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农历冬月二十八是卞虎二十九岁生日。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万佛寺人总迷信许多谁也说不清的“节疤坎儿”。认为男人逢三六九,女人逢一四七是人生中的一道坎儿。为了能够顺利翻过这道坎儿,必须要冲喜的。
冲喜的习俗由来已久。可过去人们在极度贫困的生活条件下,想冲喜也冲不起来。只能在某人生命垂危时刻,做个冲喜的形式。譬如轻年未婚男子有了床笫之忧,家人就急急忙忙给他寻一门亲,办一场喜事,或许就会把病魔冲走,从此转危为安;或有中年半纪,不到就木的年龄而行将就木,家人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也是急请木匠为其合一具寿房,冲一冲,也许会出现奇迹。都是因为那时的物质条件有限,冲喜办得不够隆重,气氛不怎么热烈,所谓心不诚则事不就,往往应验效果不佳。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准提高了,冲喜的习俗不仅走向常规化,普及化,而且还扩大化了。婴儿做满月要办冲喜酒,满周岁又要再冲一次。人到中年,三十三、三十六、三十九,有条件的必是要大操大办酒席冲喜的。到了六十岁,并非儿女张罗,活满了一轮甲子,总要热闹一下祝福高寿了。冲喜是一种心愿的寄托,从另一层意义上讲,也是显耀一个人在社会上的风光程度。所以极易形成相互攀比的风气。红白喜事宴、生日(包括婴儿满月满周岁)宴、参军宴,升学宴、盖房乔迁宴、刑满释放宴、母猪产崽宴,几乎天天都有喜庆之事等着人去恭贺。礼炮齐鸣,锣鼓、唢呐喧天,音箱的音量调到最大......那喜庆气氛感染得空气都是颤悠悠的。最后人走客散,翻开礼薄一合计,数着礼金票子,这人的脸面有多大,立刻便显现出来。
鄢清志在前十天就向卞龙请了二十天假,从河北租了一辆桑塔拉,专程赶回万佛寺给女婿过生日。租赁的这辆小车也不算贵:连车带司机,每天才300元。人一辈子图个啥?汉高祖的最大愿望不就是衣锦还乡唱大风寻找那种荣耀感么!河北有个局长,平时生活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单位给他分的一套三室一厅,他让给别人。自己一家三口挤在两室夹条狭窄过道的破旧房子里。墙壁和顶棚糊满报纸。下雨天,房顶漏水,把糊在顶壁上的旧报纸洇成让谁也看不懂的地图。冬天寒风飕飕,夏天闷热难耐。家里除了空气就是蚊子。一台17吋黑白电视机一打开,呲呲咯咯一阵乱响之后,才闪现满屏雪花麻点的画面伴着鼻塞嗓子沙哑的语音,一下子把人带进浑沌朦胧的意境中去了。一张折叠小桌,每当晚上,把它支在过道里,三人就着它吃了饭后,就属于正在上初中女儿写作业的专用桌了。局长本人平时一身洗得泛白的劳动布工装,一双解放鞋,一个草绿色挎包。挎包的搭盖上是伟人的草书“红军不怕远征难”。挎包颜色已经很灰暗,它本应该进革命博物馆的,如今却时常挎在这位局长肩上,特别容易勾起那种忆苦思甜的意念。那是树立艰苦朴素的典范。这个局长也因此获得了一个雅号:挎包局长。按照级别待遇,挎包局长应该配有专用公务车和专职司机。但局长高风亮节,硬是坚持骑他的那辆古董“飞鸽”。后被局里“强制报废”,给他换了一辆雅马哈,他也是公用才骑一回。从不把摩托车骑回家。平时回家,不管早晚,都是靠双脚“一二一”,为的是避嫌瓜田李下。除非去省城开会或去外地调研,才“被迫”享用公务小车。不想就是这样一位廉洁奉公到有些寒酸的局长,却受到一起贪腐案的牵连。检方在其住家的卧室里搜出两纸箱人民币!纸箱是装陕西洛川红佛寺苹果的,没想到用它来储藏人民币,其防潮性能那么差,藏在纸箱里的千多万现钞一张一张都霉烂粘结在一起撕不开。清点钞票的工作人员只得用温水浸润之后才能点数。“那是一个傻B。贪受那么多钱,自己却多年装穷卖乖,一分钱都舍不得花,被全部没收入了国库不说,还得去蹲十几年大牢,哪才叫屁眼里插雷管——响(想)不得!”鄢清志把这个故事当笑话讲给女婿听时,他对那个局长感到特别惋惜。
女婿很赞同岳父的观点。“是的,”卞虎说,“人能活几辈子?——该吃时吃,该穿时穿,该行乐时就应该及时行乐。挣再多的钱舍不得花,最终还是别人的。人一死,两脚一伸,还要那么多钱有啥用?我是不做羊肉没吃惹一身膻的事。那个局长肯定是属鼠的,又要贪,胆却又小。”
冬月二十七,时间还没到下午,鄢清志就把矿部跑采买的皮卡车邀伙到一块儿,他自己乘坐从河北租赁来的桑塔拉去白沙县城买了一皮卡车礼炮。把礼炮送进坟园坪矿部大院时,大院里已经是张灯结彩,彩旗飘飘,喜气盈盈。电工在前一天就把院子内四棵松柏上装饰了五颜六色的珠灯。给这些珠灯通电后,珠灯闪烁出四个繁体大字:鸿運當頭。这四个大字变幻着各种颜色,便有了很强的流动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音箱里播放的爵士乐,鼓点声震天动地。人一进入声波范围,就像梦中在蹦床上跳舞。院内当空张满蛛网般的彩带、彩色气球和彩色三角旗,让人轻飘飘地置身音乐和色彩的梦幻之中。
矿部总管向井下班长临时借调了四名矿工专职生煤火,烧茶水。另安排了四名矿部后勤人员管理卫生。总管要求他们各司其职各负其责。管伙管茶水的要保证炉火旺燎,随时有足够的开水供应;管清洁卫生的要保证大院内通体整洁,不许地面上有一片纸屑和一截烟蒂,且不能当着贵宾的面捡拾地上的烟蒂,以免给人造成难堪和尴尬。因为总管曾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一次,他在一个矿老板家做客,矿老板在客厅里接待他。他抽烟随手丢烟头习惯了,一时没注意,顺手把快要灼手的烟头往地板上一丢,矿老板那不满两岁的小女孩儿忙去把冒着烟的烟蒂把往垃圾桶里捡,小女孩烫得触了电一般,竟嚎啕大哭起来。当场臊得他无地自容!
总管还通过白玫瑰在金梦宾馆借来了六位礼宾小姐。她们个个身材苗条,体态轻盈。清一色的一袭红色礼宾旗袍,领口打着漂亮的蝴蝶结,旗袍的左胸凸起处还有一朵白色的梅花。红黛间色航空帽,棕黄色高跟皮鞋,配着淡粉黄的真丝袜,将美女们包裹得既典雅,又时尚性感。她们每两人一组,分别守候在矿部总经理办公室、贵宾接待室(礼薄房)、临时将矿部会议室改设的贺寿礼堂等门口的两侧。对每一位前来祝寿的宾客都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说一句“欢迎光临”。要求声音甜糯有磁性。卞总平时所交都是有头脸的社会精英,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新涌现出来的暴发户。不同于村民过喜事,来的客人不外乎老亲旧戚,左邻右舍,瞎凑热闹的一伙乡党。招待这类客人无须讲究多么排场,彼此有贺,你来我往,都是换手挠背的人情。卞总当然不会同普通村民办事那么小气,在圈子里自贬形象。
卞虎是金梦酒店的老主顾。他与白玫瑰熟自不必说,白玫瑰曾是他忠实如宠物犬一般的员工。尽管后来受到一个炮工家属的排挤,使她一度失去了矿部招待所的重要岗位,但她从来没想到要幽怨卞总。要恨,也应恨那个炮工家属不要脸,夺爱不择手段!卞总倒很是过意不去,后来把她引荐给金梦酒店做了一名客房管理员。卞总跟金梦酒店老板娘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像地方政府扶持当地有发展前景的民营企业一样,这家酒店是卞总重点资助扶持的对象。所以这六位礼仪小姐是不计报酬的。当然卞总不是把金钱看在眼窝子里的小器人!这些细皮嫩肉娇弱无力的女孩站在门口迎进送出也很辛苦。卞总亲手给六位礼宾小姐500元红包,为了不让金梦酒店抽成儿,叮嘱她们不必告诉老板娘。
午后两点刚过,第一拨客人到了,是飞凤集团的老板郭总。郭总自己开的宝马,带了一辆绿色皮卡,也是一车礼炮。鄢清志引导皮卡车把礼炮送到“礼炮燃放专区”,指挥两名矿工把礼炮一箱一箱卸下来,放在他亲自买回来的礼炮一起,在小本子上记了数量,待后要上礼薄的。指引司机把皮卡车放在指定的停车区。便去忙着安排燃放礼炮事宜。
鄢清志向两个负责燃放礼炮的矿工提出严格要求:燃放礼炮时,既不能使燃放途中中断,要保持礼炮声的连续性,也不能重复燃放。注意正在燃放的礼炮和待要燃放礼炮的安全距离,以免火星飞溅引燃整堆礼炮,造成意外。几皮卡车礼炮堆在地坝里像小山似的,一旦一次性骤燃的话,也许相当于几百斤TNT炸药爆炸的当量。
两个矿工已经燃放了一个多小时,才燃放了一皮卡车礼炮,还有三分之二的礼炮等待燃放。后面还有重要宾客源源不断的在送来。两个放礼炮的矿工陀螺似的旋转着,又像两个男巫在跳大神。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满脸乌黑。挤在周围看热闹的矿工有人拎来一扎啤酒给他俩解渴,两个燃炮工感激地望一眼送啤酒的工友,忙里偷闲扯出一瓶,嘴一歪,咬开瓶盖,仰头竖瓶“咕噜咕噜”灌一气,被旋风吹着转似的继续跳大神!
白沙县各机关团体政要和知名企业家纷纷赶到。他们分别是:县高官白守礼,矿产资源局局长高峰,万佛寺镇主要领导吴世权、郝跃升、赵天禄(镇长石厚能自从被陈亮星误伤之后,便尽量避免参加大众化的酒局),万佛寺派出所所长冷玉兵,白沙县法院执行庭庭长刘建立,白沙县工商行原行长(现已退休)姚南满,万佛寺村支书、万佛寺旅游开发项目经理白进财,砂坝坪村村主任万明富,还有泰白高速L17标段项目部谭经理以及其他矿老板、实业家等陆陆续续到来。各种高级小车将矿部大院挤的严严实实,像4S店开展销会似的。他们有的另带了皮卡车送礼炮,有的把礼炮塞在后备箱里,把后备箱车盖顶翘起来,像正踩在母鸡背上交配时公鸡竖起来的尾巴。
万超作为晚辈,在舅舅跟前摆不起架子,不得不降下身份,早早地来了,围在舅舅身边迎进送出招呼客人。他的假肢接头处,把他的断腿尖端磨破了皮。每挪动一步都很艰难,他也只得咬牙挺着。行动虽然僵硬缓慢,但众宾客都对身残的他很理解,也很同情,更多的是佩服他一个残疾人在事业上能独自挑起大梁!
两个放炮手开始的时候,按照鄢清志的吩咐,等上一封礼炮响完了才点燃下一封,这样燃放了两个多小时,宾客送来的礼炮还没燃放过半。鄢清志跑过去亲自察看了,才决定叫他俩加快燃放速度。他俩如遇大赦,不停地往火烟中掷礼炮。有的礼炮被掷歪斜了,炮芯便横扫直射,四处乱飞,十分危险。整个天空,浓烟翻滚,响成一片。冲上半空爆炸成碎片的纸屑,还有筑药打底的黄土,哗啦啦从天空落下。不一会儿,两个燃放礼炮的矿工就像在战壕里遭遇敌方猛烈的炮轰,脸上汗浃烟灰,身上尘土厚积。震耳欲聋的爆鸣声持续了五个多小时,声音才逐渐稀落下来。地上已堆积有两东风大卡燃放过后的废纸屑和尘土灰烬。
在祝寿礼堂里,由万主任主持了简单的贺寿仪式。
首先,请县高官为寿星加冕。
两位礼仪小姐捧来超大的生日蛋糕呈放在寿星面前,参照日本淑女礼节,略微低头,后退半步。白书记习惯性跟开会时步入主席台一样,健步走到寿星面前,亲手启封蛋糕,打开包装,取出寿冕,双手扣在卞虎头上。万超忙从后面挤过来,恭恭敬敬点燃蛋糕上的蜡烛,随着一曲《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响起,众宾客拍巴掌打拍子,大家齐声唱起来。万超又一跩一跩地奔过去动手将其余八盒蛋糕拆开包装,跟班打杂的争相将蛋糕分给在坐的每一位宾客。万超见有人涌上来帮他,他丢下分蛋糕的事儿,去给每位宾客象征性斟三小半杯红酒。刚斟了一位客人,又被人接了过去。早料到贺客较多,蛋糕少了无法分配,是他向舅舅献策,说买九盒蛋糕,寓意“久久长寿”,给每位嘉宾斟三杯红酒,寓意“三星拱照”。这里只举行一个简单的庆贺仪式,因为酬客的宴席是安排在金梦酒店里的。
万明富作为村主任,对村民领导有方,但做红白喜事的主持人却经验不是很足,显得有些怯场。还是万超给他拟了提纲,照本宣科,才简单地圆了场。他提议:“第一杯酒敬奉卞总,祝卞总生日快乐,身体健康,财源滚滚,百做百顺!为万佛寺经济发展做出开拓性的贡献!也祝愿在座的每位嘉宾万事如意!”
一齐举杯,竖杯亮底。这杯酒贯彻落实得干脆、利落。主持人信心倍增。
万明富端起第二杯酒:“请大家再次举杯。”他模仿电视里大领导在主席台上的优雅又威严的神态,环顾了一下所有的人,继续道,“这一杯酒,我提议——,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同程度的成绩。当然是我们每个人勤奋努力的结果,但归根结蒂还是我们有个英明领导,有个坚强有力的领导班子。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上面领导得好,决策精当,我们才会有今天的辉煌业绩。所以,我请大家借花献佛,我们共同敬白书记!白书记请——”
万主任把举起的杯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替白书记递杯。
白书记双手接过酒杯,一手托着,一手捂住杯口:“不可不可,今天该是卞总唱主角儿,我岂能喧宾夺主?”
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当之无愧!应该敬三杯!”
万明富握住酒瓶催促道:“白书记您看,群情激昂啊,您不饮这杯,下面的仪程将无法进行了。”
“好,诸位,盛情难却,只此一杯嗷?寿星都只一杯的——三杯我可不喝!”万明富恭候在一旁,微笑着点点头。白书记仰脖豪爽地干了。
万主任望着卞虎,笑道:“这第三杯酒,我就交给你了!”
卞虎端起酒杯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又把酒杯放在桌上。说:“我本就不善言辞,加之我非常激动,不知说什么好!感谢领导和社会各界都来为我捧场。特别是白书记,工作繁忙,日理万机。我卞某无德无能,虚度年华,却惊动了领导的大驾,我甚是惭愧不安。我还感谢我们的团队对腾龙矿业万佛寺煤矿的辛勤付出!由于矿部条件有限,我们在金梦酒店备有薄席恭候。既然耽搁了诸位的宝贵时间,既来之则安之,请诸位动龙步,赏我薄面,我倍感荣幸!晚上,想玩想耍的,想搓几把的,各尊其便,各自尽兴!——这杯酒,我祝大家升官、发财——心想事成!”
一阵稀里哗啦的掌声,乱哄哄的叫好声。之后便是饮酒呛咳声,落座时弄动椅子声,夹杂着从门缝里从窗户里挤进来的礼炮声,音箱里的摇滚声......
卞虎招了一下手,万超忙跩过去把耳朵凑给他。卞虎吩咐:“晚上上夜班的除外,其余凡想去玩的工人都可以去。你去让值班室的人统计一下人数。人多的话,趁早打电话给客运司,让他们派两辆大巴来接送。我在金梦预订了四十桌酒席,不吃还不是浪费!”
万超点头去执行去了。
卞虎照护着白书记,同时向大家作了个“请”的手势,于是,众宾客纷纷站起身,出去找各自的小车。
卞虎把客人让到前面,走出了庆寿礼堂。他最后一个出来,见两个礼宾小姐还在尽职尽责地站在那里,他气度不凡地走上前,在靠右边的那个微胖丰满的礼宾小姐背上抚摸一把,把手滑下来,滑至她浑圆的臀部,轻揉着,再轻拍两下:“辛苦你们了!你们的工作已经结束。去吧,把你们几个都叫到这里来,我一会儿安排车送你们回去,晚上,我们还会见面的。”
“谢谢卞总!”
“我在你们酒店可没少照顾生意哟!你们老板娘没开酒店之前我们就认识的,——老关系了。以后见面了叫卞哥。我不习惯你们女孩子这么称呼,总觉得我们之间有层隔膜似的!”说着,又迈前一步,手压在那位微胖的女孩肩上,手指暗自用力揉捏一下。礼宾小姐水蛇似的一扭身子躲开了,笑嘻嘻回了声“谢谢卞哥”,心里却说“你照顾不照顾酒店生意关我什么事?赚钱的是老板,我们又不欠谁的情”。
卞虎笑着点点头。头还没拧回来,脚下一个趔趄,赶忙回头看路时,院子里都在倒车出库,整个车棚里的车屁股都亮着红灯。
金梦酒店老板娘金梦莹原是一个普通农家妇女。十六岁时嫁给一个除了钱以外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想认识的比她大十一岁的只装门面不如看家狗的石狮子阮道雄。时常接触的也都是些荷锄扶犁者流。由于丈夫无能,泛泛拙眼难识璞玉浑金,使得一个具有经商天才的美女老板在穷乡僻壤埋没了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