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白进喜忘了查看提煤罐的锁销就径直跳进罐里,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直接落进了井底。
这口竖井170米深。别说一百多斤重的人,即便是一只半斤重的老鼠,从井口落下去,也摔成了一滩肉酱!
在矿井下做事时间长了,见的矿难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矿井下死人是常事。所以那些侥幸还没死的大多数矿工面对死伤并不感到恐惧,毫无敬畏之心。情感已经麻木不仁了。他们的理念是:下煤窑如上战场,死伤是必然的。死神跟在每个矿工的身后,随时都有可能将他收去。生死只能信天由命。平时多求神灵保佑,在井下挣了钱,勤上几次庙,多拜几次菩萨,也许年底便能顺利回家与亲人团聚。矿井里,见了别人死伤,一般都是救伤不救死。即便工友死在面前,他们也只是俯身验证一下是否还有救头。如果没有救了,活人便将死尸拖开,就像挪开一件废弃的破棉絮,腾开面前的工作场地。活人继续干着自己正在干的活。稍有停顿,矿老板或工头儿的利润将会受到影响。特别危重的伤员,即便送进医院,也干脆一针打死的,那是矿老板处于多方面考虑。砂坝坪开骨伤科诊所的符步仁替卞虎如此处理危重伤员,几年就成了千万富翁。
班长白进喜出了事,白班矿工顿时群龙无首,便成了一盘散沙。备用空压机吊运下井,已安装好了,风已送到煤头掌子面。离换班还有一个多小时,炮工即便把炮眼打好放了炮,铲子工也上不了几罐煤,还是便宜了下一班,所以炮工不愿打那一排炮。铲子工更是难得上一个轻松班。
电工重新布了电线,很快恢复了沿路和工作面的照明。第三罐台的塌方也清理出来了,现在就等重新安装被塌方砸毁的卷扬机。
在第三罐台开卷扬机的听说班长掉井筒里了,去看了现场,然后主动起井去找总管。总管吩咐他:“你再叫一个工人,给你们一千块钱,去帮着收拾一下。我马上联系救护车在井口等着。”
开卷扬机的拿了一千块钱,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两双手套,叫一个工人跟他一块儿收拾白班长的遗体。他俩拈大一点的成形肉块儿捡拾了半蛇皮口袋,送上井口,随便撂在等在井口的“救护车”里。开卷扬机的给帮他的工人给了两百块钱。为了感恩,他把剩余的钱邀伙“野舅子”进馆子吃喝了一顿。总管通知“野舅子”,说白班长裤袋里还有几万块现金。等“野舅子”赶到井口准备翻检尸体时,救护车已经开出矿部奔向大同方向去了。过了十几天,一个矿工在井底清罐窝子时还拾到一卷被污脏了的钱。那个矿工兴奋了一宿没睡着觉,第二天请假休班打了一天牌,拾到的钱十分之一都还没输出去。
总管安排送死人的专用灵车(对外必须标明为救护车),连夜把白进喜的遗体送往山西大同某殡仪馆先冷冻起来。过了两天才通知白进喜的哥哥白进财去太原处理后事。
按照惯例,矿上出了死亡赔偿的大事,必须在异地处理。
白进喜年前冬月初出的门。他离别妻子,离别母亲,还有买娃儿,也就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期间,虽然给家里邮寄了两回钱,但过春节他都还在井下上班,为的就是想多挣几个钱以缓解家里支出用度的压力。去年的过年猪在修路大会战被拉去杀了,夏玉兰一直瞒着没告诉他。目的也是不想让丈夫分心,使他安心挣钱,更不想让他们兄弟关系变得糟糕。白进喜在河北煤矿每次寄钱回来,都请他哥哥去镇邮政所去取。白进财帮着取回了钱,也是当着母亲的面一五一十点清楚了交给弟媳。夏玉兰接钱时自然要问一句:“他走时借了你多少?先给你还一点吧!”白支书总是慷概地回答:“你先用,莫老念记着我那点钱。等老二回家了,我们两弟兄再算账。”
母亲见白进财还是顾及兄弟情分,对玉兰和买娃儿也有关顾之心,对他去年所做的绝情之事也就逐渐释然了。母亲不仅原谅了白进财,还想到儿子当村干部的确不容易。未正人,先正己。自古都有大义灭亲的清官,也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母亲这样想来,对儿子白进财的怨气也就慢慢消散了。
突然听到噩耗,婆媳两人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天就塌了下来,双眼一黑,晕倒在地。众乡邻赶来先把老人抬放在床上。围住夏玉兰,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水。夏玉兰悠悠一口气缓上来,“哇”地一声,像苍天撕开了一条缝,暴雨夹裹着雷声倾盆而下......
白进财接到卞龙的电话后,立即安排田玉琴、何顺珍,还有白仁梅等劝解母亲,安抚弟媳。自己飞太原,商量处理白进喜的后事。
作为矿老板,卞龙是个办大事的人。白进财是万佛寺村的一村之主,卞家腾龙矿业分公司又在万佛寺。诸多事情还得仰仗地方势力才能顺利进行。在处理白进喜的后事上,核心问题是如何处理卞家与支书白进财的关系。
卞老板为白支书订了飞往太原的飞机票。说来不怕人笑话,白支书真的还没坐过飞机。万佛寺有好几个当年支援过三线建设的民工如吴世利等人,修了几年的铁路,钢轨未铺通就回了家乡,直到现在,连火车是啥样都没见过。只听出门打工的人说,火车运行时,坐在车里的人端一杯水都不溅洒。白支书也没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上次倒是有机会乘飞机去香港,却被田玉琴一挑大粪把机会泼没了。这次终于轮上他坐一次飞机,他的心情无比兴奋!
卞龙安排专车在机场接白进财。
这次负责接待死者家属和处理白进喜后事的矿方全权代表就是腾龙公司的总管。总管接到白支书,径直把他送到“醉春风”宾馆。入住之后,总管设宴与白进财接风。随后递给白支书一个相册说:“这上面的人,在太原都是比较有名气的——这里的大宾馆,她们资源都是共享的。如果感兴趣的话,你就通过宾馆内线电话报上相片下面的代码,五分钟之内准时到你房间服务。如果不满意,还有一次换人的机会。费用的事,你叫她到总台去结账。”
白支书脸红心跳地接过相册,随手翻了几页,故作不经意地丢在茶几上,“你们别安排些没意思的事。”
正说时,总管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是管财务的打来的。总管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电话里说:“那女人嫌赔少了,吵闹着要去找劳动局。还威胁说,要不满足她提的要求,她就爬到楼顶上跳下去!”总管问:“给她赔四万还嫌少?她想要多少?”电话里说:“最少二十万。”总管:“二十万是不可能的。我请示一下卞总,看能不能多少加点。”说完,他又把电话打给卞龙。卞龙听了总管的简单汇报后,在电话里指示:“四万就四万,多一分都不加!她要跳楼就让她跳去。——动不动就拿跳楼来威胁,谁还怕她跳?——你们坚决不能让步。”总管在电话里问:“听说那个女人横得很呢,万一她憋急了真做出了傻事咋办?”电话里回答:“你放心她不会真跳!——真要跳楼的话,她要那么多钱干嘛?首先你们自己要稳住台。别听她吓唬。你们直截告诉她:只要不是死在我矿上的,别说死她一个,就是死十个也不与咱们相干!”总管一连串的“好好好”,“我转告出纳,让他照你的意思办。”
白进财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门子事,也不便问。心想,白进喜的事,矿方既然有了赔偿标准,再说多的话也是枉然。总管见他一脸疑惑,解释道:“上个礼拜,就在白班长出事的前三天,一个云南的炮工自己数炮声数岔了,炮没响完就往煤头跑。跑回去又响一炮,当时就把他肚子炸成个空壳壳。”
花天酒地,乐不思蜀的生活过得真快。一个礼拜的时间飘然而逝。
白进财不存在与矿方谈判协商,基本上是随着矿方的意愿顺利处理完了白进喜的后事:死亡赔偿金10万元,殡仪馆的一切花费作为安葬补偿由矿方支付。另外,矿方支付白支书误工补偿2万元。腾龙矿业公司赠给白支书万佛寺分公司1%的股份,每年年底参与分红。腾龙公司希望白支书在万佛寺矿业生产中协助矿部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白支书表示:感谢卞总对他本人的看重,万佛寺煤矿有了他的股份,矿部有任何事都是他的事。他应当担负起相关的责任,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
矿方考虑周到,为了安全、稳妥,矿方以汇款的方式,直接在邮局办理了11.5万元的汇款单。只留了五千块钱现金给白进财带在身上,用起来方便些。
即便如此,白进财在路上还是出了一点意外。
到了安泰,刚出火车站,白进财手里提着黑提包到车站广场旁边“兰州拉面”馆去吃饭。但又怕店主发现黑提包里的骨灰盒,跟万佛寺人一样讲究诸多忌讳,惹出一些节外生枝的麻烦。行事不敢贸然,他把黑提包放在店门外,走进去要了一碗牛肉拉面。他吃饭不过二十多分钟时间出来却不见了提包。它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亲人悲痛的证物。一旦丢失,回去如何交代?他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发现远远有一人,手里正拎一只黑提包,他立即尾随而去。那人不时向四周望望,步态慌张。他紧追过去,只见那人一拐,拐进了一条梧桐茂密,路灯幽暗的巷道。白进财飞奔过去。撵有半里路远,那人站定道:“来,还给你,谁要你这晦气的东西!”白进财正要去接,身后早站定一人,手里握一样明晃晃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闪,阴阳怪气地说:“兄弟,你这东西把哥们儿的手给恶厌了,得意思意思,给哥们儿冲冲晦气吧?——嗯?想白拿走怕没那么简单吧?”说着,那明晃晃的东西直奔白进财鼻尖而来。白进财闪身躲过。那人斜眼歪嘴暗示拎包的那人搜白进财的身。深更半夜,虎落平川,孤立无援,白进财也不敢跑,只得配合两个劫贼。他衣袋儿里只有三百多块零钱。还有五千,他分成两半,分别夹在左右鞋垫里边,还是被那两人搜去。
其实,这两个人也是下煤窑打工的。挣了点儿钱,结伴回家,在火车上被摇易拉罐中奖的圈套把他俩身上的钱套光了,身无分文。见白进财大大咧咧,以为是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他俩见财起意,顺手牵羊偷走了他的黑皮包。走到梧桐树下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具骨灰盒。本打算丢弃在梧桐树下一走了之。转念一想,下矿危险,死人是常事。既然他们偷到了骨灰盒,就说明偷到了可供敲诈勒索的资源。没想到他们钓到的是个瘦鬼,两人冒那么大的险,各自才敲到两千多块钱!
家里幸亏有田玉琴料理,母亲和夏玉兰度日如年。何顺珍、白仁梅各有自己的事情,不能时时刻刻陪伴玉兰左右。尤其是白仁梅,自从那个炮工的家属排挤掉了她矿部招待所的工作之后,凭着自己经营旅社在迎进送出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被金梦宾馆聘去做了领班。在金梦宾馆,她不仅重新获得了适合自己特长的职业,还顺便照顾媛媛在县城上完了高中。媛媛的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请了假才得以陪护玉兰几天。各类生活杂事由文守成主动承担了。他们日夜不分地在家熬了七天,听见院坝路口迎接白进喜魂魄归家的鞭炮响,夏玉兰早已站立不稳,身子一歪,便不醒人事了。她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东西。每天被强制推两支高渗葡萄糖液以维持能量。几个女人轮换守护着劝解。她浑浑噩噩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按照当地风俗,在外面遭恶的人弄回来是不允许进屋的,闹丧的灵堂只能设在大门外的院坝里。夏玉兰不相信,哭的死去活来诉说怎么也不能让白进喜成为孤坟野鬼。如果不让他回来进屋,于心何忍?买了一口十八圆响了堂的油漆杉木棺材。把骨灰盒套放在棺材内,陪葬的是一只土制猎枪和一副麻将牌。玉兰抽抽噎噎地说:“他最爱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到那边去了,总不能让他太寂寞了。”
下葬的这天,白仁贵说日子不利,“‘春龙滚滚夏羊肥,秋犬冬牛不用推,有人犯得葬丧煞,三具棺材埋一堆。’‘正七连甲庚,二八乙辛当.....’今日庚午,丧葬犯重。须剪两纸人儿陪葬。”关乎生死大事,宁可信其有,千万不敢大意。玉兰体力不支不管事,白进财给白仁贵封了五百块钱红包,请阴阳先生施展手段治度治度!都是白家族房之内的事,这也是白仁贵的一番好意。白仁贵推让了半天,说:“这不是在别处。都是自家人,我晓得这些厉害关系才点破,这哪是收红包儿的地方?”
白进财:“正因为不是别处,我们才随便些。你千万不要嫌钱太少。只要保了白进喜下葬吉祥,买娃儿年幼还不懂事,我们都是晓得好歹的人。”
白仁贵只得收了红包。便择就了吉日吉时吉方位,安放罗经,调拨字头,众人扶住买娃儿跪在棺盖上破了土,死者终于入土为安了。
送葬的客人缕缕续续都走了。白进财当着母亲的面给夏玉兰结算账目:他在安泰车站遭人抢劫的意外损失虽不好意思向弟媳述说,但这笔账他不能哑巴吃黄连就不算。“现在外面开矿的,伤亡事故就像上茅厕碰见蚊虫那样平常。死了人,矿方一般都只赔万多两万。人家都在上班,老二却在矿上打牌才导致这场灾难。放在别人的矿上,人家完全可以不管这档子事。但卞老大见是我去处理这个事,考虑到老二与我是同胞关系,卞老板二话没说,开口就说赔四万。我还有啥说的?我虽然来回耽搁了几天,老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是理所当然要亲自去接他回来的。什么跑路费呀啥的,就别提说它了。传出去,人家还会作贱我挣钱不长眼睛!但这几样零碎账还是要理一理:来回的车票,——不,去时坐飞机,卞老板没给我报销路费,我也就不在这里边算了。回来的车费(火车票+汽车票)328元,请人吃饭(三张发票)1040元,买骨灰盒180元,殡仪馆冷冻五天每天200元,计1000元,火化及其它费用3000元,共计5748元;买棺材和大肉烟酒开支8700元(有发票),阴阳先生红包500元,其他帮忙打杂人员红包(包括抬丧理坟乐器班)5200元,计14400元;老二生前付赌博罚款10000元,有派出所冷所长当面,是我拿公款垫付的。玉兰应该知道这事。他出门借我现金350元,话说当面,这个钱算我给他的,在这里就不入账了。还应扣除乡镇各项税款、三提五统尾欠730元(有票据,也有白纸条儿),还有超计划生育罚款7000元,是我垫了两年的,所以镇政府一直没向玉兰要,这次也一并扣除。总共是37878元。还应找你2122元,请点清楚了。要说呢,母亲把老二也养了这么大,老二先母而去了,母亲还应多少分得一点遗产才是。但鉴于玉兰目前的困难,等把事情理顺了,我把母亲接过去,由我来养母亲的老。玉兰在我们白家做媳妇,没有功劳有苦劳,买娃儿还小,往后的日子还很艰难。只要你开口,我愿意尽力而为地帮助你!”
母亲说:“老二说走就走了,狠心丢下我们都不管了,我还指望个啥?老大说养我的老,跟你们过我倒是享福,可这哪可能呢?老二走了,兰儿还在我跟前,买娃儿还不到两岁!她娘儿母子住在这山远野哇的地方我不放心。玉兰还年轻,才十九岁的娃娃,将来有了合适的,改嫁也好,招陪儿也行,我是不管不问的。万一要带了买娃儿走,那是她的权利。我就一个人过......”
玉兰哭倒在婆母的膝盖上:“妈,你别说了。白进喜死了,我的心也跟他一起死了!我的亲妈也死了,您就是我的亲妈。我哪都不去,我就跟着您过。今后,我和买娃儿饿不死,就不会饿死您的。”买娃儿听妈妈说到自己,也跟着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