道:“怎么着,萧翼没有见你?”

萧翼见一个七品县令才稀奇,明面上暗中里,新县令是女帝派来的眼线,这点大家伙彼此心知肚明。

如果她一登门萧翼便立即接见,岂不显得萧翼太过重视和提防女帝,反而露怯。

唐泛:“你心里明白,还去找不自在?”

“他见不见是他的立场,我去不去是我的态度,即便他今日不见我,他日也必会请我去见。”唐思怡说着,拆开了潘如贵的信。

——太子离京,下落不明。

每一个字,俱透着不祥之意。

————小剧场————

《小孔日记》

麻片糕真好吃,刘妈炖的排骨汤里有头发,该不该告诉她。

萧翼家墙理那么高干什么,他是不是有毛病。今天为了抢回偶像亲签挨揍了,不爽,而且我姥爷看我的眼神非常不对劲。

————小剧场————

作者有话说:

小孔武功之差,奠定了以后他被媳妇打的命运。

唐泛同学的CP不隆重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