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克劳狄乌斯即位（41年至47年）
The Accession of Claudius（A.D.41—47）
在刺杀卡利古拉的过程中，联合行动的同谋者除了反对暴君本人以消解心中的憎恨和愤怒，还有一个更宏大的计划，那就是他们希望通过降低军队的地位来剥夺军队的专权，恢复罗马元老院及其他行政部门以前一直行使的统治权，从而彻底改变政府受军队控制的局面。当然了，卡利古拉的死亡只是这场斗争的开端，而不是结局。整个国家立刻分化成了两大阵营，一方是元老院，一方是军队，一场持久的如火如荼的斗争就此拉开了序幕。究竟哪一方会获胜，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定论。
事实上，卡利古拉刚刚被杀，他的死讯就传遍了皇宫和罗马城的大街小巷，立刻引起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骚乱，接着出现了纷争的预兆。一接到警报，一群一直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卫兵就准备冲去保卫他，结果发现为时已晚，那便为他报仇。皇帝生前出手阔绰地赐予他们礼物，紧紧地把他们笼络在自己身边。这群卫兵冲向皇宫，发现皇帝已经被杀后，便怒不可遏、见人就杀。皇帝被杀的消息传到剧院，在一排排的观众中传播。然而，起初人们并不相信这个故事。他们猜想这个传闻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狡猾的诡计，目的是诱使他们对他的死亡表现出快乐和满意，以便让他有借口残忍地惩罚他们。然而，街上的吵闹和骚乱很快使他们相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们了解到皇帝的死讯千真万确，同时也吃惊地发现，怒气冲天的卫兵们在剧院门口咆哮，试图强行进入，对集会的人实施报复，就好像观看表演的观众是罪犯的帮凶。
与此同时，卡西乌斯·卡瑞亚和其他主要同谋逃到一个秘密的隐居地藏了起来。发现复仇的目标——卡利古拉已经咽气后，他们心满意足地对毫无生息的尸体乱砍乱刺，之后悄悄来到附近一个朋友家里。卫兵们到处搜查他们，却一无所获。街上吵吵嚷嚷、乱作一团，谣言四起，人们激动不安。但后来，帝国的最高治安官、执政官们成功地组建了一支军队，恢复了社会秩序。他们占领了集会的场所和朱庇特神殿，沿街派兵布哨；他们强迫皇帝的卫兵停止暴力，回到军营里去；他们派了一名传令官披麻戴孝地走进剧院，正式向人们宣布发生的事情，并指示人们悄悄地回家。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之后，他们立即召集元老们开会，商讨发生的紧急事件，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与此同时，皇帝的卫兵们从罗马城的大街上回到了军营，加入了他们战友的行列。这样，两大阵营就此形成——军队和罗马城里的元老院，相互忌恨。冲突迫在眉睫，双方都暗下决心，决不屈服。
在突然发生暴力政变时，政务应该怎样处理，谁应该上台，谁又应该下台……似乎总是由完全偶然的事件决定。伴随着卡利古拉的死而发生的这次政变就是这样，谁应该代替被谋杀的皇帝作为最高指挥官；就军队这边而言，军队选择了阿格里皮娜的叔叔克劳狄乌斯。而他以如此不同寻常的方式当选，似乎完全是个意外。
我们前面多次讲过，克劳狄乌斯是卡利古拉的叔叔，而卡利古拉和阿格里皮娜又是兄妹，他自然也是阿格里皮娜的叔叔。他当时大概五十岁，由于心智和身体的劣势，处处遭人嘲笑，受人侮辱。他出生时就体弱多病，连他母亲都鄙视他，称他为“未完成的小怪物”。每当她想对别人的理解力表示蔑视时，她常常会说：“你跟我儿子克劳狄乌斯一样笨。”总之，一句话，就天资禀赋而言，克劳狄乌斯在各个方面都十分不幸。他面目可憎，身材矮小，举止笨拙，声音难听，说话结巴。事实上，他小时候被人看作白痴，被禁止与其他同龄的罗马少年交往，被限制在皇宫内一个偏僻的地方，和女人、奴隶待在一起。在那里，他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冷遇及残忍的对待，结果他仅有的一点禀赋灵气也被压制并消灭了。所有人都以戏弄折磨他为乐。有时，大家聚在一起消遣娱乐，当他来到桌旁时，其他客人就会联合起来挤对他。他们看着他无助地从桌子这头跑到那头，就是没人愿意让他坐下，甚至会开怀大笑；如果他们发现他睡着了，就用橄榄或枣子砸他，或者用棍棒敲醒他；有时，他们会趁他熟睡时，偷偷把他的草鞋放在他手上，当他突然惊醒，就会用草鞋揉搓自己的脸和眼睛，这让他们非常开心。
然而，他的劣势终究不像人们看上去的那么严重。的确，他的外貌难看到了极点，他的行动笨拙到了极致，但在学识方面，他有着很高的追求和造诣。他经常忍受别人的嘲笑与戏弄并被上流社会拒之门外，但这正好给了他大把时间潜心学习或追求其他一些有益的事情。在努力开发自己的心智方面，他取得了长足进步。然而，他并没能获得周围人的尊敬。他渐渐长大后，人们认为他似乎什么事也干不了。他的侄子卡利古拉在位期间，他和其他贵族都待在宫里，但在他们眼里，他依然是一个无足轻重、备受鄙视的人。据说，他能保住性命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无足轻重，正是因为卡利古拉看到他又傻又笨，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野心，才没有找借口杀了他。事实上，在做了皇帝后，克劳狄乌斯曾说过，大多数情况下他貌似无知，都是假象，是大智若愚，以免自己受害。
克劳狄乌斯成年后结过几次婚。当卡利古拉被杀时，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他第三任妻子，叫梅萨利纳。他们是表兄妹，生有一女，叫奥克塔维娅。克劳狄乌斯与前两位妻子的关系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他和她们争吵不休，最终离婚。这两位妻子，一个给他生了个女儿，一个给他生了个儿子。有一天，儿子把一块梨扔到空中，等它掉下来再试图用嘴接住，结果梨滑进了气管，使他窒息而死。至于那个女儿，由于克劳狄乌斯与她的母亲闹离婚，克劳狄乌斯和女儿的关系恶化，决定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并抛弃她。他命人扒光惊恐万状的小姑娘的衣服，将她扔在母亲的门口。
庆祝活动的最后一天，正如前面讲过的那样，克劳狄乌斯和卡利古拉在剧院里，后来又跟他进了皇宫去看亚洲送来的少男少女。当他侄子被刺杀时，他正好在场。从我们对他性格的描述来看，读者也许可以想到，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坏了，完全惊呆了，六神无主。他不知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谋反者。他魂飞魄散，偷偷躲进皇宫中一个幽暗的壁龛的帷幔后面。他能听到周围发出的所有响动，能听到街上和皇宫中走廊里的呼喊和喧闹。一队队卫兵来回走动，时不时地经过他藏身的地方，他们的武器发出的叮当声、他们愤怒的惊叫声和呼喊声让他心慌意乱。有一次，他偷偷向外张望，看到一群卫兵匆匆走过，长矛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一位杰出的罗马公民的头颅，卫兵们以为他是一名谋反者，就截住并杀死了他。这一可怕的景象极大地增加了克劳狄乌斯的恐惧。对背叛他侄子的这些人的动机和计划，他全然不知，当然也无从得知两大对立阵营对他有何看法。因此，他不敢把自己交给任何一方，只能心急如焚地躲着，茫然不知所措。
在忐忑不安、惊恐不已的状态中，克劳狄乌斯被一名叫埃普利乌斯的普通卫兵发现。埃普利乌斯碰巧路过此地，偶然看到了帷幔下的双脚，就立刻拉开帷幔将他拖出来仔细辨认。当然了，此时克劳狄乌斯以为自己大限已到，在临死的恐惧中跪下来乞求卫兵饶命。当发现自己抓住的囚犯是卡利古拉的叔叔——克劳狄乌斯时，这名卫兵赶紧扶他起来，尊他为皇帝，并向他致敬。由于卡利古拉没有儿子，埃普利乌斯认为克劳狄乌斯是卡利古拉最近的亲属，所以理应成为皇位继承人。埃普利乌斯立刻将其他卫兵召唤到此，并宣称自己找到了新皇帝，号召他们帮忙把新皇帝送到军营里去。因此，卫兵们命人找来一把椅子，让惊魂未定的克劳狄乌斯坐在上面。他们将椅子抬在肩上带他离开。当他们抬着他在街上走过，看到的人以为卫兵们要处决他，都为他悲惨的命运哀叹。克劳狄乌斯自己都不知道该相信谁，只希望卫兵们能放他一马，那时他还没有完全消除心中的恐惧。
与此同时，卫兵们抬着他马不停蹄地向前走。当一组抬轿者疲惫不堪时，他们就放下椅子换另一组人接着抬。一路上，没有人骚扰他们或者试图截住他们。最后，他们到了军营，克劳狄乌斯受到了全军的欢迎和礼遇。当天晚上，军官们开会讨论，决定拥护他为新皇帝。起初，他非常不情愿接受他们提供的尊荣，但在他们的极力劝说下，才接受了皇位。就这样，军队又有了新首领，准备向罗马城里的当权者开战。
在此，我们不必详细描述接下来发生的冲突，只要说明军队大获全胜，克劳狄乌斯很快发现自己在侄子被推翻后不久就能够独揽大权，这样就足够了。
新皇帝登基后采取的第一项措施就是将阿格里皮娜召回罗马城，当时，她被卡利古拉流放到庞提亚岛监禁起来。接着，克劳狄乌斯恢复了她以前的地位。她的丈夫布瑞赞贝尔德已经去世，她的儿子小布瑞赞贝尔德——后来被称作尼禄，也就是这段历史的主角——当时只有三岁。克劳狄乌斯和梅萨利纳的女儿奥克塔维娅比尼禄还要小一点儿。
克劳狄乌斯的妻子梅萨利纳憎恨阿格里皮娜，把她看作自己的对手和敌人——阿格里皮娜也的确如此。克劳狄乌斯将阿格里皮娜从流放地召回罗马城，并对她宠爱有加，这让梅萨利纳对她恨之入骨。然而，她又不能引诱克劳狄乌斯撤回他对侄女的保护，因为克劳狄乌斯虽然在大多数事情上完全听从妻子梅萨利纳的话，但唯独这件事似乎并不打算屈服。因此，阿格里皮娜继续住在罗马城，并且逐渐在宫中拥有了赫赫权势。她的儿子也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十二岁那年，在他和他母亲身上又发生了巨大变故。由于梅萨利纳邪恶歹毒、鬼迷心窍，反倒使自己成为对手阿格里皮娜可利用的工具。阿格里皮娜取代梅萨利纳嫁给了皇帝，当上了皇后。她达到目的的经过如下所述：
长期以来，梅萨利纳就是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整日寻欢作乐，与喜欢的朝臣私通。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还偷偷摸摸地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免被丈夫发现。慢慢地，她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公开与他们苟且。她还无耻地劝丈夫赐予她宠幸的那些人荣誉和奖赏，而贬谪甚至杀害那些冒犯她的人。比如，她对自己的继父西拉努斯一直怀恨在心。他是梅萨利纳母亲的第二任丈夫，年轻英俊，魅力非凡。起初，梅萨利纳很爱他。然而，西拉努斯并没有满足她的愿望，她由爱生恨并急切地想要报复。既然得不到，她就决定毁掉。然而，她发现西拉努斯与皇室的关系密切，致使她很难让克劳狄乌斯上当。于是，她想出了一个奸诈歹毒的阴谋。
一天傍晚，她派信使给西拉努斯传话，说皇帝让他第二天一大早进宫，到他的寝宫去。信使还说，皇帝想见他，有要事相商。
就在西拉努斯按照约定的时间进宫之前，一个叫纳西苏斯的皇室御用军官，也就是受梅萨利纳雇用帮她完成阴谋的人，行色匆匆地走进皇帝的寝宫，带着一脸焦急的表情，对因他的到来而被吵醒的克劳狄乌斯说，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认为将它刻不容缓地汇报给皇帝是他的职责。他说自己梦到有人密谋行刺皇帝，这个谋划者就是西拉努斯，西拉努斯一大早就会来实施计划。当时和丈夫在一起的梅萨利纳，假装焦虑不安地听完这个故事，然后带着一脸神秘又庄严的表情宣布：她连续两三个晚上也做过同样的梦！只是她不愿意伤害西拉努斯，或者让皇帝对她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怀疑，才一直忍着没有把实情告诉丈夫。然后，她说自己现在已经相信了，西拉努斯的确心怀不轨、意欲造反，她还说梦就是上天警告皇帝防范危险的预兆。
对这些消息，生性胆小的克劳狄乌斯感到惊慌失措，而就在那时，一名仆人走进来向他汇报，说西拉努斯进来了，这让克劳狄乌斯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西拉努斯不合时宜地来到皇宫，被皇帝认为这恰恰证实了他们讲给他的那些梦境，证实了西拉努斯就是有罪。对此，皇帝深信不疑，心中的恐惧和激动使他一时冲动，命令左右将西拉努斯拿下，拖出皇宫，立即处死。卫兵们领命，不由分说地将西拉努斯架出皇宫，用宝剑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怜的西拉努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被控告、被处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含冤而死。
就这样，每当不能直接通过皇帝达到自己的目的时，梅萨利纳就会利用阴谋诡计达到。她几乎总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实施自己的计划，久而久之，她几乎能够行使最高权力了。她想捧谁就捧谁，想灭谁就灭谁。同时，她过着一种放荡不羁、纵情享乐的生活。长久以来，她向皇帝隐瞒自己的恶行。尽管人人都知道梅萨利纳品行不端，她却很轻易地骗过了皇帝，皇帝依然对她的罪行一无所知。但后来，她变得越来越胆大妄为，正如一位史学家所说，她对普通的恶行已经感到厌烦，希望寻求新鲜刺激的快乐以满足感官需求，但最终她做得太过分，使自己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时间来到克劳狄乌斯当上皇帝后的第七个年头。那时，梅萨利纳的情人是一个叫西利乌斯的罗马元老，他是一个非常尊贵的年轻贵族，长相俊朗，潇洒自如，谈吐不凡，举止儒雅。事实上，他是个大众情人。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梅萨利纳就被他的翩翩风度迷倒了，真可谓一见钟情。然而，他已经娶了一个叫西拉娜的罗马美女为妻。西拉娜过去一直是尼禄的母亲阿格里皮娜的闺中密友，此时两人的关系依然很亲密，尽管后来她们成了死对头。梅萨利纳公开了自己对西利乌斯的爱恋，自由出入他的宅邸，反过来也殷勤对待他的造访。她陪他出入公共场所，公然并毫不掩饰地处处表明自己对他的强烈爱恋。最后，她提议他休妻，以便他们能自由自在地出双入对。
西利乌斯犹豫不决。他心知肚明，不管是听从，还是拒绝，都必然招来极大的危险。答应皇后的提议，无疑会让自己置身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如果拒绝，他担心她会震怒，西拉努斯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他最终决定两害相较取其轻，听从梅萨利纳的提议，休掉了妻子，完全受梅萨利纳的摆布了。
做出这样的安排后，一段时间内万事顺利，风平浪静。克劳狄乌斯本人过着非常清静的生活，很少关注妻子的放纵与淫乐。他有时住在皇宫偏僻的院落里，花时间学习或处理政务。他似乎有心促进国家富强和民族兴旺，他制定了许多有用的利国利民的法律法规。有时，他会离开罗马城三个月左右，巡视要塞和军营，视察公共建设工程，比如正在建设的沟渠和运河。
他计划在台伯河口修建一个港湾，这项工程令他很感兴趣。那个地方被称作奥斯提亚，在拉丁语中意为“出入口”。为了形成一个港口，他在那里修建了两道长长的、弯曲的、伸向海中的防波堤，以便在它们之间围起一大片水域，这样船就能安全地在此抛锚。防波堤的尽头建有灯塔。在为其中一道防波堤打基础时，情况有点儿特殊。克劳狄乌斯雇用的工程师们将一艘大船沉到了海底，那是卡利古拉以前命人建造的，用来从埃及向罗马运送一座方尖碑。这座方尖碑现在矗立在圣彼得大教堂前面，成为令所有参观者赞叹的景观。由于这座方尖碑是用一块完整的石头雕琢而成的，要运送它就得有一条特制的大船，而一旦完成了这艰巨的运送任务，这条船在海上就没了用武之地。因此，工程师们就把它装满石头和沙砾从台伯河口沉下去，形成克劳狄乌斯命令修建的一条防波堤的基础。人们发现，即使经过了几个世纪，沉睡在海底的木料也没有丝毫腐烂的痕迹，除非水生生物啃食并把它们分解运走，否则这艘大船依然会岿然不动地深埋在克劳狄乌斯曾经安放它的地方。
当皇帝忙于规划国计民生时，皇后梅萨利纳却继续过着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生活，并且日渐堕落，越来越胆大妄为。她的生活就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款待与快乐的循环过程——有时在自己的寝宫里款待来访的客人，有时和一大帮随从、朋友造访西利乌斯的府邸。当然了，人人都向西利乌斯大献殷勤，在与他的交往中处处表现出对他的友爱与敬慕。对得宠的红人，情况大抵都是这样：表面上，他们恩宠加身，风光无限；但暗地里，备受人们憎恶与鄙视。西利乌斯轻而易举地攀上高枝，不禁感到飘飘然。他醉心于这种感觉。然而，他并不总是过得那么逍遥自在，他也意识到爬得越高就跌得越重。他虽然现在就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闭上眼睛，盲目前行，不断滑向危险的深渊，直到灾难突然降临。