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下煤窑有风险,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每个矿老板、包工头都闹心的事儿。卞龙在河北所包的煤矿每口矿井都修有山神庙、财神庙。这些庙堂虽小,却一年四季供果香火不断。每逢农历初一十五,都安排有专人烧香、上供、放鞭炮。也许这些小神占据了神权资源,你敬它,它就真当回事儿了,就像秋风吹落的树叶,飘飘然。原本无欲无贪的毫无生命的木雕或泥塑的偶像,也肆无忌惮地向人使些小手段吃拿卡要起来。只有那些不信邪的人才敢说“敬神不如敬人。矿工才是为矿老板创造财富的神”!对于矿山的安全,卞家兄弟没少费心血。卞龙专程登上五台山还心愿,点一炷蜡就花了八千。那炷蜡的直径就超过了五十公分,立起来有一丈多高,可以燃烧半个月。还回老家请白仁贵给他画了九十九道避灾符。卞虎也在万佛寺每一处煤矿洞口旁边修建有山神庙。在河北开矿,敬窑神,时兴唱戏。这一规矩被卞家移植到万佛寺,会唱汉剧的余道民早已不在人世了。文仕陟会耍皮影子,可如今人也老了,腰背弓成一团,走几步路都喘虚气。加之日子过得不顺心,脾性就格外不合众。且颠来倒去只会嘶哑着公鸭嗓子哼几句“蔡鸣凤站大街思前想后”。开矿敬窑神,不外乎为的“安全、顺利、发大财!”,财神爷管生产,山神爷管安全,唱这些男欢女爱的酸戏文牛头不对马嘴,与心中向神许的愿望不符。再说,凡神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岂容你用这些撩拨少男少女的黄段子来亵渎神灵的清高?有的矿工背地里说,花闲钱唱屁眼儿戏糊弄神,还不如给死难矿工的亲属多给点补偿。当然,矿工眼界不高,都只看在脚尖上的眼前利益和个人利益,多是从自我着眼的。而矿老板或工头则是高瞻远瞩,顾及整个矿产大局,是从矿山生产全过程着眼的。
卞龙所包的河北煤矿地下煤层结构与卞虎在万佛寺开采的煤矿煤层结构绝对不同:河北煤矿一层煤夹一层矸石,像面点师做的夹层花卷儿。煤层厚处有几丈高的煤头,薄的地方甚至不足一米厚。煤层疏松,所以,煤层厚的地方极容易落顶。打进巷的时候,一旦发生落顶,即便架了密口梁,也是顶不住的。——能将就则尽量将就,哪个矿老板愿意花大成本用钢筋混凝土加固险段?最简捷的办法就是多费些木头把落空处棚实。煤层薄的地方,岩石顶板相对坚实,回采时,只需稀稀疏疏打几根顶杆即可。但矿工工作起来却很困难。因为矿工直不起腰,只能猫着腰或匍匐在地劳作。万佛寺的煤则是一个整体,上千米的煤层竟然没有一脉矸石。
白进喜为人和善,做事踏实。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下煤窑,都是夯粗的活,不存在有什么技术含量。一般眼快手勤,肯出力,不怕吃小亏,井下的生产矿长,安全矿长自然会慧眼识英雄。白进喜从前也没下过矿井。正是他有这些优点,所以没干多久的铲子工,便被提拔起来做了井下白班的班长。
炮工叶师傅是矿部总管的舅子,矿工开玩笑,都称他“野(叶)舅子”。“野舅子”放完炮下班,经过第三罐台。见第三罐台开卷扬机的把半包香烟放在操作台旁,突然勾起了他的烟瘾。他拖着疲乏的步子一屁股歪在装过炸药的黄板纸上,向开卷扬机的讨要烟抽。开卷扬机的叫了声“野舅子,你坐下歇会儿”,把重罐卸了钩,推在轨道上,倒过道钎儿,把空罐倒过来,挂好钩回下去,才把烟递给叶师傅。叶师傅接过烟在千瓦太阳灯管上点燃,贪婪地吸了几口,烟卷就缩短了寸多长一截。叶师傅吸着烟,眼睛环顾卷扬机操作台四周一圈儿,然后,双眼锁定开卷扬机的背后岩壁盯视了多一会,随意说:“你在这个班要注意,你背后的岩石快要塌方了。”开卷扬机的回头东望望,西看看,虽然没看出危险的地方,却不免有些紧张:“要紧吗?不会这么快就塌方吧?”
叶师傅把太阳灯拧过去照着岩壁,用手指给开卷扬机的看:“这根撑子木头都裂成丝了。还有,你看,那根铆钎儿,已经弯成了弧弓。这风钻杆是碳6钢。再催一点劲儿,它只要咯嘣一断,恐怕要垮塌几十上百方下来。你再看边梆上的横铁担,你觉得它绷的紧不紧?前几天,这根横铁担还是活摇活松的,你现在用手去摇,看它动不动?——已经变形了,你还没注意到。你平时坐在这儿就没听见紧箍箍地响么?”
开卷扬机的说:“卷扬机一开,只有卷扬机的声音,半路上重罐掉了道都听不见,只能凭钢丝绳弹跳的感觉来判断。平时还得竖起耳朵听信号铃。重罐翻过‘膝盖梁儿’就得连忙刹车,起身去倒空罐,稍慢一点,下面就打铃催罐。哪还有空闲顾及这个?再加上空压机不停歇的轰鸣,耳朵早就麻木了——有时下班上床睡觉了,空压机的噪音还在耳朵里不肯消失。”
叶师傅站起来欲走,说“再过二十分钟,你最好离开这儿。”
开卷扬机的心里有些紧张了:“咋办?我又不能停卷扬机,怎能凭白无故地离开这个岗位?下面的煤正源源不断地被班长催出来等在那里挂钩呢!”
“野舅子”在岩石缝里撮了一撮干煤灰去空压机那里不知做了什么手脚,空压机冒了一股黑烟,便刮呲一声尖叫,熄火了。他搞坏了空压机,转身回来对开卷扬机的说:“赶快去叫机修工来修空压机。空压机坏了,炮工打不成炮眼,放不了炮,铲子工没有煤上罐,你卷扬机还开个屌!”
叶师傅走后,开卷扬机的又提了六七罐,下面就没有要空罐的铃声了。开卷扬机的知道下面没煤了,便离开罐台,在平巷洞口转悠。
他刚离开不到十分钟,罐台后壁果然轰隆一声闷响,霎时一片漆黑。当冲击波向平巷洞袭来时,开卷扬机的头上戴的矿灯光柱已无力穿透翻滚涌奔而来的尘烟了。
一时间,尖叫声,呼喊声,噗噗踏踏急行的套靴声,乱糟糟响成一片。尘雾中,一炷灯光乱晃,白进喜跑上来,见罐台已被矸石埋没了,卷扬机、空罐、钢丝绳,全都不见了。崩落的碎石还在零零落落地滚落。白进喜焦急地喊开卷扬机的,开卷扬机的在五十米以外的平巷里沙哑着喉咙应道:“在这儿呢,下面有一会没见打铃了,我正偷空——一泡屎还没拉完,轰塌一声,啥都看不见了!这下子气泡卵穿了眼,肯定把卷扬机砸坏了。”
白进喜:“好你个狗日的命大!人没事就好。你罐台上还有别的人没有?”
“才一会儿‘野舅子’来过的,现在走了”
白进喜:“那边修空压机的两个师傅呢?把他俩堵在里边了吧?快过去两个人看看。先把下山巷的人都叫上来!没有空压机,都挤在下面干啥?让炮工都来排险,其余人都来清罐台。我去找电工先把灯搞亮!”
白进喜把这里的事安排就绪后,忙去察看两个修空压机的师傅以及空压机到底出了啥故障。两个机修工倒安然无恙,只是受了惊吓,半个小时过去了,两腿还在不住的颤抖,心里也还在“咚咚”地跳。两人瘫坐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其实是在大口大口地吸吞粉尘。白进喜问空压机是咋回事?两个修理工说还没找到故障原因。
一时半会修不好空压机,炮工打不了炮。这一误,整个生产链处于瘫痪状态。白进喜心急火燎地起井找总管。若在平时,井下有什么需要井上解决的问题,班长在井下给把井口的打个电话,或者在煤罐上挂张硬纸板,上写一二句话也就把信息传上去了。班长是无须亲自起井的。这天,刚换班没多久,井下出了这么多事,不赶紧把库房里那台备用空压机调下去先用,就要影响到几个班没有产量。
白进喜风风火火径直闯进总管办公室。总管正同后勤采买,管财务的,管伙食的几个管理人员打麻将。他们见白班长进来,都扭过头,后勤采买忙站起来让位,说:“来得正好,快替我玩几把,我尿泡都快涨破了。总管说,谁的钱不输干就不许上厕所。”说着就伸手去拉白进喜入座。
白进喜:“不行不行,我急着有事才上来的呢!井下——”
总管见白班长一脸凝重,问:“么事,说!是不是又是哪个工人出事了?”
白进喜:“工人倒没事,井下第三罐台闹顶了。把卷扬机埋进去,恐怕一时半会还清理不出来。空压机也坏了,井下正停产呢。我想把库房里备用空压机弄下去先用着。”
后勤采买问:“机修工晓不晓得空压机坏了?”
白进喜:“我肯定要安排他们去修理唦?——机油也是满的,电动机也是好的,就是启动不起来。——急死人,几十号工人都等着空压机的。”
后勤采买:“好办,我正急着进城去买东西,总管硬要我们陪他玩几把。正好,你来顶替我,我用皮卡车把空压机给你送到井口上。你写张纸牌子扎在上面,让他们先安装。那坏了的你就别修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安心陪着总管玩,玩到快下班时下井交接班就是。”
白进喜有些为难,笑道:“我穿这身衣服怎么坐?”
总管正在兴头上,扯过一块落下来的旧窗帘垫在椅子上,笑道:“还有什么要求?这会儿,想赢你几个钱,你出什么条件我都满足你。”
白进喜:“还不知鹿死谁手呢!既然都要把钱输给我,我伸出这般黑爪子接钱,显得不太庄重吧?——让我去洗洗。”说着,去了洗手间。总管冲他背影笑说:“正要用你这双黑爪子你才输的快呢。洗什么洗!越洗,手越否。”
白进喜被井上几个管理人员缠住,反倒不十分着急井下的事了。井上管事的也都知道他培植了几个得力助手。有他那一班伙计,白班长就像一尊会走路的菩萨,——在矿工眼里心里,简直被视为他们的精神领袖。他对任何矿工都微笑着打招呼。就是说正事儿也不忘笑骂两句。“野舅子”就是他对炮工叶师傅所取的绰号。他的领班作风,对于在井下挨惯了训斥和辱骂的矿工来说,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他的人脉特别旺相。有他领班,工人特别肯卖力。
这天打牌,白班长手气特好。有几把牌,刚抓上手,才打几张,别人都还没听牌,白班长就自抠了。他上庄就下不来,一口气连和七庄!打得人家都心浮气躁。越输越急,越急越输,越算计越出臭牌。赢牌的人心情一顺,乱打乱赢。管伙食的直冒冷汗。他出一张啥,抓一张啥,抓一张牌,骂一声娘,便打一下自己的手。总管笑他:“昨晚上又去了洗头房的,小心鄢清志捉住了放你的脚筋。快去洗手间把你那脏爪子洗洗干净,再喷些香水了再来。”管伙食的苦笑一下,回击道:“总管休作贱我,你也手臭,你昨晚怕也去偷了鄢叔的臭豆酱吃了,不然,你的手怎么也抓不来好牌?”说笑一回,管财务的说自己可能坐的方向不利,要求要与白班长调换位置。总管说:“你是管钱的,财神菩萨怎敢不保你?白班长别理他,被子横了抬床,自己便秘却怪茅坑。”白进喜还是嘻嘻哈哈跟管财务的对换了位置。
换了位置,还是白进喜一人赢。不到一个小时,他竟赢了两万多。
他又和了一把!笑说:“算了,这一把,我也不收你们的钱。——算我请一次客。免得你们说我赢了就跑!我真的要下井去看看。再不走,你们三个人裤衩都要输掉。下次再想同你们玩儿就没机会了。”他抓起钱往裤兜儿里塞。总管手里捏一张牌,故作轻松地闲敲桌子,“再玩几把嘛。你害怕赢多了花不完?”明显口气软绵,有些勉强。白进喜又把裤袋儿里的钱掏出来,抽出六张丢在牌桌上,笑道:“知道你们心里不平衡了,可又没本事把我吃进嘴的东西抠回去。你们只能让我越吃越多。我还有事,井下等着我呢!没工夫请你们吃饭。你们非要把钱输给我,这会子心痛也没法。吐点唾沫出来,你们买瓶酒麻醉一下就好了。”众人都笑说:“羞先人,赢那么多钱,只给一人两百元喜钱儿,怎好意思出手!”都纷纷收了钱,站起来散去。
主井是出煤的,副井才是上下工人的。因为主井井口距离矿部近,白进喜说着笑着就往主井跑。提升机房的操作工从监控画面看到白班长急急忙忙直奔井口,知道他有急事下井,就把罐笼提在井口等他。矿部一再严禁任何人从主井上下出入,但班长属于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当然比普通员工特殊些,只有傻子才会拿了鸡毛当令箭用治工人的制度来约束管理人员!
也许是白班长赢钱太顺利,有些过度兴奋,刚才牌桌上的欢乐占住了大脑的整个空间;也许冥冥之中确有生死定论,白进喜双手抓住罐口,纵身往罐斗里一跃,“啊——”一声惨叫,瞬间被井筒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