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河西
每上河西,都感动一次;正如每下江南,都兴奋一回。江南的美景珍馐,激励人们更加珍惜人生的美好;而河西的山、河西的水、河西的戈壁和风沙、河西人的艰苦卓绝的生命状态,则会教人沉心去思考人生与历史的厚度。
黄河由兰州北上,经过宁夏的银川、内蒙古的五原和包头,形成以鄂尔多斯为中心的河套地区,再沿陕晋边界南下,形成一个“几”字形。河西,也就是地理上的河西走廊,特指黄河“几”字形之西部地区。从甘肃省会兰州向西,沿祁连山一直到阳关和玉门关,这一狭长地带是中国古代从首都长安出发去西域的必经之路,属于古代丝绸之路的起始段,它是古代中国打开与中亚乃至欧洲交往通道的咽喉。河西走廊,对于古代中国的重要性,胜过今天的京广铁路大动脉。
早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中央政权就设置了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些地名我们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我们从卫星发射报道中熟悉了酒泉这个名字,从莫高窟和月牙泉的旅游热,熟悉了敦煌这个名字,但对于武威和张掖,估计大多数人都不甚了了。相对于这些正规的“学名”,我更喜欢它们的“乳名”,一个个铁骨铮铮——凉州、甘州、肃州、沙州,一字排开。甘肃省的名字也是从这些名字中选编出来的。
说它们铁骨铮铮,不单是对于凉、甘、肃、沙这几个字的表面感受,更是因为与这些名字相关联的历史、地理和文化。
先说凉州。“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只要是上过初中的人都知道这几句诗——唐朝王之涣的《凉州词》!《凉州词》就相当于我们20世纪90年代歌坛流行的“西北风”,所以写《凉州词》的不止王之涣一人。另一首流传甚广的《凉州词》,作者叫王翰,也是唐朝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大概是凉州一带的地方曲调,我猜测是因其曲调刚健,契合了河西地区的苍凉,所以唐朝诗人愿意把最瑰丽的辞藻、最坦荡的情怀,融入一首首《凉州词》中。从凉州的汉代古墓中出土的珍贵文物——马踏飞燕,其卓绝的造型也成为了中国旅游的标志。
次说甘州,也从文学说起。与甘州密切关联的是词牌名《八声甘州》,大概《八声甘州》这种慢调长拍的曲调更适合宋人的多愁善感,所以《八声甘州》的优秀作品都集中在宋代,大词人柳永、苏东坡、吴文英、辛弃疾都有佳作。柳永是宋词婉约派的宗师,在此把他的《八声甘州》拿来请大家赏鉴: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还有七彩丹霞,也是甘州的另一张名片,其气势之磅礴、色彩之斑斓,令人叹为观止。
再说肃州,也就是酒泉。民间传说,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征匈奴获胜,驻扎在河西,汉武帝赏其御酒一坛,霍去病认为战功应归于全体将士,为了让全体将士都能喝上御酒,于是将御酒倾进一口泉中,全体将士共饮,此泉被赞为“酒泉”,并被后人借用成地名。虽然没有传下来以肃州或酒泉为标题的曲牌,但唐代边塞诗人们绝不会忽略对这个边塞重镇的咏叹。请看边塞诗的代表人物岑参所作的《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太守的剑术和舞技虽然高超,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中原汉人,在异乡胡笳的伴奏声中,不免思乡心切。
最后说沙州。敦煌位于我国最大沙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四周都是沙丘和戈壁滩,所以也被称为沙州。如今敦煌城内的沙州夜市,也是游敦煌的必去之处。举世闻名的莫高窟静静地坐落在三危山的对面,几百个洞窟内蕴藏着大量壁画和雕像,是世界文化特别是佛教文化的绝世瑰宝。鸣沙山中一弯净水状如弯月,因地下有泉涌而在万顷黄沙中长年保持着风姿绰约。一曲《月牙泉》低沉内敛,只有田震的唱功才能传神和达韵。沙州,毕竟距离中土太过遥远,所以流传下来的诗词不多,相对有些名气的当属边塞诗人岑参的《敦煌太守后庭歌》:“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
苏东坡那首著名的《卜算子》中的“沙洲”,往往被误解为这个“沙州”:“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其实诗人的写作地点在长江之畔的黄州,距沙州有几千里之遥。寂寞沙洲冷,冷的是诗人遭贬时的心情,心灰意冷。
沙州之西,是著名的阳关和玉门关,它们分别是古代丝绸之路“南北二道”上的关口,出了阳关和玉门关,就真的是人烟稀少、更加干旱少雨的西域了。唐代王维的《阳关三叠》说得直白:“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河西,是马背民族纵横驰骋的乐园,匈奴、突厥、月氏、乌孙、回鹘等民族与汉民族共同演绎的历史风云,至今令人荡气回肠;河西,是唐诗宋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大漠、黄沙、龙城、无定河、焉支山、居延海等与书剑齐身的文人相撞,幻化出留芳百世的雄文丽句,今人咀之口齿留香。
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听!“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想!“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些只是诗吗?不!其实这些都是历史与人生的写照!河西走廊的风云,演绎了多少朝代的兴衰更替,增添了多少家庭的离愁别绪。
河西缺水、少绿。在无边的荒漠和旷野中,河西的水、河西的树、河西的草地,都格外令人怜惜。这些水木花草也像穷人家要强的孩子一样,知道利用有限的资源去努力充实自己,因此让人感觉比江南的同类更具顽强的生命力。看那干瘦挺拔的白杨树,不枝不蔓,干练利落,像西北汉子的坚毅、硬朗。沙漠需要绿洲点缀,雄浑需要瑰丽衬托,鸣沙山和月牙泉是天作之合;高山需要色彩的点缀,七彩丹霞是天作之合。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而河西是中华文明的守护者。没有班超投笔从戎,没有李广屯田戍边,没有左公西征伊犁,没有王震建设边疆,没有这些先辈从河西的历史上走过,哪里还有所谓的苏杭天堂,哪里还有所谓的京华烟云?多少中原汉子,多少从戎书生,怀着家国情怀献身西北戍边,尝尽艰难困苦,自许“留取丹心照汗青”!今天的河西人,谁知道来自苏杭多少?中州多少?湖湘多少?生活富足安逸的内地人,每个人都欠河西人一个感谢,为我们移居到那里的祖先,为我们骨肉相连的兄弟。
如果你真的热爱中华文化,去河西走一趟吧!中华文化的灵感在西北,在河西!席慕蓉的《出塞曲》,由蔡琴用低沉宽厚的女中音演唱,也算是天作之合: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景象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
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
如果你已丰衣足食,如果你还精力充沛,去河西走一趟吧!那里还有很多人喝不上自来水,还在接雨水生活;那里还有赤贫的同胞,还在为孩子的学费而忧愁。
请为河西做点儿什么,因为多少年来,河西是中华文明的守护者,守住了我们中华大一统。
天光、云影
大漠、驼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