彳亍而行
记得年轻时看过朋友的一句诗——“心路和道路划着十字路口,我边跑边喊,错了,错了!”表达的是青春期时徘徊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情绪,灵魂在飞,却带不动肉体。
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在走着两条路。一条是日日踏足的生活之路,或是日复一日的公司与家庭之间的两点一线,或如天马行空般的异地穿梭,姑且叫它“生路”。还有一条是心智成长之路,或日日渐修终至大彻大悟,或虽百转千回仍保赤子之心,姑且叫它“心路”。
生路是显性的,凡是走过,必留痕迹;而心路是隐性的,只有有心人才会不时反顾。大文学家、大思想家苏东坡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雁过留痕,不管你走过什么样的人生,两条路上都会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彳(chì)亍(chù),这两个字,最能诠释人的一生中在两条路上的状态。彳亍的意思为慢步行走或时走时停,比喻心有所属而又犹疑不定的样子,如唐朝柳宗元的“彳亍而无所趋”,明朝袁宏道的“欲归心彳亍”。
我们彳亍而行。蹒跚学步的孩童,在父母关爱的视线中彳亍而行;英姿勃发的少年,对世界充满好奇,在目不暇给的“山阴道上”彳亍而行;学海行舟的青年,在知识的海洋中彳亍而行;而立之年,人们徘徊彷徨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彳亍而行;不惑之年,人们在生活与工作赋予的各种角色中穿梭,彳亍而行;知天命之年,人们在天人交战之中心游万仞,彳亍而行;耳顺之年,人们挣脱名利的牢笼,闲庭信步,彳亍而行;耄耋之年,人们不再东奔西跑,在画地为牢中仍彳亍而行,直到生路和心路戛然而止。
我们彳亍而行,是因为前方的路况不甚明朗。有的路看似平坦,人们反而因大意而失足,唐代杜荀鹤的《泾溪》就有总结:“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有的路看似很难,但下定决心总会走得通,你要想办法钻进去,所谓“头过身就过”。有的地方看似没有路,但你必须闯出一条路,鲁迅先生说:“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们彳亍而行,也因为生路和心路在方向上看似不一致,就像上面提到的那位朋友的那句诗。只有等我们活到一定年纪,这个矛盾才可能解决,至少不会再纠结于这个矛盾。京剧大师盖叫天晚年明白了“慢就是快”的道理,也是应了中国文化中“欲速则不达”的古训。著名作家毕淑敏给大学生的回答是“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但她又补充道:“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确立一个意义。”我对毕淑敏前后两句话的解读是——人生的意义就是生命的过程。
我最敬仰的宋代爱国诗人陆游,号放翁,梁启超赞他是“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放翁叫我最心疼的两句诗是“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相比之下,日本人松尾芭蕉的俳句“路远人已老,茫茫四野皆枯草,新梦仍缭绕”更达观一些。弘一大师临终之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读罢使我对生死之义释然。生路的尽头是奈何桥、叹息桥,想起来昏暗;心路的尽头却是阳关道、天心月圆,给人慰藉,让人神往。生路上的奈何桥想起来昏暗,心路上的阳关道则能给人慰藉,那就在彳亍而行中让心路奔向阳关道吧!
前人讲“求知有三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结交万友。据说古代每卷书有2000~3000字,那么万卷书就相当于100~200本现代印刷书籍,按照现今的阅读水平,算上纸质书、电子书,喜欢读书的人是可以做到的。至于行万里路,如果步行、骑行、车行、飞行都算作行的话,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也都不在话下。而结交万友,在信息技术时代,如果把有过互动的人都算作“朋友”的话,也不算夸张。
“别人的火,照不亮你自己前行的路。”不知这是哪位禅师的偈语。从识文断字算起,我自己走过了半个世纪的生路和心路,足迹遍及神州各地,五大洲也都去过,广见博识的同时,心路也不断拓宽。接下来的后半生,我倒是期望自己,让心路为生路指引,共同指向那个给人慰藉的阳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